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山阳凶杀案(8)
又是一个悄无人声的夜晚,李太清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卧室内闭目静思。侄儿横遭杀害,贪官因弊杀人,自己握有充分的证据,只要据理力陈,这冤仇是不难 昭雪的。但是,自己对立面上,站的是上自总督、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下至藩臬、府道、州县各级朝廷命官,一个案子翻过来,将要伤害几十位实职官员,还要有 十几个直接凶手可能被处极刑。这样大的官司以自己一个毫无靠山的平头百姓,能打得赢吗?如果打不赢,李氏满门就将面临灭顶之灾,又如何对得起李氏族人,如 何去告慰毓昌死去的亡灵?想到这里,李太清不禁不寒而栗。他活了五十多岁,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还没听说大清朝哪位清官为了一个普通百姓的冤情,敢站出来 参劾声势显赫的总督、巡抚的。他一生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也知道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是何等的炙手可热。不用说他们的权势可以通天,也不用说他们的下属如何 像众星捧月般地维护他们,只说他们在江宁的衙门那种辉煌森严的气势,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他们是轻轻跺一下脚整个江南就为之震颤的人物哇!老虎的屁股如何摸得,太岁爷头上怎敢动土?自己竟敢去投状参告他们,这不明摆着以卵击石吗?
“算了,算了,忍下这口气吧!”李太清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是话刚出口,侄儿那份未完的文稿又呈现在眼前,“毓昌侄儿为国为民敢于在虎穴 内力拒贪官,难道我就不能以一死来为他伸冤,这样大的冤仇竟然隐忍不报,贪官污吏岂不更加跋扈横行?为国为民为自家,都不能不挺身迎险,力抗群魔,我倒要 看这群虎狼官能把我怎么样!”李太清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要一个人远途跋涉,去京城都察院投状鸣冤,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纵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已经是三月陽春季节了,古老的京城里柳绿桃红,春意盎然。繁华的街市上,行人络绎,商幌招展。正陽门外的大栅栏一带是商户云集,戏楼栉比的地区,再 往西不远就是会馆、旅馆的天下。从全国各地来京城办事的平民百姓,大都喜欢在这里落脚。李太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在大栅栏西边的观音寺街找了一家小店 住下来,立即打听到都察院的路程和投状的规矩。店小二是一个很热心肠的小伙子,听说李太清要去都察院打官司,不觉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一样说:“那都察院可 不是好去的地方,要到那里告状,想从前边投进去,就得先滚钉板。上得大堂,御史老爷一声吆蝎,能把胆小的人吓背过气去。问起案来,老爷拍,衙役叫,动不动 就按下打一百大板,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最可怕的是那些老爷们一不高兴,就把告状的连人带状子送回原籍,结果是跑到京城挨一顿打。所以我劝您没有太大的 仇,还是别去碰那个钉子。”李太清摇了摇头说:“我有大事要向都察院举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只求您指点个路程。”点小二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说:“看 来你——定有什么大仇未报,我是拦不住您了,都察院离这里不远,到了正陽门——直往北,见长安左门再往西拐就到了。每逢三、六、九都察院开门放告,您可以 去投状,不过状子一定要写好,要是有一言半语说差了,就可能掉脑袋。”小二用手在头上做了个杀头的比试,笑嘻嘻地走了。李太清摸准了情况,又把已经写好的 状纸拿出来,逐字逐句推敲后,才放心地歇息了。
