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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伏见城下

  微服行旅,岛左近不愿被看见面容。他头戴深斗笠、下穿皮裙裤,回到伏见城下时天还没亮。
  “雄鸡还没带头遍鸣呢。”
  左近这样寻思。他朝着城正门一直走去。正门两侧,大名宅邸鳞次栉比。夜空星光灿烂,照得道路泛白。加之,宅邸相连,墙壁微白,延伸于道路两旁,夜里纵目望去,并无模糊不清之感。左近走得很快,路右侧延伸的宅邸依次说来,是片桐东市正、浅野但马守、浅野纪伊守、池田武藏守等大户人家。未久,当他来到岐阜大纳言宅邸西角一带时,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天已黎明了。眼看着伏见山上的绿韵鲜亮地闪耀一片。
  (今日,该也是个大晴天吧?)
  此日,恰好正值庆长三年(一五九八)五月五日端午节,为庆佳节,午前八时,列位大名该当集中登城,城下也将会因大名出行的仪仗队而变得热闹非凡。
  (咳。)
  左近走过了大手门前的桥时,雄鸡啼起二遍鸣。城门打开了。守门士兵小头领谐谑寒暄道:
  “大人又去何处归来了?”
  左近经常溜出伏见城,去京都的胭脂巷寻花问柳耍欢。对此,小头领早有耳闻。
  “我有点累了。”
  “是吗?哎哟,太艳慕大人了。”
  进了城门,眼前是一座大广场。一旦交战,城里的军队可集合于此。大广场对面,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宅邸,俗称“石田丸”或“治部郭”。总之,与其说是宅邸,毋宁说是城里的一座要塞,它坐落于大手门内的此处,又构成一个警备点。由此不难理解秀吉是如何信赖三成。
  左近进了石田丸的前门,且过檐廊且询问擦肩而过的三成的近侍:
  “主公呢?”
  “正在沐浴。”
  可见,三成正在做登城准备。
  “那么,望代为传言。”左近边走边说道。
  “就说左近这家伙刚回来。哎,如此传达即可。我累了。现在想歇一会儿。”
  “得令。”
  近侍弓腰跑开了。
  今晨,左近不当随从跟大名登城了。次位家老舞兵库担任随从的总指挥。左近来到自己的休息室,没铺被褥就一头躺了下来。庭院里椎木正开着黄花。闭上眼睛,眼皮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意象。今日会过得清闲无事吧?左近呼呼大睡,连梦也没做。
  确实,此日直到正午,左近清闲无事。早晨八时,城头鼓楼的大鼓敲得咚咚响,首席大名家康带领列位大名,豪华如花,次第登城,规行矩步,来到本丸大厅拜谒了秀吉。
  秀吉的容光要说有变化确也有些变化,事后三成对左近说道:
  “太合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祝贺的拜谒顺畅结束后,列位大名退出,依次下城,各自归去。
  其后,秀吉骤发高烧,与大名们道别后,刚想回到后殿,却险些昏倒。左右侧近跑来抱住,不变姿势,抱进了寝间。
  “快叫医生!”
  不用秀吉吩咐,近侍们吵闹着,在檐廊上乱跑,去叫首席侍医曲直濑道三法印。秀吉时年六十三岁。他的身体自幼以来没患过甚么大病。然而,最近几年身体明显衰弱了。
  “是荒淫所致。”
  竟有人这样判定。秀吉不饮酒,只是贪恋女色。究竟是贪恋女色导致衰老的?还是从青年时代过着攻城野战的生活,加速了衰老?
  大前年的文禄四年(一五九五)七月十七日,秀吉开始生病,先是筋骨疼痛。这种不适感持续了七个月,庆长元年(一五九六)二月十四日痊愈。去年十月二十七日,秀吉莅临伏见城下京极高次的宅邸,接受款待。或许是茶水喝多了,抽筋剧痛难耐,宴会中途退场回城了。尔后几乎不能进食。这种症状持续到今年正月,基本恢复正常,春季里能到醍醐寺去赏樱了。过了五个月,又发病。这次腹痛之烈超过筋骨痛,还伴有下泻。
  话休絮烦,曲直濑法印急速登城。此法印是一代名医曲直濑正盛的养子,与天主教的神父交情深厚,从神父那里学到了许多医术。养父也对东西方医术进行取舍,在此基础上,开辟了谓之“曲直濑医学”的内科学。
  曲直濑法印时年五十八岁,是临床医生最成熟的年龄。曲直濑法印把了秀吉的脉。
  (哎哟!)
