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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诠言训(4)

天本有明,不忧虑百姓在黑暗中生活,而百姓也自会开门户、凿牖窗,从天上采光照亮房屋;地本有财,不忧虑百姓的贫穷,而百姓自会伐木砍草,从大地获 取财物丰富生活。得道的人就像山丘、巍然不动,而行路人将它作为目标来攀登。这巍然不动的山丘只是自然而然地自给自足,它也不对人有过什么有意的施与,取 用山丘财货的人也不必以为受了山的恩德而要去回报它,所以这山能安宁长久。天地也是这样不赐予,所以也就无剥夺;就像日月那样无恩施,故也不招惹怨恨。喜 欢施恩的必定多怨恨,喜欢施予的必定会剥夺。唯有在无为中隐匿自己踪迹、顺随天地自然的人,才能理解这个道理而不爱名。名誉兴盛起来这道就行不通,道行得 通则人就无须名位。所以称誉产生,这诋毁也就随之而来;善行显示,这恶恨也就跟着而至。利是害的开始,福是祸的先导;唯有不追求利的人没有害,唯有不追求 福的人没有祸。是诸侯却要去谋求当霸主,就会连诸侯都保不住;是霸主却要想统治天下当天子,就会连霸主的位子都保不牢。所以国家以保全自己为长久之计,称 王称霸只是一种暂时的寄托;人生也以活命为长久之计,大贵大富只是一种暂时的寄托。能够不因为拥有天下而伤害国家,能够不因为拥有国家而伤害身体,这样的 人可以将天下托付给他。不懂“道”的人,放弃自己已拥有的,而去追求自己所没有得到的,煞费苦心玩弄智巧邪行,幸福来临就高兴,灾难临头就恐怖,策划计谋 弄得疲劳不堪,事务纠缠得智困虑苦,灾祸由此产生也终身不悔,一切是自作自受,却反而埋怨人家。不是沾沾自喜,就是忧心忡忡,心里总是不平衡,行为没有原 则标准,这就叫做“狂妄之徒”。

君主如果喜好仁慈,就会对无功者奖赏、将有罪者释放;君主如果喜爱刑罚,就会废弃有功者,诛杀无罪者。而没有偏好的君主,如施行刑罚就没有人怨恨, 如施舍恩德就没有人感戴;因为他效法水准,遵循墨绳,自身不参与事情本身;就像天地一样,什么事物不被覆盖和承载?所以将万物融合起来使之平平和和是君主 的职责,制裁和诛杀罪犯是法律的功能。人如受惩罚而不表示怨恨遗憾,这就说明事情处理得合乎天道。道能占上风,这人间社会省却不少麻烦事。圣人不穿奇异服 装,没有怪异行为;他的服饰不引起众人的议论,他的行为不引起众人观察,他的言论不引起众人的评论;通达时不浮华,困窘时不沮丧,荣贵时不炫耀,隐逸时不 困窘,超凡脱俗而不被人感到怪诞,仪容和普通人一样。难以用名称来命名他,就叫做“大通”。升阶下堂的举止,拱揖谦让的礼节,小跑疾走,盘绕周旋,都是不 得已而去做的,并不是出于人的本性,内心的情绪并不同这些举止行为符合。做到这种不得已的事情,而且一定要这样做的,哪里是特意这样安排的?所以不得已而 唱歌的人,是难以表露悲情的;不得已而跳舞的人,是不会努力展示优美舞姿的。唱歌、跳舞不能表露悲情,展示优美舞姿,都是由于内心没有真情。善于博弈的 人,不一心想赢,他不担心不会赢,只是平心定意,投箸落子符合心意,行走棋子遵循规则,虽然不一定最后胜利,但得到的筹码一定不少。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博 弈的胜负取决于术数技艺,而不取决于人主观愿望。同样,善于赛马的人,不贪求跑在最前边,他也不害怕单独落在最后,只是通过双手调节快慢,驾御者的意图和 马匹协调,虽然不一定跑在最前面,但马匹的能量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跑马领先,是在于技巧而不在于主观愿望。因此,消除欲念这技术 就能发挥出来,同样抛弃智慧这道术就能确立起来。商人多方钻营就会失败、工匠技艺太繁就会困窘,这是因为他们心不专一。所以树木粗大妨碍它的高度,水流阔 广影响它的深度。有智慧而没有权术,即使钻营也不能通达;有百种技艺而没有纯一之道,即使获得了也不能持守。所以《诗经》上说:“贤人君子,他们的仪态总 是一定不变的。仪态不变,因此诚心坚定不渝。”君子的诚心大概就是这样专一坚定的。

