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的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她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亲设六曲园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喜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她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 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 公子道:" 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 她才嘻嘻的笑道:" 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 说罢,连饮了三杯喜酒,迎门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来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花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
她料是讲究她,她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和几家晚辈亲戚,举家都迎出来。
那时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在那边从了姑娘,也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座献茶,彼此闲话,等侯花轿到门。
新人坐在花轿里,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喧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它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震地价响,鼓手便象是一对一对站住,想是到门了。
接着便闻得许多人叫道:" 开门。" 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 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 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听得又是先前这个人高声叫道: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来,寿地上住。
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一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叮楞呛嘟撒得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子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象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又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儿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是的正射在轿框上,登的一声,把枝节碰回去了。姑娘暗想:" 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鸽子射起来了?" 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她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子旁边念道: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宝烛双双前引导,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 一时两边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 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 跪" 字,只觉自己上首个人,呼哧呼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道:" 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说那个王阿喜,道是她' 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 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一时拜罢起身。又听那人赞道:" 上堂遥拜祖先。" 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几,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道:" 两跪……六叩……起来。" 又听得赞道:" 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妇拜见。" 紧接着又赞了一声道:" 揭去红巾。" 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 阿哥,你可慢慢儿的。" 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拉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下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灯时候。
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
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子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色鲜明的仆妇。
早见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蓝彩、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斯文、一嘴尖一团一 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省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见赞道:" 新郎、新妇叩见父翁母姑。" 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还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了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着,跪拜仪节行礼。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眼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 起来、起来!" 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 跪。" 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 请堂上致词赐答。" 安老爷说道:" 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 安太太道:" 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 功名出于闰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子。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 因回头和安老爷说道:" 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她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她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 安老爷道:" 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过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 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 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 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 夫妻相见。" 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扶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 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一交一 拜,成双拜。" 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 姐妹相见,双双万福。" 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和张姑娘道:" 我来给你当喜娘儿罢。" 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 姐姐。" 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 妹妹。" 礼生又赞道:" 夫妻姐妹,连环同见。" 她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 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 早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结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彩儿绾在何小姐右手。
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黄金宝瓶,一交一 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一交一 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一堂喜气溢门栏,美玉黄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风舞到人间。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绾帛,掌灯送人洞房。
礼成,礼生告退,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扶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正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 画筵开处风光好" 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廓东院那所新洞房去。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焚沉檀,翡翠衾一温一 ,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一团一 圆宝砚。
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她,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和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一交一 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匣,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一团一 精神,有说有笑。
一时大礼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 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 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贵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一邓一 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
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说:" 孙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这也尽够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一温一 柔香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竟不顾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得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 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邯,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一流 俊俏,这大约就叫作' 龙凤呈样' 了。" 管子金说:" 那里是' 龙凤呈祥' ,我猜不是那女何娘给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下前接着他的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羞得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 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 又不好问。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 诸位台兄,不差甚么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人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 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和张太太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
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 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妈妈、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 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她,一窝蜂向床 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儿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她只顾上头扎捻着两只手来拦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那小脚儿上,只见她皱着眉,咧着嘴,抱着脚,嚷道:"哎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呢!"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 前,忙横着两只胳膊护住了姑娘。她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 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厶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 众人一听,说:" 那可来不得!" 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她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她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妈妈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二个月的双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
新房里头这阵忙,一邓一 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早巳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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