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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七涧桥凶案(6)

从嘉陵江码头登岸,到钓鱼山仅有一里路的距离,但山势险峻陡路难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黄宗汉边走边看,发现这里确实是个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 一下旧有的炮台,就可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钓鱼城,纵目远眺,只见危楼雄峙,高城横踞,皇城、敌楼、炮台联袂而设,首尾相应,内 城、外城城高垒深,环环相锁,真是一座金汤般的坚城。黄总督喜出望外,当即吩咐派军队修复已经衰旧的炮台,准备以这里做为川中的一个军事要地。视察完毕, 重庆知府见总督兴致很高,就引导着他游览了城内的忠义祠。黄宗汉在香烟袅袅的大殿内进了香,又来到庭院内,见庙宇之中有数座宋明以来的古碑,碑文中无不盛 赞当年王坚据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气节,不觉感慨地说;“昔日王将军,固守孤城三十六载,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掳奴役之灾,英雄业绩千古流芳,而今我辈 若不奋力而治,有何颜面去见先烈英魂?”合州知州荣雨田讨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总督教诲刻骨铭心,卑职定以此为座右铭。”黄宗汉看了荣雨田一眼,点点 头说:“好自为之吧!”说罢径自向山门走去。重庆知府吩咐道:“打道回衙。”担任传令的旗牌官刚要前去传令,荣雨田又把他拉住耳语了几句,旗牌点了点头, 快步跑着传令去了。

从山上下来,虽然山道崎岖,但风景十分秀丽,黄宗汉边走边观赏风景,倒也不觉得十分劳累,倒是陪同前来的重庆知府由于年纪大了,步履艰难,渐渐落在了后面。紧随着总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台卢道恩,合州知州荣雨田及陪同前来的幕僚李陽谷。

正行走之间,黄宗汉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冤声,这声音凄切、悲怆却又十分响亮,把黄宗汉等人都听得愣住了。最感惊惶的是合州知州荣雨田,他 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严密封锁,禁卫军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严谨,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混到总督大人的必经之路上了呢?”正自诧异, 前面开路的军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挥动皮鞭,狠狠地照着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听喊冤人一声惨叫,荣雨田估计再倔强的人也要仓惶逃走的,但定睛一 看,那个喊冤人却任凭皮鞭劲抽,只是不肯移动半步,再一细看,差点没吓得喊出声来。

拦路呼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来,跑遍重庆、成都到处告状,也到处被驱赶的向菊花。荣雨田清楚地记得,去年他将向氏定了死罪后,博得重庆 府、四川臬台一片赞扬声,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然飞出来一个向菊花到重庆越衙告状,为其姑姑鸣冤。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荣雨田花一千两银子买通了知府大 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门。不久,四川按察使又来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数百里到成都臬台衙门递了状子。荣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两银子孝敬了臬台大人,向菊 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荣雨田下令看住这个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状,谁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台衙门告了一状,幸亏藩台与臬台是儿女亲家, 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从那以后这个令人烦恼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个多月也没见音信,谁知今天她又钻过了一道道警戒线,跑到总督眼皮 底下告状来了,这内中原委如果让总督知道了,自己的乌纱恐怕就戴不成了。想到这里,荣雨田气恨交加,不待别人开口,自己倒先发话了:“把这个拦路喊冤的刁 妇拖下山去,严加惩治!”护卫人员听了,答应一声就要去抓人。这时却听得总督威严地喊道:“回来!”护卫不敢违令,“喳”的一声,跪到了地上。黄宗汉没有 理睬他们,只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了正在抽打菊花的军丁,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告状的少女。

向菊花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碌,除了甘挨各衙门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没有听到一位官员说过一句同情的话。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伤痕,一张 十分讨人喜欢的俊俏的瓜子脸也变得又瘦又长,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鞋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的鞭痕,那张几经抄写 的状纸被她紧紧地护在胸前居然没有一点损坏。

黄宗汉分开众人,向向菊花走过来,他俯下身去,语气平和地说:“你不要惊慌,有什么冤枉尽管当面讲,本督替你作主!”菊花抬起头来看了黄宗汉一眼, 立刻意识到自己遇见大官了,那华贵的黄色马褂,那耀眼的双眼花翎,以及那威严雍容的风度,都告诉了菊花此人身份不同凡响。及至看到他后面的青龙华盖,以及 屏声敛气的陪同官员,就更使人明白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脚能使四川为之震撼的总督大人了。几个月的告状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胆识和阅历,在总督大人面前她 竟一点没有惊慌,从容不迫而又十分简练地说明了告状的事由,接着把状纸高高举过了头。黄宗汉接过状纸扫了一眼,回身交给了四川臬台卢道恩说:“此案发按察 使审理,十日内将结果行文报来!”然后吩咐李陽谷拿出两缗钱来交给向菊花,说:“你且回家听候消息,不要到处乱跑了!”又对重庆知府和荣雨田说:“你们不可难为她,待案情弄清后再行处理!”说罢一摆手,让随从人等从菊花身旁绕道走下山去。

