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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茅草(3)

萤火虫飞到了青铜的头顶上。它似乎将青铜的一头乱发误以为一丛杂草了。

青铜很高兴。他宁愿自己的头发是杂草。

萤火虫的亮光,将青铜的面孔,一下子一下子地照亮在夜空下。

青铜又等待了一会,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萤火虫在他的斜上方飞着。他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只要突然一下跳起来,就可将它捉住,他屏住气,在萤火虫又向他靠近 了一些时,纵身一跃,双手在空中一合,将它捉住了。但,他脚下的小船被蹬开了,他跌落在了水中。他呛了两口水,却依然没有松手。从水中挣扎出来后,他合着 的手掌内,那萤火虫的亮光,依然没有熄灭,像在空中飞翔时一样地亮着,亮光透过手掌,将手掌照成半透明的。

青铜爬上小船,将它放进瓜花里。

回到家,青铜进门之前,将十盏南瓜花灯一盏一盏地悬挂在一根绳子上。然后,他抓着绳子的两头,走进了家门。

黑暗的窝棚,顿时大放光明。

奶奶、爸爸妈妈与葵花的面孔,在黑暗里一一显示出来。

他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愣。

青铜将绳子的两头分别系在窝棚里的两根柱子上,然后朝他们笑着:灯!这是灯!

晚上,葵花不用再去翠环家或秋妮家了。

这是大麦地最亮、最美丽的灯。

冬天到 来之前,青铜家必须盖上房子。爸爸、妈妈与奶奶商量了许多日子,想法是一致的:要盖就盖一幢像样点儿的房子。一个夏天,他们就在筹划着。门前的几棵大树锯 倒了,卖了。一头肥猪,卖了。还有一池塘藕、一亩地茨菰、半亩地萝卜,过些日子,都可以卖了。能卖的,都卖。但算下来,还缺不少钱。他们也就不顾脸皮了, 向亲戚借,向东家西家借,并向人家保证,在多长的时间内连本带息一起还清。为了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之前,能住进新屋,他们不在乎人家的冷淡。奶奶也要出动,却被爸爸、妈妈坚决地阻拦了:奶奶老了

,可不能让她去看人家的冷脸。奶奶看着两个正在外面玩耍的青铜与葵花说:“哎,我这张老脸能值几个钱?”她瞒着爸爸、妈妈,拄着拐棍,还是出门向人家借钱 去。大部分人家,看到她这么大年纪,跑上门来借钱,不仅满口答应,还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您说一声,就给您送去了。”

奶奶有个侄儿,家境不错,她想,从他那儿,多少总能借一些钱。但没有想到,那侄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侄儿,一口咬定:没钱。不仅不肯借钱,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按理说奶奶可以骂他几句,但奶奶一声不吭,拄着拐棍离开了侄儿家。

就缺一笔钱了:去海滩租茅草地割茅草的钱。

这里的人家都知道,最好的屋顶,并不是瓦盖的,而是茅草盖的。

这茅草长在离这里二百多里地的海滩上。

爸爸和妈妈说:“要么,还是用稻草盖吧。”

奶奶听到了,说:“不是说好了,用茅草盖吗?”

妈妈对奶奶说:“妈,就算了吧。”

奶奶摇了摇头:“用茅草盖!”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出门去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也没有见她回来,直到傍晚,才见她一摇一晃地出现在村前的大路上。

葵花看见奶奶回来了,一边叫着“奶奶”,一边追了上去。

奶奶一脸倦容,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番高兴。

奶奶是大麦地村最有风采的老人。高个、银发,很爱干净,一年四季, 总是用清水洗濯自己,衣服总是仔细折过的,穿出来带着明显的折印,没有一处有皱折,虽然很少有一件不打补丁的,但那补丁缝补得十分讲究,针脚细密,颜色* 搭配得当,使那块补丁显得很服帖,与衣服很和谐,让人觉得,那衣服上要是没有了补丁,倒不好看了。大麦地的人,任何时候看到的奶奶,都是一个面容清洁、衣 服整洁、满脸和蔼的老人。

