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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山阳凶杀案(2)

山陽县城里,这几天显得分外热闹,为迎接省里派来的查赈委员,县令王伸汉亲自布置,在县城内搭了三座彩色牌楼,县衙前披红挂绿,小小的县城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使人走进县城后会误以为这里逢到了什么国家喜庆大典,把数万灾民啼饥号寒的现实忘得一干二净。王县令还派出了两批精干的差役,在察赈委员的来路上设下接官亭,准备了八抬大轿,恭候察赈大员。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济银九万余两如期解到,察赈大员却杳无音讯。三天以后,王伸汉才接到实区里正们的禀报,察赈委员李毓昌,并没有到县里落脚而直接到灾区来了。

黄水横流的山陽灾区,灾民们已经断粮四天了。由于大水迟迟不退,凡是高岗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衣不遮体,面色蜡黄,三五成群横躺竖卧, 似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在被大水赶出家园的前几天,他们还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时甚至会发现一位县尉类的小吏来灾区登记饥民人数,里长也曾带人送来 一些救济粮和衣物。但是由于救济物资太少,常常被一抢而空。后来改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点排队领取一碗稀粥,几天后粥越来越稀,直到变成米汤。最近 几天汤也没有了。大人们还可以不声不响地忍饥待救,而那些可怜的儿童却饿得不断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及儿童开始被活活饿死了,而秋风好像专与饥饿的人们过 不去似的,越来越凉。一些强壮的男子禁不住饥寒的威胁,撇开父母妻子,前去寻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缩在一块块的高地上,等待着死亡。

李毓昌率领着家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人,在灾区连续转了三天,忍受着饥饿,脚踏着泥泞,亲自到一间间的破席棚子中去抚恤百姓,同时详细地记录受灾的人数,了解损失情况以及山陽县 放赈情况。灾民们沉痛地陈述了他们的不幸,并异口同声地咒骂县令王伸汉,说他把大批赈济银两都装进了腰包,只用几碗米汤一样的稀粥来应付灾民。李毓昌并不 轻信这些议论,却认真地把施舍的物资和救济粥都折合成银两数,对整个灾区的人数、救济品发放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第六天,随同前来的三位仆人实在受不了 了,由李祥领头一齐钻进了李毓昌栖身的破席棚。李毓昌正借着昏暗的烛光审阅着几名乡正里长送来的告发王伸汉贪赃的信件,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这类信件 已有十几份了。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开口,就说:“老爷,小人们来向您辞行!”李毓昌惊异地望着这三位仆人,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见 主人疑惑不解,顾祥抢上前一步带着怒气说:“小人们跟随老爷虽没敢指望升官发财,却也盼着能来山陽县在人前人后荣耀~番。谁知老爷放着县城不去,偏偏往这黄水坑里钻,小人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实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辞,另奉他人……”李毓昌听罢不觉一阵恼怒,他把脸沉下来,严肃地说:“李某奉总督钧令,来山陽察赈,只知为处在饥寒境地的百姓办一点好事,从未想过什么出人头地荣耀一番。如今山陽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贪官污吏却乘机从中克扣救济银,使千百万百姓灾上加灾,你们难道竟无动于衷?老实告诉你们,跟随李某当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陽县城,你们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如果你们后悔,可以现在就走!”说完用尖利的目光扫视了三位仆人一眼,又把头埋到信件堆中去了。

那李祥、顾祥、马连升本来是想用辞行来要挟李毓昌,并没有真要离去的意思,他们知道省里来的察赈委员,在小小的山陽县地位是何能尊贵,哪里肯放过这 个出头露面大捞一把的机会?于是假作被李毓昌的话感动了,陪笑说道:“老爷教诲有理,小人们实是一时糊涂,从今后一心跟随老爷,不管多苦多累,绝不再有怨 言。”李毓昌严肃的神态并没有缓和,带着几分威严说:“如果你们不想走,我也要把话讲明,对你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到了山陽县只准你们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准与山陽县的衙佐官吏单独接触。第三,不准私收山陽县 任何人的半分银子。这三条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条,我就要将你们送交有司衙门审理,听清楚了没有?”李祥三人听了老爷的这番吩咐,不觉面面相觑,心里感到一阵 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听从老爷吩咐。李毓昌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说:“这几天东奔西跑,你们一定十分疲倦了,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 拾行装,起身去县城。”三位仆人赶快应声“是”,慌慌忙忙地辞别主人,钻进另一间席棚睡觉去了。

山陽县令王伸汉这几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宁。他在县城里张灯结彩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却直接去了乡里,等派出几路人去乡里迎接时,李毓昌又风尘仆仆 地来到了县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汉天天喊着接省里的委员,全县衙佐几乎都怀着小心谨慎的心情,等着李委员光临,而李毓昌来到县衙门前时,却差点被看门的衙 役赶走。原来那位看门人见李毓昌一行衣冠不整,面色憔悴,误以为是灾区的饥民。听说他们要见王知县,就把驴脸一拉,硬是不给禀报。李毓昌不由得顶撞了他几 句,这个衙役大怒,拿出铁链子就要锁人。幸亏李祥上前说出了主人的身份,这才把那位狐假虎威的看门人吓得屁滚尿流,一劲儿叩头乞饶。李毓昌不屑与这类势利 小人动怒,王伸汉却雷霆咆哮,当即下令把看门人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

