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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木曾殿 第三节

  行家回到鎌仓,却没有地方住。鎌仓的大臣都因为顾虑赖朝,不敢跟行家有不必要的接触,也拒绝供他住宿,待他十分冷淡。
  (为甚么?)
  可能是赖朝觉得策谋家新宫十郎行家很可怕吧?事实上,赖朝害怕行家与鎌仓的大臣勾结。大臣们也知道赖朝对行家的感觉,不希望引来多余的猜忌,所以才未提供行家住宿之所。
  “难道要我睡卧路边吗?”
  行家于是跟鹤冈八幡宫交涉,住进别当屋邸中。他还想见赖朝,可是赖朝以政务繁忙为由,只派左右接见他。
  “浓尾之战辛苦了。”
  赖朝只交代左右转告这句话。行家很不满。
  很自然的,他每天都来拜访义经,甚至可以说是赖在他那里。
  “一样是外甥,你就对人好多了!”
  行家第一次前来就称赞义经。义经想从这位叔叔口中听些亡父义朝的事迹。行家几乎不认识长兄义朝,可是为了取悦义经,他编造了一些故事。即使如此,这个外甥还是眼睛发亮,听得入迷。
  义经也想听墨保川战败的情况。行家不想讲,可是义经非听不可。
  “叔叔,为了将来,请告诉我吧!”
  他想详细了解平家的阵形、战法、诸将性格或优劣,还执拗的问行家用甚么阵形进攻。
  “我忘记了!”
  行家生气了。他是个聪明人,却不善战到令人感到滑稽的地步,这是身为武将的大缺点,他可不想被人拆穿。
  几天后,赖朝接见了行家。他给行家的位子是家臣之座。
  “太令我惊讶!”行家不客气地说。
  ——弄错了吧?我新宫十郎行家可是你父亲(义朝)的弟弟!
  赖朝立刻站起来,亲自招待他入内。
  (他想通了吗?)
  行家想。他一进去,赖朝就命令左右拿来两样东西。
  “您请看!”赖朝说。
  放在眼前的,是源家代代相传的盔甲“源太产衣”以及“髥切”太刀。这就如同宫廷的三种神器,是源家长者的象征物。
  “现在你懂了吗?”赖朝说。
  他言下之意是:我虽然是你的外甥,可是却是源家的长者,你就算是叔叔,也必须以臣子的身分服从我。
  (平家不是这样!)
  行家在京都长大,比源氏更熟悉平家的风俗。平家跟源氏一样是武士之家,可是对同族很温和,老人及年轻人都和睦相处,不可能有人采取像赖朝这样的态度。至于源氏,别说是骨肉和睦相处,他们根本把亲人当成第一级敌人。就在这一年,赖朝还进攻住在常陆的叔叔志田义广(义朝的庶弟),想要杀了他。
  (讨厌的男人!)
  行家事后来到赖朝府邸中义经的房里抱怨着。
  “我不想听这种话!”
  义经像小孩子似的举起两手,蒙住耳朵。可是行家还是继续说着:
  “佐殿太可笑也太下流了!对妻子那么好,对我们却这样。”
  行家讲的是上次龟前引发的北条时政离开事件。此事连鎌仓大街小巷的摊贩都知道,行家当然也听说了。
  “那么疼爱妻子的弟弟北条义时,简直就是下流!九郎,你有受到像义时那样的疼爱吗?”
  “叔叔!”
  义经很为难,可是行家还是说个不停:
  “他那么怕岳父,又是怎么回事?时政为了那件事情一怒回到伊豆,佐殿面对这种粗暴傲慢的态度,该发兵讨伐才对,可是,他却反而低声下气派使者去道歉,这算甚么?”
  “不是这样的!判官代邦通是去问清楚事情的原委。”
  “一样啦!”行家说。
  他的样子已经不是发怒的气势,而是泗涕纵横的抱怨。
  “尊重岳父也无所谓,可是,对我这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也得好一点吧?”
  行家真正想讲的是这一点。
  “叔叔,你就算对我讲这些也……”
  “你耐心听我说。你虽然是鎌仓殿下的弟弟,可是,他有给你一块可以种根稻草、撒粒豆子的土地吗?有吗?”
  “我不想要土地。”
  “因为你还小,才会讲这种毫无欲望的话。没有土地,就无法供养部下,也就无法培养武力。没有武力就没有势力,没有势力就会被世人欺负,这是成人世界的道理。”
  “我没关系!”
  “笨蛋!你看看跟鎌仓殿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子江间(北条义时),就只因为他没有跟父亲一起离开,鎌仓殿下就给了他那么大的庄园!”
  行家凄惨的叫着,并皱着鼻子,他在哭吧?
  行家离开了鎌仓。
  后来,武藏房弁庆对义经提出谏言:
  “为了你自己好,还是少跟新宫叔叔在一起。”
  弁庆认为,行家具有男人的野心,而且天生就有中国诸葛孔明般的智慧,可是私欲过多,常常以自我为中心,使他的智慧有了阴影,也无法得到人们的尊敬。跟着行家的军师大夫房觉明也因此离开,听说跑去投靠木曾殿的麾下。
  “不应该跟名声不好的人交往。”弁庆说。
  行家后来在相模的松田乡找到住处。松田位于足柄山块的山麓,距离三浦郡的鎌仓有十二里远。当地有栋荒废的别墅,建在西边可仰望富士山胜景之处,是大庭景亲以前为了视察东国的平家贵族所建的,光是随从房就有二十五间,是座宏伟雄壮的建筑,可是因没人管理而荒废,目前彷佛是栋鬼屋,相模人称之为“松田亭”。
  这栋房子的材质是以稻杆代替桧皮,由此可以看出,这是相模唯一的贵族建筑物。虽然已经老坏朽烂,仍是东国知名。
  过完年,寿永二年的寒冬,行家以无法忍受的心情离开了松田亭。
  (怎么能住在一栋可能出现怪物的房子里?)
