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乱断女尸案(3)
这位看病的郎中正是奉诏审理张柱杀人案的魏应召扮的。通过这番私访,他对案情已经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回到衙后,不声不响地派了两名干练差役,找到种 藕的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湖里抛东西的大概位置,又令他们假扮成种藕人潜入湖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从刀的外形,一看就知道这是东厂缉私人员 平日防身用的,经仔细检查,刀上带有血迹,显系杀人凶器。魏应召并不动声色,暗中派人监视张福。一面分别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恰巧这几天张秀萍常常在 张母家中陪伴老人,所以也被传来问讯。秀萍是个有心计的人,在投了鸣冤状后,还趁张福不在家之机,剪了一小块张福藏在床下的血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破案提 供了证据。为了:查清镶珠碧玉佩的下落,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 张孙氏被杀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拘捕吴八,知道这件东西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至此,张福杀人的前因后 果均已查清。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魏应召突然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张福被押上堂时神气还十分傲慢。但魏应召摆出件件证据后,他一下 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最后还供出,在案子发生后,为了把罪名栽在张柱身上,他曾给东厂“贴刑”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 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决张柱。魏应召听罢脸上不觉浮上了一层陰影,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让张福画押具结,却没有宣判审理结果,只将人犯收监看押就匆匆退堂了。
天色又近黄昏了,魏应召坐在自己家中宽大的书案前,思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理顺心头的烦絮。本来张柱杀人一案,在今天上午的审理中就应该了结。但偏 偏张福在供词中扯了东厂的李青,一下子就使问题复杂起来。最近几天东厂曾多次派人催促将张柱处死,魏应召以为这只是他们企图维持自己的面子而已,现在才知 道是李青受贿的结果。上午退堂后,老书吏悄悄地递进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几个字,别看这寥寥数字,它却点破了张 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原来当时东厂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番役们可以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无赖替他们打探消息。这些无赖一旦被东厂物色中, 就成了所谓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张福既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他很可能站出来替张福说话。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自己仅仅是一个五晶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剖析的机会。倘若案情倒向 东厂一侧,自己就逃不脱一个“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那可就要身败名裂了。魏应召正是基于这种顾虑,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断决才好 呢?他实在举棋不定。退堂后,他连午饭也没有用,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反复权衡,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门帘被悄悄地掀开了,夫人许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魏应召对面的一个圆凳上坐下,双目深情地盯着他,叹了一口气。许氏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生得端庄秀 丽,落落大方,而且胸有韬略,有时竟高出魏应召一筹,特别是她深明大义,颇有侠肠义骨,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今天魏应召没有把心事吐露出来,是因为这一案 断得是否得体,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说出来让夫人陪着担忧。