以后的事就更令王伸汉尴尬了,李委员并不听山陽县的任何口头禀报,到县衙的当天,就下令把全部赈济帐目调齐送审。第二天,王伸汉派去暗中监视李毓昌 的心腹小役包祥回禀说,李专员房内烛光整整亮了一夜。王伸汉知道这是李毓昌在仔细核查赈济银两的发放数目,对此他并不担心,因为这套账目完全是他一手伪造 的,账面数额可以说点水不漏,谅李毓昌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委员就派管家李祥来县衙,要立即调取灾区各乡的户名清册。这一下王伸汉有点慌 了,他请李祥先回驿馆,说户口清册调齐后自己亲自送去,而李祥却虎着脸冷冷地说:“我家老爷有令,叫我带了清册回去。”王伸汉无奈,只好通知书使把各乡户 口清册点齐交给了李祥。

从把户口清册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没出驿馆大门。他的三位亲随管家更是循规蹈矩,很少出来活动,偶尔在街市上转一转,也绝不与人搭讪,而且从来没见 过他们的笑脸。王伸汉所能知道的,仅仅是李毓昌经常到子时以后才睡觉。为了摸清底细,他曾去驿馆拜访了一次,李专员只与他应付了几句就端茶送客,这就更令 王伸汉弄不清李委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回到县衙,他把心腹仆役包祥找来密议,包祥倒是十分镇静,他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信这位李大老爷就不要钱, 如今他故作姿态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罢了,老爷可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乡坤去驿馆疏通一下,无非是多给几两银子罢。”王伸汉觉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狈为奸 的老乡绅,请他代为通融。

李毓昌在驿馆里埋头核查了五天,到此时已掌握了王伸汉贪赃的确凿证据。他发现,目前的户口清册与乡间的实际人数并不相符,由于近年来大量农户逃荒外 迁,实际人数不过是清册人数韵三分之二而已。而赈济账目上的领银人数,又远远超出了在册人数,尤其是领银数额,账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银子,但自己实地查访 的结果却至多每人摊上二分左右。这样看来,发到山陽县的九万多两赈济银,竟有六万余两被克扣了。

李毓昌望着堆满案头的账目清册,一股怒火直冲发冠。他的眼前映现出了灾民们在寒风中抖栗,在饥饿中挣扎的景象,也映现出山陽县内张灯结彩的景象。王伸汉那胖得臃肿的脸庞与灾民们枯瘦得几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情不自禁地把拳头捶向桌面,一只精致的景德镇细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声惊醒,他摇了摇头暗暗告诫自己要静思制怒,待心境略为平静了一点以后,才提起笔来准备草拟给铁总督的呈文。

忽然,驿馆外一片喧哗,李毓昌正待询问是谁在深夜里还不好好休息,李祥却挑起门帘进屋来了。李祥有些激动,他似乎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多了,大声禀报说:“山陽县 首富乡绅赵荣来拜访老爷。”“赵荣?”李毓昌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半夜三更他来干什么?本待回绝不见,又恐怕他有什么大事要报告,只得说了一声: “请!”话音刚落,窗外已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李大人为国为民真是废寝忘食!”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位衣饰华贵、银髯飘洒的老乡绅笑眯眯地走进屋来, 见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礼,跟着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抢上一步携住来人说:“老先生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赵乡绅毕恭毕敬地又施了 一礼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来,老先生在接茶的时候,冲着跟随来的华衣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说:“有劳管家,家主 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请笑纳。”李祥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心花怒放,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主人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可奈何 地摇了摇头。跟随赵荣前来的这位“管家”正是王伸汉的心腹包祥。李祥的举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捧着银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赶紧推辞不收。赵 乡绅伸出大拇指来赞叹道:“久闻李专员清廉如水,想不到连您的管家都能够不收馈赠,实在敬佩。”说罢令管家收回银子,对李祥说:“老朽在驿馆前厅备了一席 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与李专员相商,管家可肯赏光与我的管家权去前厅小饮一番?”李毓昌对这位赵乡绅敢于当着自己的面贿赂李祥已经十分不 满,想不到他竟敢进一步驱赶自己的仆役,实在太无礼了。正要发作,猛然记起要静思制怒的告诫,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赵乡绅的来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对李祥 说:“既然赵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饮几杯吧!”包祥见李毓昌应允了,就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李祥去前厅了。

待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后,赵乡绅才笑着对李毓昌说:“听说李专员来山陽后日夜操劳,王县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纷纭,所以委托老朽来看望大老爷。”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说:“为国赈民理当如此,王县令也过于关照了。”赵荣摇了摇头说:“李大人过谦了,山陽灾民有了大人这样的救星,必能早日归返家园。王县令恐大人来后度支不便,特意嘱咐老朽,由本县乡绅共同集银五百两,以做在山陽公 干之资,谅大人不会不赏脸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问:“老先生不觉得五百两太少了吗?”赵荣听李委员嫌钱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这五百两仅是乡绅们给 大人敬献的程仪,王县令还有一笔大馈赠,也委托老朽前来敬奉。”李毓昌心想:“来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汉要干什么?”就说:“李某与王县令本无渊源,王县 令为什么要给我馈赠?”赵荣凑过头来说:“看来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实话实说。历来黄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赈银中都要留下一些,做为好处费,这笔 费用当然凡是与赈济沾边的官员都要有份。王县令今年又循章办事留下了一点银子,省里、府里、县里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这笔钱说是循章,又不合法, 省里派大人前来查访,自然难免发现破绽。张扬出去,不但王县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抚、藩司、道台大人面上也不好看。王县令为此十分忧愁,特地委托老朽前来说 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为之掩饰,王县令愿赠白银一万两,为李大人置办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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