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迷离红丸案(2)
农历八月末,是北京的金秋季节,在养心殿的宫院里,有几盆硕大的桂花正在盛开,金黄色的花朵簇簇团团,馥郁的幽香弥漫庭院。大殿里,那紧闭了十几天 的殿门已被敞开,任阵阵花香随风飘入西暖阁。朱常洛坐在龙案前,心境很是欢快。自吃了李可灼的“仙丹”后,不知为什么,疾病好似一下子被驱走了一半。两天 来,他除了时常坐在龙案前养神外,居然还有两次走出了殿门。看到那生意盎然的桂树,他感叹由于有病竟然没顾上欣赏中秋的月色。想想今天就是八月三十日了, 李可灼的第二粒仙丹将要送来,心里更是高兴。
朱常洛和他父亲万历皇帝一样,十分迷信所谓的灵丹妙药,这次吃了“仙丹”,病势陡然减轻,更使他对仙丹百般敬服。他清楚地记得十八年前,父皇万历也 曾得过一场大病,当时已认为没有恢复的余地了,于是传了遗诏,把太子后妃托孤给首辅沈一贯。但一夜之间,病情突然大愈,据说就是吃了仙丹的结果。想到这 里,他更希望快点得到第二粒仙丹,所以从上午他已派了六拨儿太监去催促方从哲,叫他火速传李可灼进宫。但现在天色已近申时,李可灼还没到来,他不觉有点焦 躁了,嘴里不断地叼念着“首辅误事”。直到申末时刻,太监才报道方大人、韩大人陪着李可灼在宫门前候旨,朱常洛迫不及待地说:“传!”
力从哲今天可为了大难了。三天前在皇上的催逼下,他引李可灼进宫献药,虽然当时就收到了效果,但凭他多年的阅历,总觉得这似乎是心理作用所致,并不 一定是药的神效。回到府中后,就有几位心腹幕僚前来打听情况,他们与方从哲的看法一致,都劝方从哲不要再引李可灼进宫。尤其是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异口同声 地否定“仙丹”的作用,他们表示,如果首辅再引入送什么“仙丹”,他们就集体上辞呈了。第二天又有几名给事中上疏,弹劾方从哲以首辅之尊,不能制止内侍乱 用虎狼药,又滥引荒诞之人进宫献荒诞之药,弄得方从哲有口难辩,所以他准备再次斥退李可灼。但从后宫传来的消息却是皇上已能下行走,这又使他对仙药寄托着 一线朦胧的希望。他也曾寻访了太医院院使,院使告诉他皇帝的复康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太医院近来所献的医方起了效果,一种竟可能是病入膏盲的“回光返照”, 无论怎么说也与仙药不相干。这使方从哲一,时难以断定孰是孰非。今天一早,皇帝就派人催仙药,方从哲是一压再压,企图拖延,但午时以后,皇帝催促更紧,并 发下圣谕,如果内阁阻拦进药,就以抗旨欺君论处。他才无可奈何地将李可灼召到内阁,再四叮问,李可灼力保仙丹有神效,方从哲这才拉上韩一同陪李可灼进宫。
进得宫来,见皇帝居然隐坐在龙案前,神气确比前天好多了。方从哲总算略微踏实了一点,心里又有点相信仙药确有奇能了。今天进来的这粒红丸,比前次的 略大一点,色泽也更加光艳。朱常洛接过来后,仔细端祥了好一阵,脸上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喜悦。宫女捧上淡人参汤,朱常洛很快地就着参汤把药服下了。李可灼看 皇帝服罢药,跪请他上床休息,朱常洛却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用不着,朕今天精神很好,李爱卿献药有功,来日定当封赏,”说罢,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方步, 又笑着对方从哲说:“方先生,你看朕明天是否可以临朝了?”方从哲娓婉地劝道:“万岁且再将养几日,待龙体大康后再临朝不迟。”朱常洛点头应允。为了不再 使皇上过分劳累,司礼监随堂太监及时地截断了他们的谈话,把三位外臣直送到隆宗门才挥手言别。
九月初一,是新君登基一个月的喜庆日子。内廷诸司见皇帝病势恢复得很快,决定连夜撤掉祭奠大行皇帝的孝幔。挂灯悬彩,祝贺新君亲政。所以紫禁城里八 月三十日是一夜未眠,二十四衙门连夜布置装饰宫院的活动。御用监和司设监更是忙碌,把大量红绸、宫灯送到三宫六院。各院太监们来回奔走,挂灯的挂灯,送锦 衣的送锦衣,生怕明天寅时二十四衙门总管太监检查时,挑出大毛病。忙碌到后半夜,乾清宫前突然出了乱子,只见四名年青力壮的太监飞跑着往各宫传旨,着立刻 停上张灯结彩,紧接着司礼监掌印太监传谕速召太医院院使率诸太医进宫,不一会儿又传皇帝口谕,着乾清宫李选侍率皇太子及各宫妃嫔到乾清宫听旨,与此同时, 宣召内阁辅臣、六部九卿掌院官吏进宫……这一连串的召人,说明皇帝已经病危了。等到方从哲率领着各部尚书来到乾清宫前时,太医们已经垂头丧气地从殿内走出 来,乾清官里六宫女眷‘们哭作一团一皇帝在九月初一丑时二刻殡天了。