  他觉得不妙。与以前发病时的症状大不相同。
  (这是绝症吧?)
  曲直濑法印这样暗思。他不露声色,退到另一房间配药,让秀吉喝下,静观变化。结果无效。脉搏微弱,不时好像停滞了。
  以三成为首的五位奉行,接到紧急通知,都挤到另一房间里。法印回来了,五位奉行中的年长者浅野长政,凑上前去打探:
  “病情如何?”
  法印的脸色铁青。
  “这次殿下的病情,连我对诊脉都没自信了。十万火急从京都将施药院、竹田法印、通仙院唤至这里吧!”
  于是,速备快轿,五十来人去接名医,奔向三里外的京都。
  (病情有那般严重吗?)
  三成这么一想,一时冷静下来,不由得倚在柱子上。三成也在悲叹,但危机感占了上风。他离开座席,到厕所去吐了,出了一身油脂大汗。
  (太合倘若现今归天,丰臣家的天下到此就结束了。)
  三成这样思量。几小时里,众人都在焦候京都名医赶来。时值旧历五月,闷热异常。虽然如此,谁也不想摇扇生风,唯有浅野长政一人啪地打开了白扇,开始接纳凉意。
  长政与秀吉的元配北政所有血缘关系,所以关系很微妙。在下级派阀看来,长政为北政所派,同时又属于家康党。
  (家康在等待秀吉死去。倘若如此,长政这厮也一定在等着。)
  一把白扇,令三成联想到这些。长政还好说,他是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已经五十一岁了。他和秀吉一起度过的漫长岁月,是三成等少壮派所不能相提并论的。长政对利益再敏感,感恩之情还是深厚的。
  然而,目前正在朝鲜战场上的长政的长子幸长,与其父相比,更是个玩弄手腕的高手,并且早已和家康关系近密。秀吉死后,关键时刻他会奔向何方?不得而知。
  ……三成这样思忖着,将别人装入某种模型里,严加分析,这是三成的坏毛病。平素左近也劝他:
  ——主公这习惯很不好。与人交往时,对此人的来历、交际关系,既往的坏事等,应当忘得一干二净,谈笑风生。只有这样胸怀宽广能包容的人物,才会吸引人。
  但是,秉性难移。三成有着罕见的洁癖。战国社会里尚无“洁癖”这概念,将如此现象称作“偏狭”。
  “弹正少弼(长政)大人!”
  终于,三成以刺耳的声音道出此言。
  “别摇扇子了!”
  “哎,为何?”
  长政那一张稍显愚钝的平民脸,转向了三成。这名老人直系的后代分支,若干年后出了“赤穗浪士事件”的导火线——浅野内匠头。当然,性格上与长政毫无干系。
  “啊,我只是随口而言。”
  此时,三成若是这样回答,就不会显得太有棱角了。但是三成的老毛病又犯了,直言不讳讲出了如下大道理。尽管大道理能驳倒对方,但除了让对方颜面扫地,别无其他效用。
  “太合殿下正在遭罪,连这里都能听见呻吟。就算热,稍微忍耐一下也是应该的呀。”
  “正是。”
  长政羞得连脖颈都通红了。若在平时,他岂能对自己不得体的举止深感羞愧。总地说来,战国时代晋升至大名之列者,不可能有三成认可的那种言行谨慎温顺的人。
  “三成,这样可以吧?”
  啪的一声,长政将白扇抛至屋角。三成面不改色,凝视长政片刻后,说道:
  “大人想得周到。”
  三成将回言权充为幽默语。左近平时总劝他:
  “男人要有幽默感。这一点应当学习太合。人若无戏谑感和愚钝疏忽之处,就不能成大器。特别是玩笑开得漂亮,滔滔不绝,是男人一德。”
  (激怒了长政这家伙,这便如何是好?)
  三成思虑良久才想出了那句话,权充不成幽默的幽默语。
  可是,这煞费苦心的“作品”,由于想得过多,反倒成为含毒的讽刺了。
  “治部少辅!”长政直呼其官名。
  “时候是这时候,我先忍着!有朝一日我儿子从战场归来,容当慢慢还礼!”
