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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轩猿

  在这个时代的人物群中,岛左近可谓独放异彩。他笑起来非常明朗;沉默不语时神情沉郁,宛似变了个人。人称他为“深山池沼”。人们从左近的气质中,感觉他俨如波澜不惊的深山池沼,水面落着浓绿的树荫。
  左近的形象,与其说是武将,莫如说是哲人。他喜爱中国唐代诗人杜甫,曾说道:
  “我至多仅能活出一生,但最终还不及杜甫的一首诗吧?”
  真是个怪人。他将自己的一生当做“诗”来感受。
  “唯有岛左近,是武士的典型。”
  左近作古之后,在几百年的德川时代都受到武家社会追慕推崇。德川时代里人气如此旺盛,真是相当了不起。本来,左近是“打倒家康”的作战总部部长,他的名字幕府能不惧怕吗?
  有这样一则轶闻。秀吉刚过世,某日,石田三成带领家臣登上了大坂城天守。不消说,大坂城是日本最宏大的建筑物。眼底,铺展着大坂的街市,道路四通八达,熙来攘往的行人宛如虫蚁。
  “看看这座街市的繁荣景象吧。”三成说道。
  “可以理解故太合殿下的伟大了吧。古时,日本百年战乱,故太合一出山,镇群雄于一手,平定五载七道,设政都于大坂,安天下之庶民。诸位看看街市,百姓们每日生活安乐,宛似都在恳望未来永远受到丰臣家保护。”
  三成说,百姓们祈愿丰臣遗孤秀赖的时代永续下去。
  “确实如此。”
  侧近们点头称是。左近却一言不发。三成察觉了,问道:
  “左近,是否如此?”
  左近让三成其他侧近全部退下,独问三成一人:
  “主公适才所云,可是真话?”
  “真话。”
  “主公聪明,是因为自信很强。自信越强,独断越多,独断会误事的。适才所云若是真话,却是犯糊涂了。”
  “何故?”
  三成身为主公,却只在左近面前总觉得有些不硬气。
  “主公说街市的繁荣是托丰臣家的洪福,此言毫无道理。自古以来,统治者的都府之地,众人云集,理所当然,并非仅限于大坂。有利,人必聚之。并非为感恩而麇集呀。”
  左近进一步接着说道:
  “主公说大坂繁荣,那因为是大都市的中心,去郊外二、三里处看看吧,百姓因连年的朝鲜战争,困苦万状,身居漏雨的破屋,吃糖咽菜,衣衫褴褛,路边甚至有饿死者。主公一味宣扬丰臣家的恩泽,单靠呼声,是支配不动天下的哟。”
  与三成不同,左近冷峻地观察时势。秀吉到了晚年,发兵征讨外国,导致物价飙升,百姓度日艰难。加之,征讨外国期间,酷好大兴土木的秀吉,大力建筑伏见城等无用之城或豪宅,耗尽了民力。
  左近又说道:
  “说实话,密谋讨伐家康一事,为时尚早。目前首先应当恢复民力,并让征讨外国归来的大名和协助故太合大兴土木的大名休养生息。充分休息之后,等他们生出了‘丰臣家万岁!’的心情,再讨伐家康。这是最理想的步骤。但家康不待,他会发起挑衅,难点在此。我想说的是,主公认为仅靠丰臣家的恩泽,即可驱动天下,此见天真而肤浅。”
  左近就是这样的男子汉。
  左近前往奈良拜托岳父北庵法印的另一意图,即请他来到伏见城下。北庵是名闻天下的医生,若住在伏见,大名及其家属、重臣们必会争先恐后地求他往诊。左近自然也便于了解大名的内情。
  “敝人现在想知道的,是太合归天后哪个大名会奔向家康帐下,哪个大名能留下来。不掌握这情况便无法谋事。”
  “这可不好办。”
  北庵前思后想起来。如前章所述,北庵的身分相当于奈良医科大学的校长。能否舍弃奈良,只身移居伏见城下?北庵考量了片刻。女婿竭力策划的这一场大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道:
  “奈良的事我设法处理一下,安顿好了,我尽早动身去伏见。”
  “我放心了。”
  左近深深低头,眼瞅地面片刻,毕竟没让泪水流出来。这场不知成败的大赌博,竟然把在古都安度晚年的医生也牵扯进来了,他心里大概很不是滋味吧。
  当夜,岛左近与归宁的妻子花野同床共枕,但并没享受鱼水之欢。激烈的肌肤之亲于这对夫妻来说已是久远前的事情了。左近只是温柔地、细腻地长时间爱抚着花野的身体。仅此,花野的芳心似乎已经甜醉了。
  “好像又老了。”岛左近满怀关爱地说道。花野已经四十岁了。
  “不仅是我,老爷你也一样哟。”
  “要是个嫩绰绰的小女子,我能伺候她一番。但和你太熟悉了,没兴致,不行。”
  岛左近抚摸着花野的私处,那爱抚的手法毫无春心荡漾的风情,宛似在葛城当麻寺的花下,抚触着古老美好的小观音像,酿出了一种骀荡的氛围。
  “外边有年轻女人了吧?”