本来已经复康了的皇帝,服了一粒并非御医进呈的红丸,在夜里猝然死去,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方从哲此刻更为紧张,他已预料到明天早晨就会有无 数指劾他的奏本飞进来,弄不好很可能被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所以虽然他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但心中却在暗暗地思索着为自己解脱的对策。按明朝的旧例, 皇帝驾崩,他的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方从哲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利用拟遗诏的机会,申明服用红丸是皇帝自己的意见,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大行皇帝身上才算上 策。主意已定,他的神情也安定了下来,以宰相的风度调理后事,居然使一切有条不紊,当夜就安排好了举哀的全部程序。
果不出方从哲所料,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整个朝廷的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其中有的奏本已经公开指出,给皇帝服泻药的内侍崔文 升,最初曾在郑贵妃属下任职,后来才由郑贵妃转荐给朱常洛。崔文升竟敢用泻药摧残先皇,其背后必有人指使。这使方从哲感到吃惊,因为他明白自己与郑贵妃也 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如果有人说红丸是由自己引进的,再把它和崔文升联在一起,很自然地会形成一个育计划的弑君陰谋。朝议一起来就很难平息,自己将成为众 矢之的。虽然对这些他已有预料,但绝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好在他在皇帝殡天那天起就已想好了对策,他满有把握地认为,群臣现在纷纷上本,是由于 不了解真相。如今只要把皇帝的遗诏发下去,群情自可平息。于是方从哲迫不及待地征得了阁臣的同意,颁布了由他亲笔起草的遗诏。遗诏中以大行皇帝的口吻百般 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方从哲以为这对堵住各言官的嘴可能会起极大作用。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走了一招最愚蠢的棋。遗诏一下,群情鼎沸,朝臣们都知道遗诏 出自首辅之手,无形更把方从哲与进红丸紧密地联在一起了。大家把遗诏当成了方从哲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多言官直言不讳地把方从哲也列入弑君的行列,请 求惩办崔文升,李可灼,并严查幕后主使的声浪愈演愈烈,到这个地步,方从哲也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了。
在天启初年的内阁中,辅臣韩算是威望最高的了。“红丸案”发生以后,尽管群臣纷纷上疏追问,韩却始终一言不发。这令方从哲十分恼火。十月四日,在内 阁里议处政事,方从哲问韩:“李可灼进红丸从始至终你都清楚,为什么不出来说上两句公道话?”谁知韩只是微微一笑,根本没有回答。方从哲真不知这位辅臣葫 芦里卖的什么药。其实韩一直在注视着群臣的动态,他对方从哲的无过受责也寄予很大同情,但是他看问题要比方从哲远得多。依他的主意,对群臣要求查清红丸 案、追惩幕后人的奏折,本就应采取听之任之不加可否的态度,这样很可能喊一阵就自然的息声敛气了。方从哲过早地跳出来,又是颁遗诏,又是命人申辩,实际上 是自己给自己套锁链。如今方从哲成了众矢之的,而自己也是陪同进药的阁臣之一,群臣攻击方从哲,未必对自己就没有猜疑,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为方从 哲辩护,其结局将会和他一样陷入被动局面,那么要澄清此案就比登天还难了。韩的这番苦心,方从哲怎么会知道呢?
