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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樫井

  塙团右卫门最终战死。
  关于他战死时的情况众说纷纭。我不知该相信哪种说法。
  他战死在大阪府泉南郡樫井村的旧街道旁。至今那里仍有埋葬着他尸首的五轮墓,只是墓上的石头早已风化。
  “南来北往的有心人,请下马参拜后离去。”
  从江户时代起就有这样的说法。听说如今樫井村的村民们还不时到这里来敬香献花。
  浅野军没有想到敌方的大将竟然这么莽撞地杀过来。
  “二三十骑人马,没有列队,面目狰狞,满脸通红,卷起滚滚沙尘杀将过来。”团右卫门扬鞭策马,既不排兵亦不布阵,只是一味向前突进。
  上文已多次提及浅野方由龟田大隅担任先锋一事。他一次又一次训斥害怕的士卒,终于下达了射击命令。这是夏之阵的第一场遭遇战。
  硝烟笼罩了蚁通明神的松林,向水田飘去。
  团右卫门的坐骑腾空跳起,可他还是不停鞭打马儿,冲向硝烟之中。龟田手下的士兵大惊失色,顿时作鸟兽散。龟田大隅也跑了。
  不过,龟田只跑了几步。过了石桥后,他便大声叱责士卒,让他们停下来装上子弹。团右卫门已近在眼前。
  “射击!”
  龟田大隅像疯了一样。足轻们因为恐惧和惊慌迟迟装不上子弹。这时,一名弓箭足轻冲上前,走到街道上,拉紧白木弓,向团右卫门射出一箭。
  这一箭射进了团右卫门的腋下。团右卫门中箭后从马上摔了下来。有人说看见他“立刻又纵身上马”。团右卫门拔出箭头,回到马背上,表现出不打垮龟田军誓不罢休的气势。龟田的士兵们无法瞄准,有些人忍不住开始逃跑。大隅也想逃跑。能给“逃跑”找到一个正当理由,再次证明大隅是个经验老到的武将。
  “撤退!”
  龟田下令。他的理由是先后退,到一定的距离再射击。
  团右卫门没有乘胜追击。他回头对对淡轮六郎兵重政说:
  “敌人的撤退恐怕是诱敌深入之计。”
  淡轮点点头。团右卫门拉紧缰绳停了下来,让士卒们喘口气。到这个时候,团右卫门还保持着理智。
  他想等人马来齐,一举击败浅野军。
  “想不到浅野这么不堪一击。”团右卫门一边把布巾塞进头盔里擦汗,一边对淡轮六郎兵卫说。浅野军确实不堪一击。五千人马中,只有龟田大隅率领的先锋部队英勇奋战,其他人都怕得不敢露面。龟田大隅的部队最多也只有数百人听命行事,大多数人是让他往后退一步,却往后退三步。
  “一举歼灭他们!”
  难怪团右卫门这么想。他想慎重地指挥这场战斗。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慎重”,很快便毁在回禀战况的探子手里。
  探子回报“冈部大学大人骑马进入樫井川,准备沿河滩前进,从侧面发动进攻”。
  团右卫门听完,把手巾往地上一扔,飞身上马,怒吼“还在妄想超过我”。也难怪团右卫门如此愤怒。冈部大学攻击敌人腹背之举并无不妥,只是他应该事先与从正面进攻的团右卫门商量。冈部此举并不是为了打败敌人而采取的战术行动。
  团右卫门认为冈部此举“不过是想捡‘首级’罢了”。从冈部平时的言行来看,团右卫门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冈部采取这个行动不是从全军的战略大局出发,只是想趁火打劫。如果这仗打赢了,他就可以吹嘘“全靠我才打赢的”,并借此扬名立万。
  团右卫门和冈部是一类人,所以他很清楚冈部的企图。
  最终,团右卫门选择了突击。
  他攻入樫井村,在村里进行了惨烈的白刃战。
  另一方面,浅野方的龟田军不断有援兵到达樫井村。首先是身穿黑色铠甲的上田宗固和他的部队。上田年纪虽然大了,行动还十分敏捷。一进村,他就冲到蹲在石桥畔的龟田大隅身后,大叫“大隅大人,辛苦了!”