舜只需弹奏五弦琴吟诵《南风》诗歌,就能治理好天下了;周公则进餐时还要忙于政务,钟鼓悬挂着不解下来,辛勤地辅佐成王平定天下。平民百姓一家子守 着百亩土地,没有空暇时间,也无法摆脱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君王一人执掌天下,时间还有剩余,政事不够他处理,因为他将事情分派给百官去办了。处于尊位的君 王就像尸主,处在官位上的百官就像祝宰。尸主虽然会扎刍狗烧猪,但他不去做这些归他人的事,即使不会做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损失;俎豆摆放顺序、黍稷上供先 后,尸主尽管知道也不去指指点点,即使不懂这些规矩也没有什么影响。但一定要做到,不懂“祝”的人,不能让他担任祝者,但并不妨害他做尸主;不会驾车的 人,不能让他担任御手,但并不影响他处于主位。所以地位越尊贵就越安逸,身份越高杂事越少。这就像弹琴,小弦虽然音调急迫,而大弦声音一定舒缓。

无为是道的本体;处后是道的功能。无为驾驭有为,叫做“术”;处后制约占先,叫做“数”。效仿“术”就强大,审察“数”就安宁。现在将卞氏之璧给 人,不能接受这一点的,是先得到它的人;寻求才得到它,虽然埋怨却不反悔,是最后得到它的人。三个人住在一起,其中两人为事争吵起来。争吵双方都认为自己 正确,听不进对方的话。另外一人虽然愚钝,也一定会从旁判定谁是谁非,这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没有卷入这其中的争吵。同样,两人斗殴,另一瘦弱者站 在旁边,如果他帮其中的这个人忙,这个人就必定会获胜;如果他将两人中的一人拉开,这场相打就此平息。参加斗殴的双方都十分强壮,但却都受这一瘦弱者制 约,不是因为瘦弱者骁勇,而是因为瘦弱者本身没有参与这场相打斗殴。由此看来,后来的制约着居先的,文静的胜过躁动的,这是一种规律。背道弃数而寄希望于 偶然,改变常规更易旧俗,凭小聪明来碰运气机会,有了过失就责难自己,侥幸碰中机会就认为是掌握了时机,行动愚昧且又荒谬更改,一辈子都不醒悟:这就叫做 “狂妄”。有了灾祸就屈服,有了一点福就自满,有了过失就追悔,有了功劳就骄傲,始终不知返回心意,这就叫做“狂人”。

圆阵符合圆规,方阵符合方矩。行军排成兽阵,站立形成列队,这样可以率领少量人马而不能统率千军万马。蓼菜长成行,瓶瓯有底座,量粟而舂,数米而 炊,这样的人可以管家务而不能治理国家。洗净杯盘进食,洗好爵来饮酒,洗涤干净以后侍候长辈用饭,这样的人可以在家赡养长者,但不能管理三军的伙食。不平 易不能办大事,不简约不能聚合众人。大型的音乐必定平易,重大的礼仪必定简略。平易简约能成天地。大型音乐平易而没有怨伤,重大礼仪简略而不受责难,四海 之内都能统领,所以这样的人能成为天子皇帝。

心里有忧愁的人,即使有安适的床榻松软的垫席也不能让他安睡;即使有菰米饭牛羊肉吃也不能使他感到甘甜;即使有琴瑟竽的吹奏也不能使他快乐。而一旦 内心的忧愁消除,就吃得香甜、睡得安稳、住得舒适、玩得快乐了。由此看来,活着有它的乐趣,死去有它的哀伤。现在有些人致力于增加人本性所不乐意的东西, 而损害了本性快乐的东西,因此即使富有得拥有天下,尊贵到做了天子,但还是免不了成为悲哀的人。
大凡人的天性,喜欢恬愉而讨厌忧虑,喜欢安逸而讨厌辛劳。内心始终保持无欲,可称为恬愉;身体保持无事,可称为安逸。身心处于恬愉舒适之中,身体处于安逸 闲适之中,等待天命的安排,内心自寻快乐,不着急身外的琐事,虽天下之大也不足以变易他的生活模式,日月隐藏也不能干扰他的生活态度。所以虽然低贱但他觉 得尊贵,虽然贫寒他觉得富足。大道无形象,大仁无偏爱,大辩无声音,大廉无贪心,大勇无矜夸,这五者被保存下来,就差不多接近正道了。