  花野温和地笑了。左近不是很好色,但他向来会为细嫩少女的神秘而恼乱心魂。
  “年轻的小女子,卧红茵上,云雨房事须一一指导,男根太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也许因为那一本正经显得太不自然,花野大声笑着说道:
  “连那种美事都嫌麻烦,说明老爷还是老了。别让我花野说你年老了。”
  “不,我有件挂心事。”
  左近一边继续爱抚着花野的秘处,一边想把自己肩负的大事和盘托出。
  “真怪了。夜里不能安稳入眠,一味琢磨大事,以致即便接触小女子的玉体,也觉得活像没有咸味的稀粥了。”
  “何种大事?”
  “是家康呀!”
  说完,左近或恐是为了不让花野再过问此事,突然将手指插进了秘处。
  “哎哟,怎么这么疼啊?”
  “疼?都到了疼的年纪了?以前这时刻,你那浪叫,宛如漂浮佐和山下湖面的??鷉发出的悦耳鸣啭呢。”
  “只要老爷愿听那种声调,我现在就可以喊叫给你听。这么重要的老爷,注意力全被江户内大臣给吸引去了……我才这样的。”
  说着,花野伸手,碰触拨弄着左近的男根。
  “这东西这么不争气,我上不来那股风骚劲儿了。再说,啊啊,真疼哟。”
  花野扭动着玉润的白腰,好像秘处确实很疼痛似的。
  夫妻间说着体己风情话。花野的皮肤细润,富于弹力和光泽,不像四十岁的女人。
  “成了老太婆了。”
  左近这样戏称花野,也太残酷了。
  “那么,家康大人欲做何事?”
  花野把话头引向左近关心的方面。
  “他企图盗取丰臣的天下。连京都和伏见的商人都察觉了。你大概也能想像得到。根据北庵大人的诊断,太合还有几个月阳寿。太合若从阳间消失了,天下必然骤变。”
  “如何骤变?”
  “如何变,是我关心的焦点。有盗取者,有阻止者,这必然会酿成一场天下大乱。”
  “因此,该当如何?”
  “别再刨根问柢了。这件大事一两年内就会发生。胜负全靠天意和机遇。胜了,家康会从人间消失;败了,治部少辅大人自不待言,我也得从花野你身旁离去。”
  “离去,去向何处?”
  “五蕴。”
  岛左近手拍宽厚的胸膛。所谓“五蕴”,即佛法所说的将物质与精神组合一体的要素。
  “我的五蕴化做纤尘,散布空中。再也不能化做这种形体,回到你身边了。”
  “是死去吗?”
  “投身兴亡莫测的豪赌,是男子汉最大的娱乐。花野,希望你心里有数。我来奈良,就想对你说这件事。”
  “啊?”