但是半天来自己在书房内长吁短叹,苦苦思忖的情景如何瞒得许氏?许夫人不愿意再看着 丈夫愁闷下去了,才来到这里询问根由。魏应召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许氏听罢并没有犹豫,义正辞严地说:“堂堂法度岂容儿戏?老爷身为刑部官吏, 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有两三个皇家鹰犬从中作梗,就委曲求全,那张柱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吗?”“只是这个案子直刺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老爷 放心,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倘若我被打下诏狱?”妾愿去大理寺为夫申冤。”“万一我获死罪?”“老爷为国为民,千古忠烈,妾身定 将子女抚育成人,继承父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几句勉励,掷地有声,‘魏应召本来就是一个忠直之士,在夫人的激励下再也没有顾虑,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般地宣告:“张福残杀生 母,罪不容诛,坐处斩立决。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枉,当堂释放回家。张秀萍大义灭亲,维持正义,特令张榜嘉奖。”判决即出,全场惊服。消息很快 传遍京师,百姓们交口称赞,魏应召成了众目交注的人物,接连几天,都有人到刑部衙门前欲观看魏郎中的仪容,还有不少蒙冤受屈的百姓,纷纷到刑部投状,请魏 大人帮助申张正义,但他们哪里知道魏应召得罪了东厂,一场大祸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嘉靖年间,设在皇城东安门北边的东厂、规模已经十分庞大了。那座向南的大门,气势相当雄伟,但平常却总是紧闭着,透出一种森严和神秘的气氛。从厂西 南侧的小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座祠堂,里面供着历代东厂掌印太监的职名牌位,堂内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牌坊,上写“流芳百世”四个大字,表现了皇上对东厂的高 度信任。那些在东厂任职的太监、番役常常以此为自傲。出了祠堂向东数十步,是一座十分讲究的大厅,专给厂公使用。大厅左边还有一座小厅,是值厂的千户、百 户们审理案件的地方。今天,小厅内显得格外安静,东厂理刑百户李青,从早晨进得屋来,就吩咐不准一切人役来干扰他,连负责递送案卷文书的司房官校,也被屏 绝在门外,不敢进来。李青一个人,背着手从厅东头踱到西头,心绪烦乱极了。两天前,刑部就把由魏应召主审的张孙氏被杀案的审判结果详文报到了东厂。李青看 到后十分恼怒,正准备把文书批驳回去,又听说案犯张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给自己五百两贿银的事情。这一下他感到为难了,如果直接驳斥刑部原审,无异于 告诉大家,自己是受贿枉法。如果对原判不闻不问,又恰恰证明自己心中有愧,究竟怎么办好?李青一时没了主意。
时间已近中午了,夏日的陽光,透过雕花窗棱,投射在宽大的公案上,映得李青有些眼花。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挂在中央墙壁上的一幅岳武穆像,脑子里却浮 现出了秦桧夫妇的形象,“莫须有”三个字在他眼前越晃越大,使他灵犀顿通。他蓦地推开公案上的刑部详文,自言自语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说 罢,提起笔来在一张专门呈报皇帝的公文纸上,刷刷刷地疾写了起来。他按照自己的臆造,把张柱杀人写得绘声绘色,又着实潜张福诉了一通委屈,他特别抓出了张 秀萍揭发亲哥哥的事实,编造出了张柱与秀萍通奸的神话,最后还倒打一耙,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的三百两贿银,妄出人罪,包庇真凶,枉杀无辜。奏章写好后,他 亲自盖上了东厂的大印,不经过司房文书润色,就直接令人送进宫中去了。他知道,东厂上奏的东西,是没有人敢扣押的,即使是半夜里,东华门关了,也可以从门 缝里塞进去,当晚就能送到皇帝手中。他也知道,皇上对东厂的紧急呈文,是从来不驳回的,差不多是件件照办,所以他估计,不出两天,魏应召就将受到严厉切 责,案子就能彻底翻回来。
嘉靖皇帝当天下午就接到了李青的密本。这位一心炼丹铸药、梦想长生不老的皇帝,对朝政大事可以不闻不问,但对东厂送来的密报,却从来没有积压过。李 青的密本言之凿凿,有凭有据,使嘉靖深信不疑二他本来就对刑部官员不放心,这次又触动了他心中的猜忌,便不假思索,亲自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当 受切责,魏应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待审。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后报来。”写完后,他唯恐内阁官员将这道圣谕压下,又特意吩咐司 礼监,此谕直接下达到都察院,并责成熊浃在十日内将复审结果具本禀报。
