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原道训(4)
所谓快乐,难道一定是住京台、章华,游玩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这些古乐,口尝美味食品,奔驰在平坦大道上,或者钓射奇异鸟禽那种快乐 吗?我说的“快乐”,是指每个人能够获得他所应获得的东西。但这里所说的“能够获得他所应获得的东西”,是不以奢侈为快乐,不以清廉为清苦;他能身处陰暗 逆境能忍让避开,身处光明顺境能开放顺应。所以,子夏由于处在循道还是贪欲的思想斗争而枯瘦,又因由于得道循道而日益肥胖。圣人就是不让自身受外物役使, 不以贪欲来搅乱中和天性。所以,他高兴时不忘乎所以,悲伤时不愁云满面。万物尽管变化莫测,我只管胸襟坦荡不予理睬而和道共进出。因此,能够自得快乐之 性,即使住在深山老林之中,栖身空旷山洞之内,也足以惬意舒心;如果不能自得快乐之性,即使君临天下,以万民为己臣妾,也不足以保养心性。能够达到“无 乐”境界的人,就没有什么不快乐;无不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
设置编钟组鼓,排列管弦乐队,铺上毡毯坐垫,陈列旄牛尾和象牙装饰的仪仗,耳听朝歌郊野的乐曲,眼看艳丽多姿的舞女,口品香甜的美酒,通宵达旦地饮 酒取乐;或者用强弓硬弩来射杀高飞的鸟,用善跑的猎犬来追逐狡兔,这样作乐寻欢真是炽盛显赫,使人如醉如痴难忘这诱人的情景。然而,等到一旦遣散车马,停 撤宴饮,心里就会感到惆怅若有所失。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这不是以内心的欢乐去感受外界欢快之境,而是以外界这种的欢快来刺激内心,所以奏乐则喜,曲终则 悲,悲喜转换变化,扰乱了精神,没有片刻的平静。察其所以然,在于不懂“乐”之含义,因而日复一日地伤害着心性,丧失了本该有的平和本性。所以在你自身不 能把持心性归向,只以外界刺激来装饰自我,这种外界刺激不可能浸滋肌肤,渗浃骨髓,不可能留存于心间,停滞于五脏的。所以从外界刺激感受到的欢乐不可能在 心中占据地位,留下而不散逸;而从内部心性所产生的欢乐,因为不产生于外界的刺激,所以也不会散失。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当听到良言妙计,蠢人也懂得喜悦; 谈到高尚道德,品行恶劣者也知道仰慕。可是为什么喜欢良言妙计的多而真采纳的少、仰慕高尚道德的多而真实施的少,原因是这些人不能返诸心性。那种不是从本 性产生学习愿望的人而勉强去学习,所学的东西是不会进入耳中留于心里的,这不就像聋子唱歌?聋子唱歌只是仿效人而无法自得其乐,歌声一出口便很快就散逸 了。心是五脏的主宰,它控制着四肢的活动,使气血流通,并能辨别人间是非和弄清事物的原由。所以,假如不是从内心世界有所得(“道”)而空有治理天下之气 概,这就像没长耳朵而想调节钟鼓,没生眼睛而想观赏纹彩那样无法胜任的。
所以“天下”是个神圣的东西,不可人为地去治理,人为地去治理就要败坏它,人为地去把持就会失去它。许由以天下为小而不愿接受尧让出的王位,是因为 他将志向寄寓于整个天下。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懂得要顺随自然来治理天下。要取得天道,不取决于他人而取决于自身。自身能够得道则万物均为我所 备。透彻地理解心性之术,这嗜欲好恶就不会侵入内心。所以这样的人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恶,无所谓乐也无所谓苦。万物玄同,无所谓是与非,这均由天道来化育, 生死一回事。天下为我所有,我也为天下所有,我与天下之间哪有什么界限!
统治占据天下,哪里是一定要抓住权势、操生杀大权而发号施令?我所谓的“天下”,不是指这意思,而是指“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也就得到了我,我和天下融为一体:天下为我拥有,我为天下拥有,又怎么不能容身于天下呢!
