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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烈女奇案(3)

“臣在监日久,有欺臣孤弱而兴不良之心者,臣抚膺大恸,举监莫不惊惶。陛下俯察臣情,将臣所奏付诸有司,明布各衙门知道,将臣速斩,庶身无所苦,免《行露》之濡,魂有所归,无《青蝇》之污秽。仍将臣之诗句委勘,有无婬奸等情,推详臣母之心只尽在不言之表。则臣父母之灵,亦可慰之于地下,而臣之义,亦不可掩于人间矣。”

“臣冒渎圣主,不胜祈死之至。系明辩生冤,以伸死愤事,情不敢隐讳,谨见本。”

写到这里,灯盏里的油已经快燃光了,花生豆般大的火苗,渐渐暗淡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墙壁上那塑像般的剪影,也渐渐模糊了。李玉英再也忍不住满 腔的悲愤,泪水从她那秀丽的眼睛中夺眶而出,“滴嗒滴嗒”地落在状纸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状纸,把满腔希望,全寄托在这几页泣血而成的状子中了。

李玉英的状纸很快送到了陆炳的手中,他展开状子,刚读了几句,就被李玉英那悲愤交加的笔触所感染了。那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展示了玉英超人的才华,那 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讼词,竟有字字催人泪下之力。当他读到:“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两句时,不觉拍案赞叹:“好文笔,好情思,此女应不愧才子之名。”读罢状 纸,陆炳已敏锐地感到,这肯定是一个大冤狱。由于这份状纸是直接写给皇帝的,所以陆炳不敢怠慢,一面派人抄录副本留档存查,一面将原状直送大内,交嘉靖皇 帝批阅。与此同时,陆炳下令,将李玉英的全部案卷调来,由他亲自审理。

李玉英的案卷在当天就被调齐了,陆炳一刻也没耽搁,马上就打开审阅。可是,刚翻开案卷的第一页,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原来那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署着主 审人的名字——陈寅。这是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自己的顶头上司,最受皇帝器重的朝廷三品大员呀,由他亲自主审的案子如何翻得?陆炳在锦衣卫任职多年,对都 指挥使陈寅的脾气秉性了解最深。此人性格固执,好大喜功,素以办案神速自诩,最听不得别人反驳自己的意见。在担任锦衣卫佥事时,他就是个出名的犟头,凡有 人对他处理的案子提出一点异议,他都要设法把提出异议的人排挤走。当了都指挥使后,由于权势极大,就更不允许别人对他稍有指责。而李玉英的案子偏偏又有冤 枉的痕迹,到底审不审呢?陆炳犹豫了,眼前那陈寅的签名,仿佛变成了一根带着套的绳索,紧紧地缚住了陆炳的思路。想不到进入锦衣狱的第一个案子,就涉及到 锦衣卫的最高司令官,这便如何是好?陆炳反复思索了半天,也没拿定个准主意。他漫无目的的浏览了一下案卷的内容,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一下子发现了不少疑 问。

李玉英的案卷很简单,只有一张原告人焦氏的检举状,列举了玉英平时怠慢母亲和勾引奸夫的事实,又有一张李府家丁李强儿的证明口供,说抓住玉英那天晚 上,他看见有一个男人从西面越墙进来,钻进了玉英的卧室,后来又是他在追拿奸夫时,捡到一只男鞋。李玉英与人通奸的物证也很简单,只有玉英亲笔写的二首小 诗,一只男鞋和一只刻着。“矢志不移”字样的银簪。李玉英的亲笔诗字体娟秀,与她写的状纸字迹完全一致,显然不是伪造。但是像玉英这样知书达理,二八芳龄 的女孩子,本来情窦已开,纵使写上几句思春的诗句,也并不一定就与某个男人有染。况且玉英的两首诗,诗意虽有伤怀,但格调端庄,并没有一点轻浮浪荡的影 子,说她思念奸夫,实在太勉强。那只“奸夫”逃跑时丢失的鞋子,是只新鞋,只有底子上略有一点泥土,看样子是第一次穿,从鞋子上看不出什么破绽。至于那只 银簪,份量较重,用手拧了一下,簪体柔软,显然是纯银制品。在簪子的正面缕刻着“矢志不移”四个字,从字义上看,理解成情人的海誓山盟,是说得通的。但若 作其它解释,也完全可以成立。何况对银簪的来历,根本没有追查,仅在焦氏的指控信中有一句:“我家中从无此簪。”结案时就成了“奸夫所赠”了。从证据看, 似乎不足以证明李玉英确有奸婬之罪。而“怠慢母亲”罪名也没有一点旁证,这样轻易地把一个青春少女拟成凌迟处死,未免过重了。

更令人不解人是,全部案卷中,竟没有一句犯人口供。每次刑讯,记载的都是两句话:“犯人一言不发。”“犯人昏刑。”在结案口供上,明显看出犯人的口 供是文书代写的,下面按有玉英的手印,说明犯人是在被拶子夹破手指的情况下按的手印。陆炳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桩疑案究竟要不要重审?重审了能否 被缇帅批准?自己究竟该不该推翻顶头上司的结论?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子中迅速闪过。最后,他决定亲自接触一下李玉英再作决策。

锦衣卫镇抚司的大堂,比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堂显得更加陰森可怖。今天陆炳要在这里审讯李玉英,为了减少李玉英的恐惧感,特令撤掉两厢的刑具,并 屏去行刑人役,只留十几名校尉站班。即使如此,大堂上那昏暗的气氛,堂两侧“肃静”“回避”及张牙舞爪的虎头牌,也足以使人毛发悚然了。李玉英被十余名女 牢子押解,披枷带镣地进了大堂。一年多来,她多次在堂上受审,那种陰森的气氛已经刺激不了她了。但她却清楚地感到,今天大堂上的气氛与往常不一般,没有听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堂威声,没有看到那些横眉立目的行刑人役,牢子们息声敛气,似乎怕打破堂上的寂静。李玉英拖着重镣,蹒跚地挪到公案前,双膝跪倒,仍是一言不发。

