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门仙崎湾(2)
“说起回国一事,只会想到午鹤一带,回国人员也在长门市上岸吗?”
“来过,来过,作为回国的指定港口,仙崎应该是第一个呢。当然,这里距朝鲜的釜山港近,但更主要的是,当时在下关、午鹤一带布满了水雷,为了排雷花了不少时间。”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么小的一个沿海城市,在当时曾经十分喧闹吧?”
“这个嘛,当然会的喽,十天之内,一下子就有三万多人上岸,而且几乎全是两手空空的。他们大都显得非常的疲惫,泪流满面。尽管如此,我觉得咱们日本人还是挺棒的,他们遵守秩序,整齐而静静地行动着,不管是军人还是一般人员,前去迎接回国船的我们这些仙崎人,用现在的话讲叫志愿者吧,也表现不错哟,一回想起这些……”住持停了下来,浅见等了一阵,好像他不太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或者是再说下去的话,会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在当时,行政方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浅见诱导似的问道。
“哦?不,政府部门也尽了力的,当时我还是初中生,详细情况不大清楚,但是,组织医疗队啦,烧盒饭啦等,做得蛮不错的哟,可后来……”住持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接着说:“后来,准备回朝鲜的人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这下可乱了套。尽管不停地在往返运输,但无奈船舶太少,一时间竞有近两万人滞留在这儿,秩序大乱,警察对此也无能为力。有好几百人闯到设在栈桥的工作站,殴打站上工作人员,袭击警察,破坏、焚烧建筑物,这大概是因长年受到虐待的总爆发吧,其心情可以理解,可对当地居民而言,岂止是麻烦,简直是恐惧。晚上根本不敢出门,那真是一个痛苦的年代,也是一段最令人伤心的往事。”
听了住持的话,对这方面只有那么一点常识的浅见也能想像出当时的混乱状况,这使浅见联想到足尾町的光与影的“阴影”部分。
在足尾町拿到的《乡土志》里有这样的记载:二战时,在足尾铜矿,有一部分被强行带到那儿去的中国人和朝鲜人,以中国人为例,从中国大陆强行带去的257人中,有10人由于极度的营养失调,在到达足足以前就死去。
可以推断,在二战结束前,包括400名俘虏在内、超过一千人左右的外国劳工,在艰苦的劳动环境下,肯定过着非人般的生活。
这种情况不仅仅限于足尾,由于征兵而失去年轻劳动力的全国各地的矿山也是同样情况。其中,也有被带去修建如长野县松代地下大本营等军事设施的,不难想像在恶劣的劳动环境中,各地不断地出现大量殉难者。
就是这些人,挣脱了强制的锁链,不约而同急急忙忙地奔向回国的旅程。他们终于来到能够眺望到彼岸祖国的仙崎,可一时又回不去,多年的积怨一齐爆发,这也是难免的。
然而,对于仙崎这样一向宁静和谐的渔村来说,无疑受到巨大的冲击,人人感到十分不安。而且,由于日本的战败,在昨天还处于被压迫地位的朝鲜人,现在已是“战胜国”的国民,即使有无理的举动,连警察都不敢有所作为,更何况一般平民呢。
亲耳听了民族间的那段不幸的历史,浅见心里沉甸甸的。
向住持道了谢,正要走出寺庙时,浅见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刚才您说过,龙满太太也知道,龙满没有将其亡父分葬这件事儿吧。”
“哦,是说过,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您凭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嘛,因为他太太跟他一起来的,至少可以记得住没那回事儿吧。”
“什么?他太太和他一起来的。”
这回轮到浅见吃惊了,因去板桥龙满家采访时。他太太明确地说过没来过长门。
“这就有些奇怪了,那女的确实是龙满夫人吗?”
“啊?……可能是吧,你……哎,我没特意问过。但我喊她夫人的时候,她也没说过什么……哦。那位不是龙满太太?”
住像是见到了魔鬼似地用眼睛盯着这位东京客。
“那位夫人——不,那个女的有多大岁数,你的印象怎样?”浅见问道。
“哦、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六岁吧,不过我不大会猜女性的年龄,给人的印象是漂亮而文静。”
龙满太大有四十二岁,这三十五六与四十二之间,差异蛮大的呢,不过,正如住持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否看准了呢。
“您对龙满和那女人的感觉如何?是夫妇,还是情人?”