  长政说出了无聊透顶的恶毒话,竟然提及自己儿子。
  夜里,三位名医由京都匆匆赶来了,他们是施药院、竹田法印和通仙院。三人伺候于病房,分别号脉,望诊,须臾,退聚一室,包括曲直濑法即在内,四人会诊。
  诊断一致,为慎重起见,用竹田法印的小匙盛药,让秀吉喝了下去。结果病情非但没好转,夤夜里反倒加重了。
  “太合殿下病势危笃。”
  当天夜半,城下夸大事实,这样流传开来。古记录载云:
  “伏见城下,骚乱。”
  当天早晨,左近进城时那般恬静大名宅邸区,夜里陡变。宅邸家家门前燃起篝火,士卒进出频繁,深夜里大街小巷手举火把的武士往来不绝。大名、旗本为打探秀吉病情,接连不断开始登城。
  就在这样一个深夜,左近恰恰相反,走出城内的石田丸,独步城下,他一如既往,一身便装。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见他这般不修边幅的装束,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一位年禄万石以上的侍大将。
  左近蹓蹓躂躂,信步外护城河畔。面对西侧外护城河的,有池田辉政家的豪邸。与其西墙相隔的就是德川家康宅邸的正房。
  因是近邻,家康以各种形式让家臣接近辉政。后来,辉政是冈山和因幡两地大名的祖先。当时辉政任三河吉田城主,年禄十五万二千石。辉政受到秀吉优待,受赐羽柴姓。尽管如此,辉政还是和家康结下了超过必要的亲密关系。
  左近沿着池田家的院墙信步,走过了家康宅邸正房前。这就是他的目的。门前路上,有人聚堆,挤挤擦擦。
  “果真是奥妙的世间。”
  左近心想。他一望坐在或者站在门前的徒士、足轻、小者等下级武士和杂役手举的家徽,没一个是德川家的。原因终于明白了。一言以蔽之,一本正经跑去探望秀吉病情的大名之中,有几人脚跟一转,顺便就来到德川宅邸禀报,俨然尽忠家康。当然,他们并不稚童般天真地明说:
  ——太合眼看就要死了。
  但这正是其不可告人的本意。
  “内府尚未去探望吧?我抢先一步去了。太合殿下的病情,目前如此这般。”
  有些人这样来传达一声就走了。尽管只说这些,但相互之间如下意思已经心知肚明:
  (迟早会发生事变,届时,我会第一个奔向内府阵营,请多关照。)
  然而,家康就是家康,对于这样的大名,他并不亲自出面接见,而是责令家臣井伊直政接待。直政在德川家虽是陪臣,却官居从五位下侍从,与大名平起平坐。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五万余石的主公家康,封直政为上野箕轮城主,赐年禄十二万石。
  总之,直政的级别与大名平等,此外,他在沙场上是交战高手,而且待人接物态度柔和,语言得体周到,在德川家主管涉外事务。
  此处为冗笔。彦根市的市长、旧伯爵井伊直爱先生还是学习院小学生时候。据说某年夏季,其祖父带他乘东海道线火车外出旅行,到关原站下车。驻足关原的夏草中,说道:
  “正由于你的祖先在此纵横驰骋,奋勇作战,你今天才过上了安乐的生活。切不可忘记祖上大恩。”
  直政的战场功绩如此,但是关原大战开战前夜,他作为德川家活跃的涉外官员,功绩更大。直政的容貌不错,出身于远州家系古老的家门。在乳名“万千代”的少年时代,就成为不甚好男色的家康近似唯一的宠童。直政眉清目秀气质好,其他大名前来求家康办事时,直政代为接待,并应诺道:
  “请放心。这件事由在下禀报,代为拜托。尽量令大人如愿以偿。”
  同样话语若从此人口中说出,就格外有力度和真实性。当然,这和人品相关。因此,家康有了一位卓越的外交官。
  与家康有交往的列位大名,归根结柢,见到的都是这位直政。
  “大人辛苦了。由在下代向主公问安。”
  直政诚实地应诺。由于感激直政的这般诚实可信,入“家康党”的大名越来越多。
  挥发着奸佞气息的本多正信老人,虽同为谋臣,家康却一直将他藏于后台,让他专心于密谋,凡事不让他那一张可憎的皱纹老脸抛头露面,这样做是恰当的。
  ——却说事态。
  秀吉的病情逐日恶化,五月下旬几乎饮食不进。六月初,双颊急剧下陷。《户田左门觉书》这样记载:
  “太合愈发病势危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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