  龟田大隅拼命摇头。就连他也开始对战况感到绝望了。
  “毫无胜算。”龟田说。
  “事到如今只能据守石桥阻止敌人前进。让我方人马的尸体堆积成山。我也战死。只有这样才能无损浅野家之名。”
  有人说此时“龟田大隅气若游丝”。身为一员猛将,他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大隅那家伙,那时候哭丧着脸。”
  事后,上田宗固为了夸大自己的救援之功,让别人记住他的功劳,故意这么说。这也成为导致龟田大隅与上田宗固不和的根源。
  上田宗固翻身上马,为了留下证据,故意高声说:“大隅大人,你守着这座石桥!”龟田大隅皱起眉头。
  上田宗固发动了突袭。
  团右卫门的队伍在白刃战中已占据上风。浅野家的战马失去主人,在村内四处乱窜。
  有位武士被突然从路口冲出来的水牛的角撞倒。
  这位徒步武士名唤山县三郎右卫门,是团右卫门手下最为勇猛的寄骑。上田宗固不应该招惹他。
  然而,宗固已陷入疯狂的境地,像线团一样四处乱滚。他对山县报上自己的名号,动起手来。
  山县轻松躲过这一击,把宗固的长枪打到地上,一脚踩断。
  “在下山县三郎右卫门。”
  山县自报家门。
  宗固不假思索,与山县扭打成一团。山县抓住宗固的头,一伸腿把他扫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插在宗固身后的金色半月形图案的令旗在地上扫来扫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看起来就像垂死挣扎的飞蛾的翅膀。
  宗固的家臣横关新三郎正好经过,见此情景,连忙扑到山县背上。
  山县一边把宗固按在身下,一边把右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横关摁倒在地。山县的臂力实在惊人。
  如果这时宗固的家臣横井平左卫门没有赶来,宗固主仆的脑袋十有八九要像茄子一样被拧下来。
  横井抡起大刀,朝山县三郎右卫门的大腿砍去。山县手一松,宗固当即握紧短刀插入山县腋下。
  团右卫门过于深入敌阵。
  他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战死。淡轮六郎兵卫与浅野方的永田治兵卫力战而亡,坂田庄次郎、须藤忠右卫门、熊谷忠大夫、芦田左卫门、山内权三郎、德永浅右卫门等人也接连战死。
  塙团右卫门因轮流使用两面令旗而闻名。一面是极为普通的金色御币图案的令旗。另一面是白底黑字,写着“塙团右卫门”几个字的令旗。他带着这面令旗驰骋沙场。就连元龟、天正年间也不曾出现过用姓名做令旗图案的人。
  “团右卫门战死时带着哪面令旗呢?”
  在他死后,这个问题在大坂城内引发了争论。可惜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团右卫门的部下在樫井战场几乎全部战死。
  关于他战死时的情景,我们只能依据浅野方的见闻。
  这一点在浅野方也是众说纷纭。
  “团右卫门是被我们杀死的。”
  战后,浅野忠知及其家臣说。龟田大隅一方则主张:“说什么蠢话!塙团右卫门明明死在我们手上。”总之,塙团右卫门死得很惨,甚至弄不清是被谁杀死的。刀光剑影之中,一群人蜂拥而上,终于取下了团右卫门项上的人头。
  当周围自己的手下越来越少时,团右卫门大声嘟囔“是准备后事的时候了”。他开始寻找从樫井村通往海边的路。“死在青松白沙环绕之地”是这个诗人的愿望。
  “冈部大学怎么样了?”
  团右卫门一边扬鞭策马前进,一边不忘寻找自己的竞争对手。然而,他身旁早已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团右卫门变成了光杆司令。冈部大学见形势不妙,早抛下团右卫门跑了。
  据浅野方记载:“浅野军中有三四十名骑兵跟在团右卫门大人身后。”
  团右卫门穿过小路,终于出现在村子尽头百姓家的院子里。龟田大隅手下的寄骑、擅长用弓的高手多胡助左卫门下了马埋伏在这里。不容团右卫门分说,多胡便拉弓射箭。箭矢闪着白光,射中了团右卫门的左腋下。团右卫门虽身负重伤,仍举起十字枪向多胡刺去。
  多胡无暇拿枪,举弓一挡,躲过了团右卫门的第一击。团右卫门大吼一声“岂有此理”,用十字枪挑起了多胡的弓。就在这时,浅野忠知的家臣八木新左卫门及上田宗固的家臣横井平左卫门同时举枪刺向团右卫门。团右卫门从马上摔了下来,正要起身,发现前后左右全是枪头。
  “等等。”团右卫门制止性急的八木。他踉踉跄跄走进身后的小屋,在纸片上写下了离世前最后一首诗。他一手拿起纸片撒在地上。与此同时,八木新左卫门冲进小屋,举枪刺进团右卫门腰际。
  在这场战斗中,大野主马率领的主力部队在距战场十公里远的贝塚愿泉寺休息。私通东军的愿泉寺主持卜半用好酒好菜拖住了大军前进的脚步。
  《大坂合战口传书书入》中写道:“士卒连夜行军疲惫不堪,加之饥饿难忍,遂开怀畅饮,终至腿脚无力,醉卧不起。”还有关于此事的谚语“野合便当,饮酒三时,醉卧不起”。“野合”指“野外战斗”。这句谚语似乎是告诫人们“在野外战斗开始时吃便当、喝酒,很容易丧失战斗力”。“饮酒三时”一句令人费解。
  无论如何,这是大野主马的失策。愿泉寺的款待让他很高兴,甚至把已经出发前往围攻岸和田城的侍大将宫田平七叫了回来。身为“一军”之主的主马,直到此时仍坚信自己必胜。
  同时,他高估了纪州当地武士“起义”一事产生的效果。他一心以为发动一揆能够扰乱整个纪州,对浅野长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有一种说法指出大野主马没有告诉团右卫门他在纪州进行的部署。因为快出发时,团右卫门对他说:“无需深入作战。”既然安排了纪州武士发动“起义”,深入作战也无不可。然而,大野主马没有对团右卫门提及此事,只对他说:“你只管带领部队前进,我自有打算。”“打算”指的是策反纪州武士。这样的“高级战术”,主马之所以对团右卫门秘而不宣,是为了在成功以后向世人夸耀自己的功劳。
  根据这种说法,团右卫门执拗地对大野主马述说“深入作战无用论”。主马对他说:“你是害怕勇猛的浅野军吧?看看冈部大学。他不是毫不畏惧地拼命前进吗?”这话激得团右卫门怒火中烧,一路狂奔。
  淡轮六郎兵卫重政的随从带来了樫井战场失利的消息。他站在愿泉寺本堂下,大声对台阶上的大野主马说:“首战我方告负。”他深知不该如此大声禀报战败的消息,可这个失去主人的随从实在是对大野主马的做法忍无可忍。
  “我们的主人淡轮六郎兵卫重政战死。我方士卒正三三两两向贝塚撤退。”
  “团右卫门如何?”
