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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者 第一部 第一章

  “你要点什么?”
  “你呢?”
  他犹豫了几秒。他为什么要假装这样,为什么不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告诉别人他真正的喜好呢?
  “一杯冰镇饮料。”
  正如他的期待,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欣喜的光芒。这光芒在他们遇到的那一刻不就出现过了吗?他的双眼里不是也有一样的欢欣吗?
  柜台后面的男人袖子被卷到胳膊上,正在等待顾客。不久前一位客人叫他拉乌尔。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多岁。这里的一切都很年轻,朝气蓬勃。酒吧的墙壁是白色的,桌子、椅子以及他们坐的凳子也都是白色的。
  “给我来一大杯牛奶加两个巧克力冰球。”
  他指着放着酒瓶的架子旁边的食品搅拌器。
  “好喝吗?”她问道。
  “这要看个人口味。我很喜欢。”
  “那我也要一样的吧。”
  显然,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也许将来某一天这会变得很重要。谁知道呢?我们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很多时光,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后半生和当初的某一分某一秒息息相关。
  “这么大的杯子可以吗?”拉乌尔拿着一个接近半升的杯子问他。
  “可以。牛奶是冰的吗?”
  牛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酒吧里只有四五个客人,两个穿着紧身裤的女孩子和几个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旁边的男孩子,自动电唱机里放出的音乐使这个小小的酒吧微微震动。
  安德烈·巴尔以前从没来过这条街,他甚至不知道街道的名字。不过,一条街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呢?只有他们眼里的光芒才是重要的,这种轻快的、欢欣的感觉就像是他们正在互相逗乐或者正在经历梦幻。
  “您也要巧克力冰球吗,女士?”
  两个人看着拉乌尔调制饮料,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冰球在牛奶里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又沉下去,慢慢地融化、消失,在牛奶里变成一条淡紫色的线条。
  “看起来不是特别诱人。”
  “但是真的很好喝!”
  她笑了。
  “你笑什么?”
  “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让我有点吃惊!其他男孩子一般会喝些开胃酒或者威士忌什么的。”
  “我不喜欢喝白酒。”
  “也不喜欢红酒吗?”
  “是的,我也不喝啤酒。我也不吃樱桃白兰地或者马拉斯奇诺这一类甜点。”
  他比她大概高了一个头。他身高一米七八,医生说他在五年后会长到一米八五。他肩膀宽阔,身体强壮,肌肉结实。
  婴儿肥变成肌肉的时间还不长。他曾是班上最肥的一个,这让他苦恼了好几年,而现在,他已经是班上最强壮的那个了。
  “要用吸管喝吗?”
  “一般人是这样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
  “我刚刚进来,是第一次。”
  “你喜欢吗?”
  “你说什么?巧克力吗?”
  “不是。我说的是电子吉他。”
  因为这时一个黑发女生正在听一张电子吉他的唱片,她的头发几乎是直直地垂在脸上。他着迷地看着那台电唱机,那个女生正靠在上面,就像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口上。
  “看情况吧。我更喜欢古典吉他。你呢?”
  “我也是,看情况吧。”
  她吸着冰牛奶,吸管发出一阵咕噜声。他们之间是有点默契的。他之前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她来他们家吃晚饭,那是在戛纳,当时她和父母一起。第二次是普瓦德他们一家回请他们时,就在这里,尼斯。现在,这两家人可能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会再见面了。
  因此安德烈就想出这一招。他在周四骑着轻型摩托来到尼斯。他知道弗朗辛那天没有假,但周六有。他也没忘记她是在丹东中学上课,那是一所私立中学,有会计、速记和语言三个专业,在天堂街的一栋大楼里占据了两层,靠近比利时澳海大道,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上面。
  她五点从学校出来。一刻钟之前,他就在人行道旁边等着,距离大楼大约五十米,一手扶着小摩托车。
  五月份的阳光很温暖,甚至有一点热,女人们穿着淡颜色的裙子。他经过英国人散步大道时,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宽大的遮阳伞下面眯着眼小憩。在白色的浪花之间,可以看到人们穿着颜色艳丽的泳装。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你呢?”