陆炳自玉英在堂上出现,就一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见她身材娇小,体态婀娜,确有大家女子的风韵,就平和地问:“你可是李玉英?”玉英轻启朱唇答 道:“正是。”陆炳吩咐:“抬起头来。”玉英似乎一惊,但仍然恭顺地仰起脸来。陆炳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她虽然历经酷刑,云鬓紊乱,面色蜡黄,但绝掩不住那 俊美秀丽的风姿,不觉暗暗叹息:“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若不遭此难,送进宫去,此刻怕也当上贵妃了。”但这样的美人,却也难免被某些男子看中、勾引,做 出伤风败俗的事来。想到这里,陆炳的声调变得威严了,问道:“你与奸夫长期通奸,怠慢老母,已拟剐罪,还有何话讲?”玉英颤声答道:“小女子冤枉,求大老 爷明察。”陆炳紧盯着她问:“难道你不曾与人通奸?”玉英说:“小女子年方二八,继母平日看管甚严,连大门也难以出去,能与何人通奸?”陆炳梳理了一下他 那整齐的长髯,问道:“你纵不曾与人通奸,可曾不慎失身于人否?”玉英满面绯红,掩饰不住羞涩之态,把头几乎垂到胸前,喃喃回答道:“小女自幼攻读经史, 深知礼义廉耻,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自当守身如玉,何敢轻易失身于人?”陆炳点了点头说:“你即没有与人通奸,又不曾不慎失身于人,想来还是黄花 幼女了。”玉英面色更加红涨,羞答答地轻声说:“正是。”陆炳随手从笔筒内掣出一根火签喝道:“传仵作。”不一会,刑房班内的仵作领班就赶到了大堂。陆炳 吩咐道:“速将此女送往女囚,验看她是否童身,越快越好。”仵作领班答了一声:“是!”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女牢子,把李玉英押了下去。

陆炳面无表情地打开玉英的案卷,眼睛盯着陈寅那笔走龙蛇的签字,不觉又皱起了眉头。约摸两袋烟的功夫过去了,李玉英又被押回大堂听审。两名负责检查 的女仵作捧着一张验查书禀报道:“回陆大人,经检验犯人李玉英,身上刑伤累累,但仍是童身洁女。”陆炳把脸一沉,带着压力追问道:“尔等可曾认真检查?” 两位仵作答道:“事关重大,小人岂敢儿戏,是小人两个人分头检查后才填写的报单。”陆炳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们且退下吧!”仵作叩头后退下堂去。

陆炳从心中感到一阵可笑,“荒唐,哪有一个长期与人通奸的女子,到现在还是处女的呢?李玉英的冤情是毫无疑问了。”于是他用怜爱的眼光看着李玉英 道:“玉英,你即是个童身女子,那么与人通奸纯系乌有,原审已明显有误,自今日起,本司免去你的刑具,从死囚牢中提出,暂拘女监,待官司彻底明了之时,再 来发落,你意如何”?李玉英绝没想到已经冤沉海底的官司,竟被陆炳轻轻地挽了回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终生 不忘解脱之恩。”说话之间,早有死囚牢子走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玉英身上脚上的枷镣,搀扶着她走下堂去。

又是深夜了,京师的夏夜,暑气退下去了,一弯新月,斜挂树梢,把幽冷的月光,轻轻地铺洒在地面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院子里,种满了北方特有的草茉莉 花,这种被称为“鬼花”的植物,只有到夜间才开放,一丛丛,一团团小喇叭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迎着轻轻吹拂的夜风,放出一阵阵馥郁的清香,把夏夜装缀得 更加甜蜜、宁静。陆炳坐在花丛中的一张石桌前,陷入丁沉思。风吹花动,枝叶轻拂着他的衣襟,他顺手摘下一朵淡黄色的花来,放在鼻前嗅着,但似乎并没有觉察 到芳香。在他的脑子里,只有李玉英案的情节在翻滚。凭他多年的阅历和办事经验,要给李玉英翻案并不困难,但关键在于这个案子是陈指挥使判定的。李玉英的状 纸中公然指责他是:“本官昧审事理”,这是多么大胆的揭露呀,陈寅见到状子该做何感想呢?自己仅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今后升迁还要仰仗陈指挥使,倘若在 这个案子上完全否决了他的原审,他会答应吗?这些问题都可以退一步想,怕只怕自己把案子审理清楚?也会被陈寅彻底否定。如果他否定了自己的审理结果,再派 一个别的官员会审,是不难把这桩假案锻炼成真的锦衣卫别的本事没有,要制造假案那是手到擒来,陆炳清楚地知道,锦衣卫的种种酷刑,可以逼迫任何人说出审案 人需要听的任何供状来,那“剥皮”、“铲头会”(把人埋得只露出头部,再用刀砍)、“刷洗”(脱光衣服绑在铁床,上,往身上浇滚水,再用铁刷子刷去皮 肉)、“钩背”(以铁钩穿透脊梁骨,悬挂起来)、“抽肠”(从肛门塞进铁钩,把肠子钩出来)。种种惨无人道的刑罚,会轮番降到李玉英这个弱女子身上,自己 救人不成,反令地备受摧残,岂不事与愿违了?这一切都是陆炳举棋不定的原因,也正是为了这些,陆炳才难以入眠,只得在花间徘徊。夏皮是短暂的,当三颗启明 星在天边出现的时候,才只是寅初时分,陆炳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天明后就去都指挥使衙门向陈寅如实禀明案情,申请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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