  随从声嘶力竭地说:“已战死。乱军之中被敌人砍下了首级。”
  主马大为震惊。
  他立刻重振旗鼓,吹向号角,敲响吊钟,准备出击。御宿勘兵卫、长冈监物担任先锋,主马亲自指挥中军。
  等他们到达樫井时,铁炮声早已停歇,四周黑烟弥漫,不见敌人身影。农家屋檐下、路上到处都是无头的尸首,在在显示出战况的激烈。
  御宿勘兵卫政友过去是小田原北条家的家臣,享一万石俸禄。北条家垮台后,他投入家康之子结城秀康麾下,担任侍大将。到秀康之子忠直当家时,他以“侍奉愚人是一种耻辱”为由,离开了主人家。他对主马的指挥方式十分不满,大喊“黄口小儿,害得团右卫门白白丢了性命!”,并叫来杂役郑重其事地火化了团右卫门的遗骸。
  主马为人性急,打算就这样出战。
  御宿前往主马帐中,指着海边的天空说:“请看看太阳。”此刻,日已西斜。
  “日暮之时不应作战。”夜间进攻陌生的地方只会打草惊蛇,必败无疑。
  主马撤退。
  一路退回了大坂城内。
  这个战败的消息大大影响了城内的士气。风传冈部大学立刻被传唤去追究战败的责任,但最终不了了之。
  有人说这是因为秀赖说“事已至此,追究又有何用”。也有人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一旦盘问冈部大学大人必然会牵连到大野主马大人。主马大人乃大藏卿局之子,人人忌惮他三分。
  四月三十日,城内召开了军事会议,讨论往后的对策。
  “席间,众人沉默不语。”长曾我部盛亲离开本丸后对其手下的土佐士兵说。
  气氛凝重在所难免。护城河被填埋了,大坂没法像冬之阵时那样打阵地战。
  在这之前,有人提出“在天王寺口布防”的方案,得到了真田幸村的支持。这种方案要把决战集中在一个战场上。在四月三十日的军事会议中,后藤又兵卫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
  只有又兵卫一人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情绪。
  “敌人必然从大和口发动进攻。”又兵卫说。众人对此没有异议。家康将从京都进入大和,翻过生驹、葛城连峰后进入河内。
  又兵卫计划“在敌人翻山之时发动进攻”。对兵力不足的大坂方而言,只能据守天险迎敌。又兵卫说的时候语带谐谑,惹得秀赖也难得地笑出声来。
  幸村率先对此表示赞同,紧接着木村重成也表示同意。大坂方确立了作战计划,即“沿河内路往东,在国分附近据守天险迎战翻山越岭而来的敌军”。
  “能打赢吗?”秀赖问。大野修理对众人说:“主公问‘能打赢吗?’”
  “十有八九能赢。”又兵卫答道。幸村也有同感。如果能够发挥地形优势,运筹帷幄,说不定真的会赢。
  “然后呢?”修理问。
  “溃败的敌人应该会暂时退守大和。大和能够容纳大军的只有奈良或郡山。他们肯定会在那附近集结,然后再次发动进攻。”
  “然后呢?”修理又问。又兵卫大笑着说:“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论战斗计划制定的多么详细,最终还是要根据敌人的反应调整计划,不可能完全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又兵卫的意思是到时候看敌人如何出招再随机应变调整策略。
  这天,塙团右卫门的首级被送到家康所在的京都二条城。
  因“天气炎热,首级腐烂”,家康没有亲自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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