  “我也什么都没想。”
  这也许是真的。但他也许在想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穿那种会把臀部勒得很紧的裤子,也不是那种会随便坐上摩托车后座的女孩。
  她知道如何掩饰。他们俩都在掩饰。他看见有些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从丹东中学出来时,连忙启动摩托车,假装只是正好经过那条街。
  “弗朗辛!”他看见她之后立刻喊道。
  她早就看到他了,也许在他启动摩托车时就看到了。
  “你的学校在这里?”
  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一样!
  “你在尼斯干什么?”
  “我来看看我考的学校,我下个月要参加毕业会考。”
  她假装相信他。然后他们很自然地肩并肩地走在人群里。他推着摩托车,而她用胳膊夹着书本。
  “我以前没注意到你有这么高。”
  安德烈·巴尔已经看到好几对夫妻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面带类似于嘲弄的微笑,他实在不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可笑,也没觉得她可笑。他如果不是推着车,她也没拿着书,那他们也可以手牵手一起走路。
  他们经过一个花店,从几米之外就能闻到新剪的石竹的气味。再往前就是她住的维克多·雨果大道了。这条路实在太短了,于是他问道:“你赶时间吗?”
  “不是很赶?”
  “你渴吗?”
  “我正好想喝点东西。”
  他带她穿过胜利大街,离她家越来越远,载着她穿过那些狭小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街道。她并没有反对。他们其实哪儿也不去,只是走走而已。安德烈·巴尔希望找到一个好地方,和她待上一会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
  “你也在准备考试吗?”
  “七月份才有考试。”
  “考完试呢?”
  “我还得读一年书。”
  “很难吗?”
  “不是很难,比在高中里好多了。我在高中里很难跟上,很快就知道自己可能过不了毕业会考。我书读得不是很好,不像你!你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她在他家时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就在他的小阁楼里。比起他的卧室,他更喜欢这个屋顶阁楼,因为这里是他的庇护所,只属于他一个人。两家父母在客厅里谈论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以及那些人现在的生活时,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空间。她在一堆书和唱片旁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电动汽车环形轨道。
  “你想试试吗?选一辆车吧……”
  他手里已经拿着小遥控器。
  “要加速就按这个按钮。减速就轻一点按。转弯时一定要注意。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很复杂。”
  他在阁楼里要经常低下头,以免碰到房梁。他们玩得很开心。她把他的车玩翻了很多次,蓝色的那辆翻了大概不止十次。他对她宽容、友善。
  “你开得太快了。一定要尽量避免突然加速。”
  那时他十七岁半,她十七岁。
  “你平常跟谁一起玩?”
  “没有人。我一个人玩。跟爸爸玩过极少数几次。”
  “你没有朋友吗?”
  “只有同学。”
  “你经常见他们吗?”
  “只在学校的时候。”
  “你不跟他们一起玩吗?”
  “几乎不。”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不愿意吧。”
  在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们的眼神里就有些讽刺,他们好像在嘲弄自己。
  “你呢?”
  “我有时会跟妈妈去看电影。”
  “你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吗?”
  “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妈妈也是。我们家比较保守。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很严肃吗?”
  “不严肃。”
  “他们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我想会的。他们不怎么管我出门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吗?”
  “我有钥匙。”
  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相处得那么愉快。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时间快到了,我得走了。”
  “再来一杯冰的?”
  “啊!不用了。我喝不下一升牛奶,胃会受不了的。”
  “我倒喝过。有一次我喝了五杯冰饮,和这个一样大的杯子,其中有两杯橙汁,还有一杯菠萝汁。”
  这不算约会,也不算邂逅。这是一次小小的奇迹,他们对这次奇迹都很乐意地做出了一点贡献。现在,他们再次走在充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弗朗辛突然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道:“那不是你的妈妈吗?”