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浃,接到圣旨后,心中很是诧异,他不明白像这样一件普通的民间凶杀案,何以会受到皇上如此的重视?他这几天也风闻刑部断理此案后,很得民心。尤其是对魏应召,他更有了解,因为刑部曾与都察院会审过几件大案,魏应召在会审中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 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对如何审理此案他心中也感踌躇。遵照皇帝旨意,他下令将魏应召下到了锦衣卫的诏狱之中,然后立即行文,调张孙氏被杀案的全 部案卷,以便详细了解案情。但是,刑部案卷还没转来,魏应召的夫人许氏已经来都察院击鼓喊冤了,熊浃感到案情复杂,接了许氏的状纸,就一头埋进了案卷堆 中。
刑部的案卷,条理非常清楚,张福杀死亲生母亲的证据件件齐全,无可辨驳,而李青密本上的所有指控,都属于虚乌有,经不住推敲。比如,李青揭发张秀萍 与张柱通奸,但经过熊浃亲自察访,这两个人在案发前就没见过面。再如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贿银三百两,而查抄魏应召家时,这位廉洁的京官,家中竟没有三十两 纹银的积蓄。事情很明显,东厂在无中生有诽谤刑部,魏应召因为明察秋毫,得罪了东厂被无端下狱,而皇帝轻信了东厂的谗言,把案情颠倒了。对于这样一个案子 究竟应该怎样判断,使熊浃伤透了脑筋。
熊浃深深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扁担,一端挑着皇帝和东厂,一端挑着魏应召和几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这对立的双方,力量相差是那样悬殊,但是真理又偏偏在 弱者手中。身为都御史,自己不能不秉公依法办事。然而一旦秉公办理,就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戳了东厂的痛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熊浃费尽脑汁企图找出一种两 全其美的办法来,但人命关天,要了却这场官司就得杀人,实在容不得半点含糊。怎么办?这位素以办事决断著称的执法大臣,左思右想,竟然无所适从了。他想到 自己二十余年的宦海生崖,想到自己由一个刑部主事,几经周折,终于成为一个二品大员的艰巨历程,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可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致 仕衣锦还乡了,实在不希望在什么地方与皇帝发生矛盾,弄出风险来。于是,他心一横,提起笔来颤巍巍地写下了一道维持东厂原议的奏折。但是,当他要把奏折往 信袋内装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了许夫人击鼓鸣冤时那凄切而坚定的神态,耳际又响起了魏应召在被缉拿下狱前那几句义正词严的话语:“王法条条,岂能轻废,国 家法司,焉可徇私?”不觉又犹豫起来。他似乎看到了无辜的张柱被绑赴刑场就戮,看到了纤弱的张秀萍被铐镣入狱,看到了李青和张福那得意的狞笑。熊浃再也坐 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与自己人格相悖的丑事,自己在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公正廉明的信念竟受到了渎亵。感到整个京师的人都在指着自己的背影顿足唾骂。熊 浃到底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经过反复权衡,还是觉得不能用徇私枉法的行径去换取皇上的欢心和东厂的青睐。于是又把写好的奏折取出来,就着已燃得将尽的蜡烛 烧毁了。奏折被火焰灼食着,顷刻化为灰烬。当最后一点火焰陡然熄灭,一缕青烟徐徐升起的时候,熊浃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中有轻松、有苦涩,也有对 未卜的将来的蔑视……紫禁城中的养心殿,原本是嘉靖皇帝料理政务、会见台阁重臣的地方。但自从嘉靖迷恋上了炼丹术以后,这里已经十余年没有外臣涉足了。为 了炼丹方便,他把一座和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样的丹炉架到了养心殿的东暖阁内,整天坐在炉前添火、扇风,怀着极大的希望盼望着炼出一颗长生不老的丹药。但 是,他的凡心并没有脱尽,除了炼丹,他还时时注视着宫门外的风吹草动。极端的权力欲,使他对群臣一概地持不信任态度,而对由他亲自掌握的两支庞大的特务机 构——东厂和锦衣卫却百般宠信、三天前,他亲自朱批了东厂千户李青呈送的关于张孙氏被杀案的密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问司礼监太监有没有都察院的奏折。偏偏 司礼监就从一厚摺奏折中找到了都御史熊浃的本章。当嘉靖接过这本写得恭恭整整的折子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快感,他既为熊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案情复核完毕 而惊叹,又为自己的圣旨能得到臣下这样重视而欣慰。可是当他打开奏折看了两行后,脸色立刻陰沉下来了。越往下看,脸上的怒容越重,看到最后,他不由一顺手 就把奏折抛进了熊熊的炉火中。原来,熊浃的奏折竟与刑部一个鼻孔出气,力主维持魏应召的原议,并在奏折中狠狠指斥了东厂徇私受贿、诬良为盗的行径,指出应 当免除东厂干涉三法司的权力。把司法大权交还给三法司,这是嘉靖最怕听的话,他怎能不雷霆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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