农历三月十三日是都察院开门放告的日子。从辕门到大堂,大门全部敞开,站班的军丁校尉,持刀按剑,横眉立目,把本来就威严得吓人的衙门衬托得更加令 人生畏。李太清来到这里把心一横,将写好的状纸展开,高高举过头顶,毫无惧色地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站班的军丁们见告状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似乎都有 些同情,堂威声喊得不太高,并且没有让太清滚钉板,就进入了大堂。当天掌印的官员是一位老御吏,他详细地询问了太清告状的内容,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自忖 道:“这位老先生胆子也太大了,怎敢一状把江南大大小小好几座衙门都告了呢?那两江总督乃是正一品大员,比都察院都御史品级都高,如何告得下来?”可细听 李太清的口述,又觉得人家说得义正词严,并没有离格的地方。想了一想,才决定将状纸收下来,令太清回旅馆听候回音。
李太清没有想到,他的一张状子很快震动了都察院。坐堂的御使把状子呈给了都御史,都御史一看这个案子不但牵扯的封疆大吏多,而且情节十分恶劣,不敢 怠慢,立即与其他都御史共议处理办法。大家一致觉得,这份状纸干系重大,谁也不好轻率处理,应该火速送军机处,转呈皇帝御览御批。
嘉庆皇帝平日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但今年春天来得早,仅仅三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嫌自己居住的乾清宫东暖阁空气流通不畅快,周围又没有花草 树木,景致过于枯燥,就搬到西六宫前的养心殿去住。这里外邻军机处,接见臣工们比较方便,内贴永寿宫,离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也近,而且周围花树繁茂,空气新 鲜,批阅奏折之暇,可以随时在那盛开的花树前,浏览一下那盎然的春意。这天早晨,他感到有些疲惫,本不想批阅奏折,可是当他走进放着御案的西间房时,看见 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急待批阅的却只有两件,就坐下来准备批阅完后再去御花园小息。谁知一坐下来,他就被都察院呈送的紧急奏折缠住了。
都察院奏报的正是李毓昌被害案,不知是都御史平日与江南督抚有矛盾,还是都察院对黄河赈济亏空事久有不满,这道奏折措辞十分激烈,建议皇帝亲自审理 此案,以惩贪官污吏。嘉庆读罢,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对黄河水患本来就心有余悸,去年秋天,费尽心机筹款送到江苏,原为安定民心,换取个明君的 声誉。当各部言官揭发江南克扣赈银时,他又亲自布署,令铁保选员查赈。年底,两江总督铁保,江南巡抚汪日章都递上了黄河水患已平的报折。他误以为自己的三 令五申起了作用,黄河赈银都如数用了灾区。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到都察院状告江南官府通同舞弊,连自己信赖的铁保也被卷了进去。他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陽县 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省派大员,并且居然受到上自督抚、下到府道的庇护,这样下去江南吏治如何整顿?象李毓昌这样的清正官吏哪里还有活路?他越想越 气,不觉站起身来,把都察院的奏折狠狠地掷在案上。秉笔太监见皇帝突然震怒,慌忙跪倒,恳请“万岁息怒”,嘉庆虎着脸指着那封奏折问:“这道折子你可看 过?”秉笔太监说:“奴才看过了,由于案情重大所以才放到了急办折内。”嘉庆恶狠狠地自语说:“江南官吏,个个该杀!”秉笔太监说:“奏折所言仅是山东李 太清一个人的举发,究竟是虚是实尚未定论,万岁不必如此震怒。”嘉庆“啪”的一声,把手击在案上说:“此事如果不实,谅李太清一介布衣也不敢进京越衙上 控,一个平头百姓一下子告到了封疆大吏的头上,他有几个脑袋?”秉笔太监被皇帝一喊,吓得再也不敢抬头了。
嘉庆重新坐到龙案上,把那份奏折反复看了三遍,又从奏折后取出了附录的李太清原状,认真披阅,对内中的细节进行了仔细推敲,他断定李毓昌的死一定大 有文章。作为一个皇帝,嘉庆深知吏治不正对封建皇朝是一个多么大的危害。自登基以来,他也曾三令五申要吏部制定整顿吏治的章程。但各地方官吏的贪污受贿、 营私舞弊情况却越来越严重,直至今天发生了布衣百姓冒死参告封疆大吏的怪事。如果对这件事都等闲视之,那么举国上下就不会有一块清白的地方了。嘉庆托着李 太清的状子,开始考虑如何发落。按惯例这样的案子可以原件发回都察院,责成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但是三法司掌印官员的官阶仅与两江总督相 同,让他们秉公究查恐怕有困难。发到江苏省让他们自审呢?更为不妥,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告状者倒楣。