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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诠言训(3)

圣人不做那些能让人非议的事,但不憎恨他人对自己的非议;修养值得赞誉的品德,但不要求他人对自己的赞誉;他不能使祸不来到,但相信自己是不会去惹 祸的;他不能使福必定会降临,但相信自己也不至于会排斥降临的福。灾祸的产生,不是他招惹产生的,所以陷入困境也不忧虑;幸福的降临,不是他刻意追求得到 的,所以即使顺利、显达也不自傲。知道祸福的临界不在于本人,所以能悠闲自在快乐生活,无所作为地处置各种事情。圣人是守着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而正去追求 他尚未得到的东西。如果去追求尚未得到的那一份,就有可能连原有的那一份也会失去;保持着已有的一份,那么所希望的东西自然会来到。所以用兵打仗就是这 样,先做出不能打赢的样子,以等待可战胜敌人的机会;治国也是这样,首先要做出不想夺取他国的姿态,然后等待敌国可被夺取的机会。舜在历山修养德行,天下 所有的人都被他感化归顺,周文王在岐周修养德行,天下风气随之被他改变。如果舜只顾追求天下的利益而忘掉修养德性,那么连他自身都难以保住,哪还会有尺寸 的地盘可占有!所以,当天下未必不乱时而去人为治理,必定是危险的;当品行还招非议时而急于去追求名声,一定是要受到挫折的。什么是“福”,没有祸就是最 大的幸福;什么是“利”,不丧失既得的利益就是最大的利。“有为”这个东西,常常导致不是有益而是有损,不是成功而是毁坏,不是有利而是有害,都充满着危 险,如果按“有为”去做的人也会危亡。所以秦穆公战胜西戎但却在崤山败于晋军之手,楚昭王战胜中原诸国却在栢莒被吴国打败。因此“道”是不能用来规劝那些 追逐名利者的,而倒可以安宁那些想避害躲祸者的。所以,应当是崇尚无祸而不是崇尚有福;应当是崇尚无罪而不是崇尚有功。

圣人没有思虑,没有储备。对到来的他不迎接,对离开的他不送别。人们处东南西北,而他却独个站在中央。所以他能在大家都曲膝的环境之中不丧失他的正 直;他能在大家都随流的趋势之下不偏离他的立足点。所以不有意显美为善,不有意掩避丑陋,只是遵循着天道自然;他不首先创造,不独断专行,只是遵循自然之 理;他不预先策划,不错失时机,与自然天道和合;不求获得,不辞让幸福,只是顺从自然法则。他不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也不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使内没有意外的 祸害,外没有意外的福利。祸福都不产生,哪会有人来伤害你!行善事则引起人们的注意,做坏事则引起人们的非议;在人们的注意中必定会有责备的言论,而人们 的非议一多必定会产生祸患。所以道术是不能用来进取求得功名的,而只可以用来隐退修身的;不能用来获取利益的,而只能凭它来避害的。所以圣人是不用品行去 求功名的,不靠智慧去获取赞誉的;他是遵随自然,不加干预。思虑不胜术数,行为不胜“德”,行事不胜“道”。做事有不成功的,追求有得不到的。有了走投无 路的时候,而“道”无处不通,与“道”争抗争则凶险。所以《诗经》上说“无知无觉,顺随天的法则”。有智慧而无所作为,与无智慧的人“道”相同;有才能而 无所作为,与无才能的人“德”一样。这样的“智者”,呼喊他他才过来,这时才被人家觉得他在活动;这样的“能人”,指使他他才来到,这时才被人家觉得他在 行动。有智慧就像无智慧,有能耐好像无能耐,“道”理就是这样。所以尽管功盖天下,却从不夸耀自己的美德;恩泽传及后代,却从不拥有名声。所以是“道”的 理通达了,人为做作的事就灭绝了。

名声与“道”不能同时彰显,人如爱名声,这“道”就不被重视;“道”战胜人的欲望,这“名声”就消失。“道”与名声竞相争长,人如显身扬名,这 “道”就被止息。所以人名彰显,“道”就止息,这样离危险也就不远了。因此,世上到处张扬名声的时候,也就是“道”衰败之日将到来。想要获取名声的人,就 一定要去做善事,而一做善事也就必定会生出事端来,事端一旦滋生,就会放弃公道而迁就私情,背理而自私。想通过做善事来获取赞誉,想通过表现贤能来树立名 声,这样办事中因渗透了私心就不会遵循事理,急于表现自我而不待时机成熟。因为办事不遵循事理,被人指责就会多起来;急于表现自我而不待时机成熟就会徒劳 无功。指责多而功劳少,没有办法解决,于是就任意乱来以求得成功。但以乱来而取得的成功,也不足以改变所遭受的责难和非议;如果乱来而使事情没有成功,那 就会使自己身败名裂。所以要谨慎地对待行善和谨慎地对待行恶,如能明白这点,就离“道”不远了。