军令多变或不统一就会导致部队混乱,酒令太多或混乱就会导致酒席吵闹发生争执。部队混乱就容易临阵败逃或投降,酒席吵闹发生争执就容易互相伤害。所 以事情常常是开头美好,最终却变得丑鄙;事情常常是开头快乐,最后以不高兴收场。简简单单的事,最终变得繁琐不堪。现在有人准备好美酒佳肴宴请宾客,以卑 恭的态度和委婉的言辞接待客人,想以此来交结朋友欢聚一场,但在饮酒过程中却以饮酒多少而发生了争执,并打斗起来造成伤害,为此双方族人结下仇怨、变成仇 人,出现了原本不想见到的局面,这就是酗酒在坏事。《诗》的偏差在于后来的邪僻,《乐》的失误在于后来的怨刺,礼的偏差在于后来的苛责。徵音中并不是没有 羽音掺杂,羽音里也并不是没有徵音掺杂,五音中没有哪种声音不掺杂,但仍然以“徵”、“羽”等等来给五音定名,因为五音分别以本音调为本体来确定的。所以 仁义智勇四种品质,圣人都具备,然而对具体某个圣人用一种名号命名,是针对他身上的那种品质特别突出而言的。陽气在东北方产生,到西南方消失;陰气在西南 方形成,到东北方衰弱。陰气和陽气在产生之初都是协调和适的,又非常相似的。它们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各自增长本身的成分,以至渐渐拉大它们的差距,或者陽气 极盛时热得沙石烤焦,或者陰气极盛时冷得河水结冰。因此圣人是谨慎地对待事物量的积累。河水发源于高山而最终流注大海,庄稼生长于田野而最终收入粮库,这 就是看到它们的开始便知道它们的归宿了。祭祀时,崇尚草编的席垫、装在樽中的玄酒、放在俎上的生鱼、盛在盘中的肉汁,这些物品是既不赏心悦目,也不合人胃 口,但先王们就是看重它们,这是因为先王们重视的是祭祀之根本而不看重一些枝末的东西。圣人与外界事物打交道,在千变万化的环境中,圣人一定掌握着能应付 千变万化的不变之道。那寒与暖正相反,当大寒冻裂大地滴水成冰的时候,燃烧着的火却不因此降低它的热度;当大暑高温热得能使金属熔化的时候,燃烧着的火却 也不因此增加它的热度。寒暑的变化对火本身没有影响,这是因为火有它自己的特质。

圣人常处后而不争先,常应和而不倡导;既不前进追求,也不退后谦让。跟随时间三年,时去我走;离开时间三年,时在我后。没有离开也没有趋就,居中站 于应处的地位。天道没有偏心私情,它只帮助有德之人。有道之人,不失时机地去帮助他人;无道之人,丧失时机被人剥夺。自身正直而等待天命,时机来到不能迎 上去而违逆它;拦截时机而强求合时;时机离去不能追上去而拉住它。所以一般不说我无所作为天下离我这么远,也不说我不想得天下天下不会落在我手里。古代那 些会保存自我的人,乐于道德而忘却贫贱,所以名誉不能改变他的志向。乐于道体而忘掉贫寒,所以利益不能改变他的心性。名利就是充斥天下,都不足以牵动他的 心,所以清廉而能快乐,虚静而能知足。所以这样修心养性的人,可以和他谈论道体的。从自身现在往上推算到上古时代,时间是够久远的了;又从自身死后往下推 算世界,无穷无尽也够遥远的了。以一个几十年仓猝的一生,去忧虑天下的治乱,就像担心黄河水会减少、以泪水去增加它的水量一样。神龟寿长三千年而蜉蝣不过 活三天,以短命蜉蝣去替神龟养生条件担忧,这一定会引起人们的嘲笑。所以不必要忧虑天下的治和乱,只以自身颐养为乐事就够了;如能这样,便可与他谈论道体 了。君子行善,不一定能使福必到;君子不做坏事,也不一定能使祸不降临。福的到来,不是靠自己追求的,所以得到幸福也不夸耀自己的功劳;祸的降临,不是自 己招惹的,所以遭受不幸也不后悔自己的行表。内在的心性修养遵循一定的准则,如横祸降临,那就是天意了,不是人为的。所以应时常内心静漠恬淡,不要因外物 牵累对德的修养;做到狗吠而不惊,对自己纯真的性情充分相信。所以懂得道的人不迷惑,知晓命运的人不忧虑。万乘大国的君主死后,人们将他的尸骸埋在旷野地 里,而在庙堂上祭祀他的神灵,这是因为精神比形体贵重。所以精神处于制约地位,形体就服从精神,如形体制约精神,精神就会耗尽。聪明虽然管用,但还必须返归到精神上来,达到这种虚静中和境界的叫做“太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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