奶奶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坚韧的奶奶。

葵花听妈妈说过,奶奶早先出身在一个大户人家,一直到年轻的时候,过的都是好日子。

奶奶的两只耳朵上都有耳环,耳环上还有淡绿色*的玉坠。奶奶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奶奶的手腕上还有一只玉镯。

奶奶曾经想将它们卖掉,或卖掉其中一种,但都被爸爸妈妈劝阻了。有一回,她将一对耳环当给了城里的当铺,爸爸妈妈知道了,卖了家中的粮食,第二天就去城里,将那对耳环又赎了回来。

葵花在与奶奶一道往家走时,总觉得今天的奶奶好像哪儿有点儿不一样。可是,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有哪儿不一样。她就又去打量奶奶。

奶奶笑着:“看什么呢?”

葵花终于发现,奶奶的两只耳环已不在奶奶的耳朵上了。她用手指来来回回地指着奶奶的两只耳朵。

奶奶不说话,只是笑。

葵花突然丢下奶奶,一个劲地往家跑,见了爸爸妈妈,大声说:“奶奶耳朵上的耳环都不见了!”

爸爸妈妈顿时明白奶奶今天一天去了哪儿了。

晚上,爸爸妈妈一直在追问奶奶把那对耳环当到哪家当铺,奶奶就是不回答,只重复着一句话:“要盖茅草屋!”

妈妈望着桌上的钱,哭了,对奶奶说:“这对耳环在您耳朵上戴了一辈子,哪能卖呢!”

奶奶只是那句话:“要盖茅草屋!”

妈妈抹着眼泪:“我们对不起您,真的对不起您……”

奶奶生气地说:“尽说胡话!”她将青铜与葵花都揽到她的臂弯里,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笑着说:“青铜、葵花要住大房子啦!”

爸爸借了一只大船,带着青铜,在一天早晨,离开了大麦地。

那天早晨,奶奶、妈妈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爸爸,再见!哥哥,再见!”葵花站在岸边不住地朝爸爸和哥哥摇手,直到大船消失在了河湾的尽头,才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奶奶回去。

从此,奶奶、妈妈与葵花就开始了等待。

爸爸和青铜驾着大船,扯足风帆,日夜兼程,出河入海,于第三天早晨来到海边。他们很快就租下了一片很不错的草滩,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已是秋天,那茅草经了霜,色*为金红,根根直立,犹如铜丝,风吹草动,互为摩擦,发出的是金属之声。一望无际,那边是海,浪是白的,这边也是海,草海,浪是金红的。海里的浪涛声是轰隆轰隆的,草海的浪涛声是呼啦呼啦的。

草丛里有野兽,大麦地没有的野兽。爸爸说,这是“獐”。它朝青铜父子俩看了看,又一低身子,消失在了草丛中。

父子俩搭好小窝棚,已是明月在天。

他们坐在小窝棚门口,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只有轻风,四周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海浪声也不及白天的大,草海就只剩下沙沙的声音。远远地,似乎有盏马灯在亮。爸爸说:“那边,可能也有人在租滩打草。”

海滩太大,这盏在远处闪烁的小马灯,便给了青铜一丝宽慰,使他觉得这茫茫的海滩上,有了同伴——尽管那盏马灯实际上离他们很远。

一路劳顿,非常困乏,父子俩进入小窝棚,听着海浪的喘息声,想着大麦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太陽还没升起来,他们就开始刈草。

爸爸手持一把大刀,那大刀又弯又长,装一把很长的柄。爸爸将柄的一端抵在腰间,双手握住长柄,然后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那大刀就挥舞起来,刀下便哗啦啦倒下去一片茅草。

青铜的任务就是将爸爸刈倒的茅草收拢起来,扎成捆,然后堆成堆。

爸爸不停地挥舞着大刀,不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淋湿了,额头上的汗珠,扑嗒扑嗒地落在草茬上。