所谓“自得”,是指保全自身的天性,能够保全自身天性的完美,便与“道”融合一体。所以虽然游悠于江边海滩,驰骋骏马,乘坐华丽车子,眼观《掉羽》 《武象》之类的乐舞,耳听激荡清朗奇丽婉转的乐曲,高奏郑卫名曲,吟诵清凄高亢的流传民曲,射猎湖泊岸边惊飞的鸟儿,逐猎苑囿内奔跑的野兽,这些是凡夫俗 子沉湎放荡的事情,但是圣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却不足以惑乱精神意志,受诱惑而失去本性;同样处穷乡僻壤,置深山溪谷,居草野丛林,住简房陋室,茅草盖 顶,柴草编门,桑枝为枢,上漏下湿,陰冷卧室,雪霜铺压,菰蒋蔓延,漂游在沼泽之中,徘徊在山峡之旁,这些都可以使凡夫俗子形体黑瘦疲惫,忧忧寡欢而感不 得志,但是圣人处在这种环境中不会忧愁怨恨,并不失掉内心的愉悦。这是为什么呢?在于他们内心已领悟天机,因而不因贵贱、贫富、劳逸的不同而丧失天性。这 就像乌鸦哑哑、喜鹊喳喳,哪会因寒暑燥湿的变化而改变它们天生的叫鸣声!
因此,一旦已经坚定地得道,就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不因外物一时变化而来决定自我得道的态度。我所说的“得”,是指生命中的本性处在安适的位置上。 生命和形骸一起出自“道”;形骸具有了,生命也就诞生了。生命一旦形成,好恶之情也就容易产生。所以士人有固定的行为准则,女子有不变的行为原则,规矩使 他们不能或方或圆,钩绳使他们不能或曲或直。天地是无限的,所以登上山丘不能自以为站得很高,处在低处不必自以为地位卑微。所以得道者,穷困时不颓惧,显 达时不炫耀;处高位而不危险,持满时而不倾覆,新兴时不光耀亮朗,长久后不至于衰变;放入火中烧不焦,下到水中打不湿。所以不凭权势而尊贵,不靠财富而富 有,不以有力而强大,平和虚静处下不争,与造化一起翱翔。如果这样的话,就能埋金子于山中,藏珍珠于渊底,不以钱财为利,不贪权势名位。所以不以康安为 乐,不以清俭为苦;不把尊贵看成安逸,不把贫贱看作危难;形、神、气、志,各得其所,以顺随天地的运转变化。
形体是生命的居舍;气血是生命的支柱;精神是生命的主宰。一旦它们失去各应处的地位作用,就会使三者都受到伤损。就像圣人让人各安于自己的地位,各司其职而不允许互相干扰。所以形体如果处于不适的环境就会伤残,气血如果运行不当就会泄失,精神如果使用不当就会昏昧。对此三者,人们不能不谨慎对待。
天下万物,小至细微昆虫、爬虫,都有喜好憎恶,都知趋利避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本性在身而没有离弃,如果一旦本性从形体中分离,那么骨肉形 体也就不复存在了。人之所以眼能看远,耳听声音,形体能承受重力,关节能伸屈,并能辨察黑白美丑,智慧理性能辨别是非异同,为什么呢?是在于气血充满着形 体、精神发挥着作用。怎么知道是这样呢?一般说来,人的各种志向行为都与精神相联系,如有人脚绊树桩洼坎跌倒、头撞直木而全无感觉,招手他看不见,叫喊他听不见,可眼睛耳朵并没有失去,但就是没有反映,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精神失去了应有的司职功能,所以精神集中在小处就会忘掉大处,精神集中在里面就会忘掉外面,精神集中于上面就会忘掉下面,精神集中于左面就会忘掉右面。精神是无不充满又无所不在,所以说重视修养虚静平和之神的人就能将精神(注意)贯注到极细微的事物之中。
现在那些疯子不懂得避开水火的危害,敢跨越深沟险地,难道他们没有形、神、气吗?不是,但他们的神和气的运用与常人不一样。他们的神、气失去了应有 的职位,与形体分离了,因此他们的举止行为不能做得恰当,终身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行尸走肉,而且不免跌进陷阱泥潭之中,虽然他们和常人一样活在世上,然而免 不了被人羞辱耻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形神彼此分离。所以以神为主宰,形依从神则对人生命有利;反之,以形为制约,神依从形则对人生命有害。贪婪多 欲的人,被权势迷惑,受名位引诱,希望超常人的智慧跻身于社会上层,那么他的精神每日耗损而偏离应处的位置,长久迷惑而不能返回本位,形体闭塞而内心不开窍,精神就无法进入。
所以天下常有愚昧狂妄者,患这类疾病者,如同膏烛之类,火烧得越厉害,这种膏烛就消融得越快。精神恬静平和而日益充实,人的身体就强壮;反之,精神躁动烦恼而日益耗损,人的身体就衰老。因此,圣人注重调养自己的精神,柔和气志,平稳身体,和大道一起运转变化,该恬静时就放松它,该急迫时就使用它;放松它就如同垂放衣服那样轻便,使用它就如同击发弓弩那样迅疾。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不能相合万物的变化,没有什么不能适应万事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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