两个月后,黄宗汉早把钓鱼城这桩拦路喊冤之事忘了个干净。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这个天府之国实在很难治理。从抚台到藩臬两司似乎都有点像那燃烧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热烘烘的却绝对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县官员,又都处处陽奉陰违,把你颁布的政令喊得挺响,却没有一处实实在在的执行。偌大一个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个也没有,顾盼四周,只有一位自己带来的幕僚李陽谷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郁闷。这一天成都几位名士在望江楼聚会,硬拉黄总督前去助兴,黄宗汉不肯拂了这些名流的好意,勉强前往应酬,不想酒席宴中,几位少年名士题诗抒怀,大大增加了他的兴致,竟然开怀畅饮,直到傍晚才离席回府。

总督的大轿只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鸣锣开道的卫卒就会不客气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驱赶到院子里去,因而一路无所阻拦,直奔总督私宅。黄宗汉在轿中微闭双 目,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轿子猛一颤动,停了下来。刚要发问,却听见一个女子悲戚的喊冤声。这声音高昂尖厉,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 过。这时,开路的军卒已抡圆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黄宗汉在轿中听到了“啪啪”的皮鞭响和女子的呻吟声,他心中一动,信手撩起轿帘向外观看,只见一位少女跪在 街心,清秀的脸上带着鞭痕,却依然挺身长跪不肯起来。“这不是在钓鱼城拦路喊冤的向菊花吗?”黄宗汉从那倔强的身躯上认出了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 开道的军丁停下手来,有点惶恐地望着总督。黄宗汉却下令让告状者前来回话。向菊花没有挪动身子,只是轻轻地叨念着:“请总督大人替民女作主。”黄宗汉问 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钓鱼山拦路告状,本督已将你的案子发往按察使衙门审理,怎么今天又来拦路喊冤,莫非想再得两缗钱吗?”向菊花满脸泣泪,声调凄凉地 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内没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维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状,那里敢为几缗钱惊动总督大人?”黄宗汉道:“你说全省没有 一个人主持公道,难道按察使衙门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愤愤地说:“小女不敢妄自非议官府,只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与州府官员一道强压民女,不准告状,总督 大人把案子发下,不过是让小女多遭一顿毒打而已。”黄宗汉这才注意到菊花的脸上留着条条鞭痕,衣衫褴褛印着块块血痕,心中不觉一阵凄然。他感到如果没有奇 冤大恨,这位十几岁的少女绝不会冒着风险,两次拦路鸣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子公务之中竟然没有追问一下臬台衙门审理的情况。低头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面 容,血迹斑斑的衣服,一股愤懑油然而起,当即叫过旗牌官,把自己的一只令箭交给他,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令箭,带上这个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门去一 趟,责令卢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断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弹劾于他!”旗牌领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门去了。

黄宗汉一路上思绪翻滚,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驰,如果能抓住这个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风气。只是这个案子 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经过一道道的衙门,如果自己不掌握实际情况,恐怕一辈子也搞不清。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以此为突破口杀一警百, 震动四川。而搞清这个案子靠谁呢?他想起了那位亲信幕僚李陽谷,觉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忧了。因此,回到衙门后,没有歇息,就传李陽谷进来密谈。他介绍了向菊花两次告状的情况后,郑重地说:“查清此案,乃整饬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将此事委托先生办理,还望先生鼎力协助。”李陽谷本是知县出身,对民间及官场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对于审理大案、奇案颇有经验,听总督介绍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十分难办的差事,但他这个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并没有推辞,只是请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于学生,陽谷敢不竭尽全力以报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绝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请大人准学生微服私访,以尽快查清实底。”黄宗汉当即允诺,李陽谷附在黄宗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宗汉连连称赞,当即准许李陽谷照计而行。

当天晚上,总督衙门接连抬出了四乘软轿,每乘软轿前都有一名提灯引路的书僮,而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李”字。软轿抬出后,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 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也奇怪,每一乘轿子出来,只要走出半里路,后面就有一名在总督衙门附近做买卖的小贩,紧紧地跟随下去。 更为奇怪的是,这四乘小轿出得府去,并不停留,只是沿着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乱转,最后才抬到青羊宫附近的一座简陋的宅院门前停下。轿帘掀开后就更使人莫名 其妙了,原来都是空轿,紧紧跟随在轿后的小贩一个个瞠目结舌。原来这些小贩都是臬台衙门派出的公差。臬台给他们的暗令是盯紧李陽谷,把他的一举一动及时报给臬台大人。而老谋深算的李陽谷 已经料到总督两次接下向菊花的状纸,一定会引起臬台衙门的疑虑。在这个节骨眼上,总督连夜把自己请进府去,无疑会使人意识到是要委托自己缉查此案。如果臬 台审案有私,就不会不对自己有所戒备,甚至会派人把自己暗中监视起来,那样,不但设想好的缉查活动要受到干扰,甚至可能遭受监督者的暗害。为了摆脱臬台衙 门的监视,李陽谷使出了这个疑兵计,果然把监视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几乘空软轿在成都城内乱转的时候,李陽谷已经化装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样地从总督衙门后门出来,离开了成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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