  花野的身体哆嗦起来。
  “老爷这场赌博,迟早会赢的。”
  说完,花野扭了一下身子。“疼哟!”左近的手指,还插在她的体内。
  “你别再问了。”
  左近说道。他的指法变成一种温柔的爱抚,持续妙动了一会儿。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结果呀。”
  左近说道。
  翌日拂晓,左近离开了奈良,偏午时分,骑着从北庵法印借来的马,越过了那座暗岭,向西而去。
  “我陪你走吧。”
  北庵法印这样说过。但被左近坚词拒绝了。他听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单骑行进在红土岭道上。即将走到岭顶时,埋伏彼处的五人正等着他。其中一人就是德川家的伊贺派忍者源藏。他与同伙属一个集团,为了当密谋篡夺天下的德川之爪牙,他们从江户移驻京都和伏见。五人都是一身猎户打扮,有三支火枪两张弓,枪在手,箭上弦,隐藏于松树下的萱草丛中。
  使用密探和暗杀等肮脏手段,是渗透于德川家家风的固有污点,这个恶癖直到幕府末期也没改掉。这应该说是家康的性格。也大概是家康的参谋头领本多正信的嗜好。他帮助家康,了解家康的气质,为他出谋划策。
  “来了!”
  一个人说道。
  当然,他还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隐隐约约听见随风传来的马蹄声。这一伙人埋伏时,藏身之处从不选在敌手的上风头。藏身上风头,火枪的火绳气味会被对手嗅到,声音也会被听见。下风头为佳,不消说,其条件与上风头恰恰相反。
  “真的,听见了。”
  源藏也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并不明快。源藏有点佩服左近,虽不能搭救他,却也不喜欢干这种勾当。
  却说左近。他熟练地下了马。人称“才气超过三成”的战术家左近,熟知这座岭上的地形是设伏兵的绝好场所。
  “难道真会有情况?但小心没大错。”左近心想。
  战术家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用“难道”这语汇。对蛛丝马迹也须高度警惕。
  (北庵大人的马,必须保护好。)
  左近拽着缰绳,将马拴在路旁一棵小橡树上。然后敏捷地身靠崖边。行动利落,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快入老境的人了。他攀上崖巅,双手抓住近处的松树干,飕飕向上爬着,在树上四处了望一遍,立刻下了树。
  左近预先考察了可能藏有伏兵的地方,然后进一步收缩注意点。觉得自己必须在下风头。还得确认便于朝岭道射击的有利地形,以及射击后能够马上沿着棱道撤走的地点。
  清查之后,只剩下一个地方。该处的萱草丛微微动着。
  (混蛋!不知道岛左近的厉害吗?)
  左近躲开了敌方视线,爬着横越山坡面,出现在敌人背后。
  “哈!哈!”
  岛左近利落喊着,一瞬又一瞬之间,敌人的两颗脑袋拖着鲜血,飞出老远了。
  “啊!”
  源藏等人狼狈不堪,三人逃往三个方向。左近跟住一人,飞快奔跑着。依然不改其沉郁的神情。二人跑着,距离相差不过五、六步了。敌人停了下来,摘下斗笠回头看,以这种架势朝左近反扑过来。
  (跳跃——)
  左近看那招式也吃了一惊。他们的仿兽训练功夫实在不浅。他跳起来许是想抓住松树的高枝,但那树枝已经枯死了。但见手抓树杈的那人瞄准左近的脑袋,跳了下来。
  “轩猿!”
  左近以世间对忍者的蔑称称呼这种特殊轻捷的动作。同时,他不停地舞刀于眼前。左近的佩刀出自老家传统锻造工艺的“转害(手搔)派”初代包永之手,刀身长二尺六寸八分。
  树上跳下的杀手,大概在猎人服里套着铁铠甲。岛左近瞬间做出判断,手起刀落,该人双脚脚踝一刀两断。他攒眉盯着鲜血飞溅落地的这个杀手。
  攒眉是左近在某些时刻的癖习。在别人看来,他攒眉是深表关切。由于这种表情,左近指挥的数万士卒都觉得:
  (为了这位将领,命也不要了!)
  “是家康大人派你们来的?还是佐渡守正信自做主张,将你们这群家伙放出来的?”
  左近小声逼问。
  “归根究柢,把戏玩得挺严密的。但英雄不可用如此手段篡国!”
  左近从崖头纵身跳到路上。源藏隐藏草丛里,全神贯注持枪瞄着左近。
  “那家伙,难道是妖怪?”
  源藏再度看见的左近形象,确实比首次高大多了。家康的这只轩猿对左近束手无策了。这时,传来了跑过山崖下岭道的马蹄声。那是左近吧?源藏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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