  “在哪里?”
  “就在对面的行道上。她是从那个黄色的房子里出来的……”
  现在他也看到并认出妈妈金黄色的头发,果断的步伐,还有暗玫瑰红色香奈儿云纹套裙。
  “你认为她看到我们了吗?”他有些懊恼地问。
  “没有。她出门后马上就向右拐了,好像很匆忙,都没有向四周看一眼。你希望她没有看到我们在一起?”
  “无所谓,都一样。”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他母亲。他看到母亲在前面的街道上正走向一辆红色敞篷车。她坐上车,戴上手套,咔嗒一声关上车门。他和母亲距离不到二十米。她启动汽车时,他感觉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了。汽车发动,转向街角,驶进车流中。
  他们仍走在人行道上,肩并着肩,他推着摩托车,她臂下夹着书本,但是他们的步子不再一致。弗朗辛偷偷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后来也没有问过。
  他们走到维克多·雨果大街,那栋高大的石头大楼上,一块铜牌被挂在淡色的栎木门右侧,上面写着:
  埃德加·普瓦德医生
  神经科大夫
  曾在巴黎大医院任主治医生
  “再见,安德烈。谢谢你请我喝冰饮。”
  “再见,弗朗辛。”
  他对着她微笑,眼睛里流露出恋恋不舍,好像他们以后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下午这样的快乐。
  他趴在屋顶阁楼的地板上,和平时一样,面前摆放着一本化学书。他听到诺埃米的声音:“安德烈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她喜欢这样在楼梯上大声喊,尽管他妈妈不允许她这样。
  “您不能像通知我们一样去告诉他饭好了吗?”
  “不能,太太。因为我有静脉曲张,您让我每天不要超过三次去叫这个年轻人吃饭,他明明知道现在是吃饭的时间!”
  他们八点半才吃饭,因为他爸爸很少在八点之前从诊所回来。妈妈不停地盯着安德烈的胸口,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没有戴方巾。
  他们之间这种小小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选择了不管是在学校、街上还是家里都适合的穿戴:浅褐色人字斜纹布裤子(洗过太多次,颜色已经变淡),系带凉鞋,方格纹彩色衬衫,衬衫领子解开。
  除了在一些重要场合,他从不穿西服,只穿夹克衫,到了冬天就加一件宽大的羊毛套衫。
  “在我们班,没有人戴领带。”
  “我可不赞同这样的父母。”
  他爸爸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很少说话,吃饭很慢,面色平静安然,并无担忧,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
  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因为他的肩膀很宽,脖子很粗,胸部也很臃肿。他有一米七,只比儿子矮八厘米,比妻子矮三厘米。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高大。
  他们静静地喝着汤,安德烈觉得妈妈想问却又在回避问他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她最后还是问了。诺埃米上鱼时,她没有看儿子,问道:“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
  “我?”
  他准备撒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但他担心自己会脸红,或者需要拙劣又稀里糊涂地解释,所以说了实话:“我骑摩托车去了尼斯。我想看看我要毕业会考的那个学校。就是个破房子,比戛纳的学校差多了。”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说话。她还能问儿子什么呢?在那个现在他已经知道叫伏尔泰的小街上,他看到她了吗?他认出她了吗?
  有一瞬间,爸爸看了看他和妈妈,好像感觉出他们之间的那点紧张气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几个小时之前,午餐快结束时,她问了他一个每天都会问的问题:“你不用汽车吧,吕西安?”