天下并不是没有诚实的人,但面临分配钱财、货物时就一定要用筹码来确定份额,因为人们总认为人心公平总不如无心客观的筹码来得公平。天下并不是没有 廉洁的人,但看管重宝的人总将门窗关好,并加上密封条,因为人们总认为人不管怎样廉洁总不如原本就没有物欲的门窗封条来得廉洁。别人如指出这人就毛病,这 人就会怨恨人家,但镜子如能清楚地照出这人的毛病,这人就会认为这镜子是一面好镜子。人如果在和外物接触时能像对待镜子的态度一样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私心成 见,那就能免却很多麻烦。公孙龙善于辩说而扰乱了名实关系,邓析辩说乖巧而搞乱了法律问题,苏秦善于游说而丧身。所以遵循“道”,那么就不会张扬特长;遵 循“理”,那么巧诈就不会显示。所以,用巧诈来斗力的,常常是始于善、终于恶;以智慧来治国的,常常是始于治、终于乱。让水往低处流,你不用干涉它,它就 能做到。但要使水激扬而往上喷涌,不用机械、巧妙的技术是做不到的。所以也说明一旦文采、花头花脑的东西占上风,那么质朴也就被掩盖了;奸邪机巧被施用, 那么正直也就被阻塞了。

德可以用来自我修养,而不能用来使人暴虐;道可以用来治理自身,而不能用来使人昏乱。即使有做圣贤的资质,但如没遇上残暴动乱的世道,道与德也只能 用来保全自身,而不能靠它们称霸称王。汤、武之所以能称王天下,是因为碰上了桀、纣的残暴。桀、纣不是因为汤、武的贤圣而残暴的,汤、武倒是碰上了桀、纣 的暴政才称王的。所以即使是圣贤,也必须等待一定的机遇才行。机遇就是指遇到时机能把握它,这不是靠智能的追求所能做到的。君子修行而不谋求善名,施舍而 不张扬仁爱,所以做到士人行善而不知“善”是从哪里来的,民众得到了利而不知“利”从何处出的,所以是“无为而自治”。反过来说,谋求善名就容易导致士人 们争夺名声,知道“利”之本源就容易引起民众间争夺功劳;争名夺利的风气一旦形成,就是有贤明的君王也是不容易治理好社会的。所以明白这种道理的君王大多 是行善不留痕迹、施仁不留名声。

对外交好以求得援助,事奉大国以求得安定,不如将国内的事治理好以待时机到来。大凡侍奉别国,不是送去珍宝钱财,就是对人家低三下四。用珍宝钱财侍 奉别国,就是将钱财耗尽也未必使人家的欲望得到满足;低三下四、态度谦卑、好话说尽也未必能和别国建立友好关系;就是签订条约、立誓结盟,但说不定哪一天 毁约撕盟。即使只拿出极少的钱财侍奉别国,但如果自身没有可依赖的基础,也还是不足以保全自己的。如果放弃对外交结的策略,一心一意治理好国内的事务,充 分利用土地资源和挖掘土地潜力,增加国家积累,勉励人民不怕牺牲以巩固城防,上下一心,君臣同一志向,团结广大民众保卫社稷国家,人民效死力也不离弃,那 么想张扬名誉的不必去讨伐没有罪过的国家,想获得利益的不必去攻打难以取胜的对手,这才是保全国家的较好方式。

人民有了前进的道路便会一齐走在这道路上,有了法规就会一同遵守。当然单靠义理不能使人民牢固地团结在一起,同样单凭威势也不能使人民紧密地集聚在 一起,所以要设立君王来使民心统一。君王掌握“一”就能治理好天下,如没有常规天下就大乱。君王治理国家之道,不是靠有所作为,而是靠无为。那么,什么是 “无为”?即是聪明的人不借用权位来生事,勇武的人不凭靠权势来施暴,仁慈的人不利用地位来施恩惠,这些可以称为“无为”。做到这种“无为”,就算得到 “一”。“一”是万物的根本,所向无敌的法宝。大凡人的禀性是年轻时浮躁妄为,年壮时凶狠逞强,而到年长就追求起私利钱财来。这可说人一生中是经历多次性 格改变,又何况一个君主多次改更法令、一个国家多次更换君主呢!每人都是从自己的地位立场出发来表达自己的爱憎,这种爱憎观因社会的错综复杂而变得五花八 门,是难以一一理顺清楚的,所以君王失去了“一”就会乱套,这种乱套比没有君主时的混乱更厉害。因此,《诗经》上这样说:“不出差错,不忘过去,按照老规 矩行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君王如果喜欢运用智术,就会违背时令而放任自我,抛弃道理而运用心计。但实际上天下的事情广博而人的智术浅薄,用浅薄的智术去应对广博的事情,是不 可能做好事情的。只想依靠个人的智慧来办事,失误必定不少。所以“任智”、“崇智”,是死路一条。同样崇尚勇武,就会轻视敌人而忽视防备,只凭自身力量而 拒绝相互间的帮助。用一个人的力量去抵抗强大的敌人,不凭借众人的力量而只凭自身力量,必定不能胜任。所以崇尚勇武,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喜欢施舍,但无一 定的标准,上面的分配没有标准,下面的奢望就没有止境。如果多施舍而增加赋税以充实国库,这实际上是与百姓过不去。但如果是赋税收得少,施舍却又多,这国 库里的财钱数量就不足以开销。所以喜欢施舍,是一种招致怨恨的做法。因此,仁、智、勇、力虽说是人的美好才能,但不足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贤能是不值得 依靠利用的,而道术却是可以遵循和发扬广大的。