看来,这个案子只有由自己亲自过问了。于是,他提笔在 奏折上批道:“江南官府历来备弊成风,早该查究。山陽县李毓昌暴死案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李毓昌在县署赴席,何以回衙后遽尔轻生?王伸汉厚赠李 太清,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欲借此结交讨好,希冀不生疑虑。李毓昌之仆李祥诸人,俱为厮役,王伸汉何以俱代为安置周妥?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情 弊。黄河水患殃及数县,灾区官吏,不思与民解忧,反而层层克扣,亦属事实。朕屡降旨,派员查赈,孰料查赈委员竟遭暴卒,致使区区布衣京控督抚大员,案关职 官身死不明,总应彻底根究,以其水落石出。”写罢又发了一道给山东巡抚吉纶的圣旨,责令他把李毓昌的尸体运到省城,详加检查,究清致死原因。圣旨发下后, 他仍感到不放心,又降了一道急旨,着刑部、吏部会同把山陽知县王伸汉及有关人证调进京城,由军机大臣与刑部直接审讯。他特别强调李祥、顾祥、马连升是案中关键,务必不令其逃逸或自尽。待把这些圣旨拟好发出后,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春天的陽光, 斜照在养心殿的窗棱上,把夏目的暑意送了进来,嘉庆感到一阵燥热,他叫过守在身边的秉笔太监说:“你去军机处传朕口谕,这个案子要尽速查清,朕当三日一 催,五日一问,倘若断得有误,休怪朕的宝剑不留情面。”秉笔太监恭恭敬敬地记下了圣谕,出去传旨了。嘉庆又闷着头,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起身往储秀宫走 去。
山东巡抚吉纶,在两天以后就接到了京城以八百里加急形式送来的圣旨,这位在山东做了六年最高执政官的文人,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经验 里,日理万机的皇帝是不可能直接插手一个地方的案件的,何况告状的人仅仅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但是皇帝的圣旨白纸黑字,如何能够怀疑?他暗暗想:“不知这个 李太清花了多少钱才弄到了这样一道圣旨。”但他也不敢违旨,当天就派出了一队士兵,护送一位六品执事官,前往即墨押送李毓昌的灵柩,又亲自下令让按察使衙 门选拔五名有经验的仵作,共同检验李毓昌的尸身。
三月二十四日,李毓昌的灵柩运到了省城济南。吉纶亲自监督验尸,无数胸中燃着怒火的山东人,从各地赶来观看,他们为自己的同乡无辜被害感到气愤, 要亲自看看李毓昌是怎么死的。仵作班的领班是一位须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据说他在山东臬台衙门当了一辈子仵作,断过无数疑难案件,被人尊为“活神仙”。其余 四名仵作也是从各府抽来的验尸能手,这些人稳稳地坐在棺木前的长凳上,似乎胸有成竹。卯时二刻,巡抚的大轿来到了。吉纶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传令百姓人等 须在棺木三丈以外围观,不得向前拥挤。还告诫维护现场的军丁,只要百姓没有越过界限,不得用皮鞭乱抽乱打,然后稳步走向高擎着的一柄青龙华盖伞下,传令开 始验尸。仵作们熟练地打开了棺材,发现尸身已经腐坏,只有骨殖尚且完整。细检各部骨殖,大部分已经变为黑色,惟独胸骨是暗黄色的。几位仵作似有难色,互相 对视了一眼。老仵作却不慌不忙拿出一把铜尺来,在尸体头骨上量了几下,又用手扒开保存完好的头发,仔细察看,看罢指着头部对其他四人耳语了几句,那四位仵 作连连点头。老仵作这才走到吉巡抚面前禀报:“回抚台大人,李毓昌遗骨已验毕。全骨骨骼青黑,系砒霜中毒所致。唯有胸骨暗黄,说明死者是在毒性尚未攻心 前,即因它故死亡。查尸身、脖颈间依稀可辨布带紧勒之痕迹,可断为在服毒后尚未身死前又遭布带勒缠而死。据查山陽报呈的案卷,李毓昌是在房梁上自缢而死。然而《洗冤录》明载,凡自缢者血陰直入发际,今观尸体发际血陰不 全,不像自缢而亡。显然是人死之后,被外人抱持悬挂在房梁之上。以此推断李毓昌之死绝非轻生自缢。”吉纶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将尸骨暂用冰块镇起 来,妥为保存,以待上宪复验。然后命仵作填好尸单,连同自己亲自主持验尸的经过一齐封装好,仍派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直呈皇帝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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