  他在工作日很少用到汽车,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他们住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离卡诺大道只有几步路,离学校也很近,可以听到学生在课间休息时的打闹声。安德烈小时候可以从学校溜出来,回家喝杯牛奶。
  吕西安·巴尔在小十字大道上有一间牙科诊所,离卡尔顿酒店有点远,在加拿大街的一个角落里。他喜欢锻炼,哪怕很赶时间,也坚持步行走完这一刻钟的路程。
  他什么都没问,妻子又补充道:“我今天要去见我的裁缝。”
  安德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惊。他妈妈忍受不了太沉默的气氛,一旦饭桌上出现沉默不语的情况,她就开始说话,什么都说,说她做了什么以及将要做什么,说她朋友或者供应商跟她讲过的事情。一般都是说她自己或者说和她相关的事情。
  他非常肯定妈妈在离开饭厅时说过:“我要去找我的裁缝。”
  雅美太太。他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找过这个裁缝,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女仆,妈妈要带着他。
  就在格拉斯的大街上,在穆然和罗谢维尔中间,在一栋灰色阴暗的房子的二层,那里发出一种令他无法忍受的气味。
  角落里有一台缝纫机,窗户旁边立着一个人体模特,沙发上总是蜷着一只毛发白色和黄棕色相间的猫,还有一个带有镜子的衣柜,以便顾客仔细查看衣服是否合身。
  他还是个孩子时,吃惊地发现镜子里的妈妈和他知道的那个妈妈的脸不一样,镜子里的妈妈鼻子有点歪,眼睛也有点斜。这让他感到很伤心。去雅美太太那儿还有一点让他更沮丧:他们一般要在那儿待上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他非常害怕一楼的那个退休房东,那人总是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把所有的拜访者都看作是擅闯他生存空间的入侵者。
  安德烈也不喜欢那个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吝啬鬼手上那个巨大的针线团,不喜欢那张放着灰色模板的桌子,不喜欢还没有做好的裙子上的那些粗针眼,尤其不喜欢那个瘦小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妇女,她无时无刻不在啰嗦,唇间塞着大头针时也说个不停。
  没有人会问他的妈妈:“你在哪里订的裙子?”
  她穿衣服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而是为了自己。他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而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她是从时装报纸上那些有名的服装设计师那里选择的样式,这样式只有雅美太太一个人有能力复制出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也许就不会因为在尼斯碰到她感到如此意外,也许她是去购物或者见一个朋友。他可能搞错了,但是他似乎在后视镜那匆匆一瞥中看到母亲眼中的慌乱。
  “也许我们的父母会再互相邀请一次。”他们要分开时,弗朗辛居然这样自言自语。
  她不是在暗示还有偶遇或约会,他们对这次见面就是心照不宣的。
  “你考试前应该有很多作业吧?”
  “有一点。不多。”
  他安静而又有条不紊地为考试准备了很久,和做所有事一样。
  “你紧不紧张?”
  “不紧张。”
  “哪怕是一次考两场?”
  “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难。”
  他之前也以为很难,自己会不通过。当有人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很真诚地回答:“我不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尤其是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明。早些年,爸爸曾给他提供了一次去希腊旅游三个星期的机会。他坚持只背背包,风餐露宿地完成了那次旅游。
  整个冬天,他用书页铺满屋顶阁楼的地板,仔细建立希腊神灵的谱系,一直找到第九代和第十代的分支。如何将艾格勒和阿萨拉科斯等神写入正确的谱系,连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刚开始接触生物元素时,将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了几乎看不懂的专著。别人问他:“你准备选择医学专业吗?”
  “也许吧。但不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对数学同样感兴趣。除了传统毕业会考,三周之后他还要应付基础数学考试。
  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提前做准备。他既不担心明天也不担心将要选择的道路。
  决定自会明了。他努力积累知识,希望做好一切的准备。
  “你出去吗,安德烈?”
  “不出去,妈妈。”
  “你呢,吕西安?”