圣人凭心处事,众人以物欲行事。君子施行正气,小人施行邪气。内心观念符合本性,外在行为符合义理,遵循事理而行动,不受外物的牵累,这就叫“正 气”。热衷于滋味、沉溺于声色,喜怒无常,行动不考虑后果,这就叫“邪气”。邪气与正气互相伤害,物欲与本性互相损伤,二者不可并立,一方树立,另一方必 废弃,所以圣人是抛弃物欲而依顺本性。眼睛喜看美色、耳朵喜听音乐、嘴巴爱尝美味,接触这些东西就喜欢上它们,这就是不懂嗜欲的害处;贪吃暴食不利于身体 安宁,听婬声不合于大道,看美色不利于天性。这口、耳、眼三种器官争着接受物欲,而能制约它们的是义理,即“心”。割除毒疮不是不痛,喝下有毒性的药汤不 是不苦,但是病人愿意忍受,这是因为对身体健康有帮助。渴了喝下生水也很痛快,饿了大吃一顿也很惬意,但是人们不这样做,这是因为对身体健康没有好处。以 上四种情况,耳、目、鼻、口这些器官是不知取舍的,只有用“心”才能够控制它们,让它们适可而止,各得其所。由此看来,欲望不可任用,以物欲行事是不行 的,这十分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大凡调养身体保养天性,就要做到调节起居、适量饮食、平和喜怒、劳逸结合,让这种养生之道始终落实贯彻,这样邪气就很难入 侵到你的身体中来,哪像因担心肿瘤产生、毒疮发作而预防着那样伤神费心!那能够盛下整头牛的沸腾大鼎,蚊蝇是不敢靠近的;那昆仑美玉纹理精细,尘埃是无法污损的。圣人丑不内萌而心灵纯洁、美不外致而心灵善美。所以祭祀只是为了思念亲人而不是为了祈求神灵降福,宴请只是为了对宾客表达敬意而不是为了回报,唯有不汲汲追求才能够得到想得到的东西。

处在尊贵地位的人,因为有公道而没有私见,所以称他为尊,而不称为贤。拥有大地的人,因为遵循常规而不玩权谋,所以说他公平,而不说他聪明。对内没 有残暴的事情招来百姓的怨恨,对外不以贤能的行为招致诸侯的猜忌,上下礼节遵循而不偏离,想评说的人因为看不到想看到的形迹而无法评头品足,这就叫做藏匿 于无形之中。如果不是藏匿于无形之中,谁不能知道他的情况呢?夏商周三代君王所遵循的道路,就是因顺。所以大禹疏导江河,是因顺水性;后稷种植谷物,是因 顺地力;汤武平定暴乱,是因顺时势。所以天下可以得到但不是靠强力来夺取,霸王的地位可以接受但不可强求。任用智慧则容易导致与人争讼,任用武力则容易导 致与人竞争。不能使他人没有智慧,但能使他人无法在你身上使用智慧;不能使他人不崇尚武力,但能使他人无法在你身上使用武力。这两种情况崇尚的就是无形不 现。所以君王的贤能不显露则使诸侯不戒备;不贤的事情不显露则使百姓怨恨无从产生。百姓不怨恨,那么民众的力量你就可以利用、得到,诸侯不戒备,那么夺取 天下的时势就可以利用。事情是与众人一起做的,功业是靠时势运用而生的,而圣人就要在这其中销声匿迹,看不出他参与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老子》说“老 虎用不上它的利爪,犀牛用不上它的尖角”。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鼓不藏身于声,所以敲击时会发出声音;镜不没形于其中,所以外物照镜时会映出影像。金钟 石磬可以发声,但不叩击它就不会鸣响;管箫可以发音,但不吹奏它就不会有乐音。圣人深藏不露,不做倡导的事,事物来到时才加以控制,外物降临时才作出应 对。修饰外表会伤害内质,放纵情感会伤害精神,表现文采会遮蔽质朴。一刻都不忘掉表现贤能,这必定会困扰本性;走一百步路一直注意自己的步态仪容,这必定会劳累他的身体。所以羽毛翅翼美丽的飞鸟,因善飞而伤损它的骨骸;枝叶繁茂的树木,因枝叶消耗而损害它的根部,能够两全其美的,整个天下都难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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