青铜也忙得汗淋淋的。

青铜叫爸爸歇一会儿,爸爸叫青铜歇一会儿;但,谁也没有歇一会儿。

望着茫茫的草海,无论是爸爸还是青铜,他们都会不时地想到大房子。尽管他们还正在刈草,但那幢大房子却总是不时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高又大,有一个金红色*的屋顶。

这个大房子,矗立在天空下,鼓舞着父子俩。

海滩上的日子非常简单:吃饭、刈草、睡觉。

偶尔,父子俩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海边上去,走到海水中去。虽然已是秋天,但海水似乎还是温暖的,他们会在海水中浸泡一阵。使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在海里游泳不像在河里游泳,在海里游泳,人又轻又飘。

那么大的海,就只有他们父子俩。

爸爸看青铜在海水中嬉耍时,不知为什么,心会突然有点儿酸痛。自从青铜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他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个孩子。特别是在青铜失语之后,他和青铜 的妈妈,心里就从没有舒坦、平静过。日子是那么的清苦,他们又是那么的忙碌,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子。他就这么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他们感到很无奈。然而,儿子 却从来没抱怨什么。别人家孩子有的,他没有。没有就没有——没有时,儿子却倒显得自己过意不去似的,想方设法地安慰他们。“孩子心里很苦。”奶奶常常对他 们说。现在,他又将青铜带出家门,带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他心里一阵发酸。他将青铜拉过来,让青铜坐在他面前,然后用手用力地给青铜搓擦着身上的污 垢。他觉得儿子的身体很瘦,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他用微微有点儿发哑的声音,向儿子说道:“再刈一些日子草,盖房子的草就够了。我们要盖一幢大 房子,要给你一个房间,给葵花一个房间。”

青铜用手势说着:“还要给奶奶一个房间。”

爸爸用清水冲下青铜身上的污垢:“那当然。”

陽光温暖地照在大海上。几只海鸥,优雅地在海面上飞翔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青铜开始思念妈妈、奶奶,还有大麦地,当然最思念的是妹妹葵花。他越来越觉得,大海太大了,草滩也太大了,大得让人有点儿受不了了。有时,他抱

着草站在那里,心思如鸟,飞向了大麦地,手中的草便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

爸爸总是说:“快了,快了。”

他们的身后,已是一大片被刈的空地。两座巨大的草垛,已经像金山一般矗立在海边上。

每天,青铜还要做一件事,这就是提着一只铁桶,翻过高高的海堤,去堤那边提一桶淡水。这条路似乎很长,当爸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时,他会觉得特别的孤独——孤独像海水一般要将他淹没掉。

这一天,他却感到无比的惊喜:他在提着一桶淡水翻越海堤时,看到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也提着一只铁桶正向大堤顶上爬来。

那个男孩也看到了他,也是一副惊喜的样子。

青铜将水桶放在堤上,等着他。

他愣了一阵,快速地爬到了大堤上。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像两只来自不同地方的小兽那样,互相打量着。

那个男孩先说话了:“你是哪儿的?”

青铜的脸微微一红,用手势告诉那个男孩,他不会说话。

那男孩用手一指:“你是个哑巴?”

青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大堤上坐下,开始吃力地交流起来。

青铜用树枝在泥土上写了两个字:青铜。然后拍了拍胸脯,又用手指着那男孩的胸脯。

“你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青铜点了点头。

那孩子拿过青铜手中的树枝,在泥土上也写了两个字:青狗青狗是短篇小说《金色*的茅草》中的人物,见短篇小说集《野风车》。。

青铜用手指在“青铜”的“青”字下画了一道,又用手指在“青狗”的“青”字下画了一道,笑了起来。

那男孩也觉得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很有趣,也笑了起来。

青狗告诉青铜,他也是和爸爸一起来这里租滩刈草回去盖房的。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两座草垛说:“那就是我们的草垛。”

两座与青铜家的草垛差不多大的草垛。

青铜也想与青狗多待一会儿,但青狗说:“不了,我要赶快提水回去了。回去迟了,我爸就会发火的。”他好像很惧怕他的爸爸。

青铜心里想: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好怕呢?

青狗说:“明天,还是在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见面,好吗?”

青铜点了点头。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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