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3)
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她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她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她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只这一个题目,只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儿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
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她绞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一胸,春一色 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她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一团一 锦簇拥扶了出来。出门跨鞍子、过火盒、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一尸一直往后去。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 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一个地方儿来了。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两个奶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 请大一奶奶安哪。" 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侍随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毯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 请奶奶添火。" 又拿过半瓢净水来说:" 请奶奶添水。" 随有众仆妇给她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 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 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 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 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 三日人厨下,洗手作羹汤' 的两句文章做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的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一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 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来呢?" 只见那前面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人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大在院子里,调理家事的时候,叫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她们进祠,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 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 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去。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兔伤感。
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二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侍候。妨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人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她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一碟的里面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 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 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这话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只把一邓一 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的是《礼记》," 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修枣栗。脯,鲜肉也。修,干肉也。" 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成这两碟肉脯,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体。这同前回叫公子抱着只鹅去谢妆,是一副印板下来的。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和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汤吃着,岂不比面爽口人肠些?他讲的是羹汤者,有" 汤饼" 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但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谓之汤饼也;今日这两碗面儿,保不定还有个" 我家的媳妇儿会擀面,擀到锅里一团一 一团一 转" 的秘典在里头呢!
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敬公公,后敬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 太太;我们例要享用她这点敬意。" 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筷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 媳妇,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 姑老爷你可呕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她递,枣儿栗子的闹起!叫姑娘拜公婆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的东西。" 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鞋、一双趿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于,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于金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鞋、一只鞋子、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一精一细,十分欢喜说:" 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 舅太太也笑道:" 姐姐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她罢。" 说的大合安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 长姐儿呢?" 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黪黟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她说:" 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 那丫鬟答应了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太太嘴里正吃] 着烟,便点着头儿叫姑娘。
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 我这枝簪于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 因说:" 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 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她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她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望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 喷!喷!喷!真是一对儿好孩子!" 姑娘谢过婆婆。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一胡一 子儿叫道:" 来!把我给大一奶奶那份东西拿来。" 只听侍候的人一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一块大红挖单。
老爷便说道:" 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
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给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着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手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姑娘一看,心里想:" 这可糊涂死我了!" 正在纳闷,又不好问。
安老爷便说道:" 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卧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给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遇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 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 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叫它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 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 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绢,绢即手巾也。
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锦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作成者,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 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
第一位便是一邓一 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 免了罢。" 安老爷道:" 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 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 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夫荣妻贵,子孝孙贤。" 说着,便用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
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捧着那瓶算作敬献,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 你瞧这个瓶,愿你阉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她姐妹俩和和气气的。还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两孙子。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 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瓶儿不怎么样,年代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人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 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和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 能够都照九老爷的话就好了。" 他道:" 一定能!一定能!" 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一些个尺头;褚大娘子是花绣领面儿、挽袖、腿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只彼此一见面已。外面一邓一 、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采。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她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 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一团一 圆饭去了。" 说着,便过新房去。那里炕上早齐整齐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同张姑娘东西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
至此吉礼合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弋雁听鸡厂,卿绣侬读,妇随夫唱,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等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一团一 圆!不道我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到十分圆。。
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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