“哦,这个,想起来像是夫妇那种感觉,看起来很和睦,但没有情人之间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哎呀,我弄不清楚。”
住持有些感叹似的晃了晃头。
在浅见的脑际里,这个“谜一样的女人”与到常隆寺取骨灰的“石森里织”的印象重合在了一起。
通过仙崎町的北面,就来到可以看到青海岛的岸壁上,青海岛是一座被森林覆盖,小山起伏的美丽岛屿,被对岸浓阴衬托的海水透明洁净,缓缓地流过如河流宽的狭窄海峡,右边是通往青海岛的白色大桥,要过桥,就必须开车进入仙崎町东边的环城高速。
环城高速的外侧就是仙崎港,曾经停靠过回国人员船舶的岸壁已重新修整,绕青海岛一周游的观光船从这儿始发。
道路和岸壁的一边建有渔业合作社啦,鱼市等与海湾相关的建筑物,而在道路的另一侧,则是水产加工作坊、土特产商店鳞次节比,据旅游指南上介绍,仙崎作为高级“烤鱼糕丸子”的产地而闻名全国。
浅见把车开到一家有停车场的商店,开始挑选土特产。有一次在尾道买了些干海鲜回家、被母亲雪江数落了一大通:“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我使劲用牙来嚼吗?”干货像是不大受欢迎,不过鱼糕没问题吧。
在购物时,浅见顺便问了一位妇女:“金子美铃的亲属,还有住在这附近的吗?”
“啊,美铃的事吗,可以去问问住在仙崎的玉三郎。”那妇女边笑边说,然后对着一位正在店前从小货车上卸东西的男子招呼道:“大原,有客。”
那个叫大原的男子用非常轻松的口气应答道:“来——啦。”这是一位大约五十岁上下、皮肤被晒得躺黑的长圆脸大叔,他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花衬衫、像是游人,但看刚才干活的劲头的确是一位商人。
他像是金子美铃方面的专家,浅见赶紧迎了上去、并递上印有“旅行与历史”字样的名片。
“啊,是《旅行与历史》,那杂志我也常看呢,怎么.需要美铃的一些素材吗?”大叔毫不遮掩,兴奋地说道。”您比较熟悉金子美铃吧?”
“说不上,不过非常喜欢罢啦,好吧,我带您去看一看与美铃有关的地方吧。”
“这样行吗?您正在上班,挺忙的吧?”
“这没关系。”
话音未落,人已咚咚咚地走出了店门,拐进商店旁边的一条胡同,就到了神社(日本供神的庙宇)院内。
“这个神社叫词园社。‘哗啦哗啦,松树叶儿落下,神社的秋景真凄凉埃煤气灯下木偶戏的音乐,还有那红红飘带下的辫发。如今,那间已关了门的冰店前,秋风沙沙沙沙’这是美玲的诗句,诗中提到的神社就是这儿。”
大叔在前一边走一边抑扬顿挫地朗诵道。
穿过胡同,来到浅见刚才开车路过的那条市内小街,听说这叫“美铃路”。
在美铃故居的对面有一个邮局,门前种着一棵低矮的山茶树。
“这个邮局从前在这里,听说那时候有棵开大红花的山茶树,美铃的诗中有首叫《邮局门前的山茶》。‘门前开着红山茶的邮局令人怀念,常常倚着看云彩的大黑门令人怀念。胸前围着白色的小围裙,在地上拾掉下的红山茶,被邮递员叔叔笑了的那个时节,令人怀念。啊,红山茶,被砍啦,黑色的大门也被卸啦,一个飘着油漆味的新邮局建好啦。’”大原完全沉浸于美铃的诗中。一个中年男子。
穿着鲜艳的衬衫,口中大念童谣行走,可以说是一道难得的风景呢。
街上尽管行人非常稀少,但偶尔擦肩而过的妇女们总是呆呆地在笑,一想到在他们的眼里,连自己都会被同化,浅见不由得有些害羞。
“请问你能背很多这样的诗吗?”
出于感动,同时也为了引开大叔的思路,浅见这样问道。
“是的。能背很多呢,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记下来的。总之,美铃的诗已铭刻花心里了呢,比如说,那边有家蔬菜店,鸽子常飞来玩,美铃在诗歌中这样写道:‘哎呀呀,小鸽,小鸽,三只小鸽,歇在蔬菜店的屋檐上,咕咕咕地放声高歌。紫色的茄子、绿绿的莲白、红红的草莓,好新鲜啊!你要买啥?白色的小鸽,歇在屋檐上、咕咕咕地放声高歌。’她把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全融进诗歌里,多纯朴的诗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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