十月中旬,追查“红丸案”的呼声达到了最高潮,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 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邹元标则厉声切责:“首辅方从哲不伸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其无心,何以自解于世。”这孙慎行和邹元标都是朝巾最 孚众望的大臣,素以忠正耿介著称。尤其是邹元标,当年曾因反对权倾一时的首辅张居正受过很重的杖刑,被时人誉为“五直臣”之一,声震朝野。他们的奏折给追 查“红丸案”元凶定丁基调,方从哲纵有一万张嘴也难以辩驳了。捧着这两道奏本,方从哲双手不断颤抖,他回顾这几天为平息众怒所做的努力,感到自己并没有走 错棋,比如在会见群臣时,他曾严正地指出:“崔文升、李可灼进药,均系先皇所请,如说内中有陰谋,首先要使先帝蒙受一个不得寿终的名声,凡属臣了,于心何 忍?”这本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回击,足以使那些气势汹汹的言官望而却步。谁知这个回击非但没有奏效,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使追查的声势形成了一股狂流。先前弹 劾他的还只是些言官,现在连不少大臣也挺身而出了,先前的奏本还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以隐指为主,现在干脆指名点姓地骂起来了。更有甚者,有的奏本还 翻起了老账,把方从哲依附郑贵妃的丑事都抖露出来了,最后终于导致了孙慎行、邹元标的奏本……秋风起了,宫院中落叶满径,寒气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使人 遍体生凉。方从哲此刻连心里都是凉的,他感到再也无力抵挡这些严厉的切责了,想不到居官一世处处仔细,苦心钻营,竟落了个“弑君”的罪名。事到如今要想保 全身家性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疏请求归隐。方从哲思来想去,终于选定了这个退身之计。他写了一道很长的奏本,一面仔细为自己辩解,一面十分诚恳地提出 了退隐的要求。
方从哲奏本递上去不到十天,天启皇帝的批准谕旨就下来了。十一月初,这位执政八年之久的老臣,在萧瑟的秋风中,凄然地离开了京城。卢沟桥的长亭前, 芦荻萧萧,落日斜映,断鸿声声,一派肃杀景象。方从哲举起酒杯,对前来送行的几位幕僚发泄了一番感叹。一阵寒风卷来,他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洒,越显凄 然,以至送行的幕僚都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方从哲走了,在荒草侵径的小路上,在乱云与荒草接壤的天尽头,在落叶飘零的秋风中,孤独地走着一个被从统治集团中 倾轧出来的失败者,但是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就在方从哲离京后不久,又一批严查红丸案内幕的奏折送到天启皇帝的案头。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一生也算是充 满坎坷了,还在幼年时节,自己的生母就因被人殴打而病死,而父亲一直得不到万历皇祖的信任,几次差点被废掉皇太子的称号。好容易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却又大 病缠身,如今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使他心中蕴蓄着一股报仇的情感。方从哲恰好成了他发泄仇恨的对象。所以当方从哲乞归的奏本上来后,他一点也不留恋地 准了本,而现在群臣并没有因为方从哲的被贬而停止对他的攻讦,就更使天启帝觉得方从哲逃不脱弑君的罪名了。但碍于从哲乃是三世老臣,一时不好给予过重的处 置,所以天启将这些奏书都留中不发,以观动静。这天上午,天启皇帝正在群臣的奏折中寻找指控方从哲的本子,却忽视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字体,仔细看来,却是 方从哲从致仕的老家发来的。奏疏写得很恳切,疏中说:“离京后无时不注目朝廷,知道群臣还在先皇考殡天事上纠缠不休,自己年老愚昧,未能阻止庸官进药,罪 不容诛。为表示谢罪,愿乞削去官阶,以老髦之身远流边疆,以平朝臣之怨。”看罢奏折天启又有点同情起这位老臣来了,就把原疏发内阁度议。他没有想到,这正 是远在江南的方从哲希望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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