  “我想我要去上班了。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喝着咖啡,诺埃米撤去了餐具。安德烈从来不喝咖啡。他更喜欢牛奶。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和在伏尔泰街上的那间小酒吧里一样。
  爸爸妈妈面对面坐着,就像在拍照。他在上楼进房间之前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从没这样看过他们一样。
  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们,既不担心他们做过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想过什么,更不会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情绪。他想到关于他们的问题时,更愿意不管不问。
  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和他们认识的人过着一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妈妈说道:“比洛,你不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吗?”
  首先,他非常讨厌这个昵称,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别人给他取的。他也是这样称呼原来房东家的猫的,他们现在还住在巴黎。
  “你为什么觉得我很自私?”
  “因为你只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时,而不会想想这些事会不会妨碍别人。”
  “所有孩子都是这样,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小孩……”
  “那你希望孩子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自卫呢?他们如果不自私,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就只会成为父母或者老师的复制品。”
  “难道你不希望像我们一样吗?”
  “像谁?像你还是爸爸?”
  “像我们中的一个。”
  “我命中注定会有很多地方与你们相像。”
  她也许有点感动,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冷静。
  “我觉得我过着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和同龄人一样。”
  “你没有朋友。”
  “你难道更希望看到我跟着那帮家伙一起骑着摩托,后面带个女孩,一天到晚四处斗殴吗?”
  “还有其他的小孩。”
  “谁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应该好好看看,班上有没有和你兴趣相投的小孩?”
  “哦,那样一个小孩会和我一样。”
  “你想说什么?”
  “他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
  几分钟之后,爸爸喘着气站起来,走到他在一二楼之间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的“阁楼”。他在那里放了一个电磁炉以及一些用于补牙的机器。
  大部分牙医都是向在家工作的专业工人订制牙填充物、假牙齿桥和补牙瓷。吕西安·巴尔却自己做这些材料。他在安静的半楼里,花费大部分晚上以及一部分深夜的时间,一丝不苟地致力于这项工作。
  他希望在专业上精益求精吗?或者,工作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庇护所?
  妈妈今晚要干什么呢?她会看电视吗?什么节目都看?还是她会一边读杂志一边不停地抽烟?或者她会去找她的朋友娜塔莎?她就住在小十字街尽头靠近赌场的一套很新的公寓里。
  安德烈第一次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参与着这样的生活,但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是在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愿意想这些,他想和以前一样。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晚安,儿子。”
  他羞愧地离开,因为他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
  “您没忘了牛奶吧,安德烈先生?”诺埃米在厨房里冲着他喊道。他正要上楼。
  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上一杯牛奶,在睡前喝完,还会经常吃一个苹果。他去拿上牛奶。
  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离开弗朗辛时,犹豫要不要回那条他看见妈妈从黄色房子出来的街道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样想很无耻。
  他没办法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怀疑一点点变成确定。
  他将摩托向后转。那条街叫做伏尔泰街。那栋黄色房子就坐落在酒吧对面,有三层,很破旧了,两扇门一直开着,一边放着一个菜摊,另外一边则是一家狭小的珠宝店。
  他将摩托车靠在墙上,走上三级台阶。门厅伸向一条与外墙同样颜色的黄色楼梯,但是比外面更脏。右边并排放着三个木制信箱,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张访问卡。
  一个铜牌子上写着:J·德武热先生,传达员,二楼左拐。另外一个白色珐琅牌子上写着:F·勒德兰,足医,二楼。
  有人在墙上写了几个棕色的字,并用一个箭头指向楼梯:出租备有家具的单间公寓。请上三楼。
  他差点就上去了。但他没敢去。他停在二楼,接待员的门开着。一位年轻女孩正在办公室小窗口后面工作着,和邮局一样。
  一对情侣边笑边走下来,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在跟她的男伴说什么话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肯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因为她的男伴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笑得更欢了,肩并肩走向街道。
  他并没有觉得很难受。他慢慢地从凹凸不平的楼梯上走下来,看了摩托车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驶向公路。
  从那以后,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当晚他关上屋顶阁楼的门时,第一次感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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