  他简直想朝背后的屋子吐口水。
  此时,天下呈现静止的状况。因为连年饥荒,虽然东国的收获并没有异常,可是平家的根据地——京都周围到东海道的箱根——饿死者无数,根本不可能派大部队远征或会战,天下自然一分为三:从信州到北陆的木曾义仲势力范围,京都到四国的平家势力范围,以及远州以东的赖朝势力,三方都保持着均势。这情势简直就像中国的三国时代。
  行家回到鎌仓,向赖朝求情请愿。这种时候如果要他哭,他也愿意。
  赖朝在大藏谷的行馆接见行家,他小心提防着这个野心家。行家故意低着头,详述自己住在松田亭的惨状。
  “那里很荒凉,甚至还会有怪物出现。”
  他这样说时,赖朝难得的笑出了声音。
  (您本身不就是怪物吗?)
  他很想这么讲。
  行家鼻头通红,眼睛无神,左右颊像小鸟振翅般迅速鼓动着,终于进入正题:
  “佐殿,拜托,我只求你这一次!”他说。
  行家表示,自己在尾张、美浓跟平家大军作战,失去儿子,还损伤许多士兵,甚至没办法祭拜他们。他想建造菩提寺,请赖朝怜悯,在领国中拨给自己一个小国。
  他哀哀请求。
  赖朝内心暗笑。行家想靠自己的血缘关系要到一个领国。可是,他给过赖朝甚么呢?这个男人向来自豪的,似乎是带着以仁王令旨促成起兵,可是,这种跑腿的工作别人也能做。他并没有为赖朝后来的创业贡献过。简单来讲,行家想用同血缘的感伤感动赖朝,乞讨土地。行家依靠的是血缘。可是,赖朝依据的是鎌仓的体制。他礼遇对创立这个体制有功的人,拒绝无功者的请求,就是这么简单。两人的凭藉及原则不同。赖朝本来想向行家解释,可是,当时的日本话没有这么完整的表达方式,于是赖朝用别的方式表达:
  “赖朝征服了十国,木曾征服了信浓、上野的势力,取得北陆道五国。你如果想要领国,就自己去征服,我会奏请法皇,承认你领地的资格。”
  行家宛如五雷轰顶,脸色发白。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他退下后才发现内唇流血了,一定是因为太难过而紧咬唇肉之故。行家还是和往常一样退到院子里,前去义经的房间。院内并没有像京都官家那种假山水,这并非赖朝不会附庸风雅,而是怕半夜会有刺客躲在假山水里。不过,到处都有野生的树,其中还有一棵两百多岁的欅树,对面就是义经的房间。行家来到这里,义经在炉火边迎接他。
  “我要离开鎌仓。”行家说:“你也该有点打算,留在这种地方,是没办法当男子汉大丈夫的。”
  “你要去哪里?”义经用略高的嗓音问。
  他虽然已经二十几岁,可是却有种少年般的高音。
  “我不知道。”行家说。
  他不断在火炉上搓揉着手,然后问道:
  “你以前住的奥州,今年听说雪很少。”
  “怎么会呢?”义经说。
  他们就以雪为话题闲聊着:天将干涸吗?听说今年各地雪都很少……不久,行家告辞离去。弁庆后来断言:
  “他一定是去木曾。”
  雪的话题很多,容易令人联想到路上的积雪。不过,行家不可能去奥州,他应该会去义仲那里,即号称北日本积雪之王的信浓木曾谷或北陆。今年雪很少,要在这个季节前去并非不可能。
  弁庆的推测完全正确。行家离开鎌仓后,随即前往木曾。
  木曾义仲是义朝的弟弟带刀义贤的遗儿,对行家来讲,他与赖朝或义经一样,都是外甥。义仲的亡父义贤与恶源太义平(赖朝兄弟的长兄)因土地问题而发生争战,义贤被杀,当时义仲两岁。他的生母是妓女,她抱着义仲逃往木曾谷,寄养在当地豪族中原兼远处。兼远是义仲乳母的丈夫,将他视为优良血统的后代,郑重的抚养长大。随着年龄渐长,他的武功技压群儿,身材魁梧,对各种运动都很敏捷,尤其善于骑射。以个人的武功来看,在现存的源氏族员里,大概没有人比得过义仲。
  以仁王的令旨也来过木曾谷,义仲兴奋地在木曾川举起白旗,召募士兵,驱逐附近的平家党徒,势力大增,后来征服了信浓,最后终于进攻越后。其战斗之激烈就如烈风一般,不是一般坂东将领可以匹敌的。
  (说不定,义仲会比赖朝先一步占领京都。)
  行家甚至这样想。不过在他眼中,义仲的缺点是没有治理之才,也缺少外交能力,因此只能当北方蛮族,而无法保有天下。
  (若由我来补足他的缺陷,给予指点,木曾源氏一定天下无敌。)
  行家这么想。
  不久,鎌仓听到令人惊讶的传闻:行家受到义仲好礼相待,令他参与军机大事,一起商议天下大计。
  “木曾殿下就是这样的人。”熟悉时事的弁庆对义经说。
  弁庆以前曾经从大夫房觉明那里,得知义仲的性格。
  “他有识人之明吗?”
  义经因为是义仲的堂哥,对他有种亲切感,想多知道一些义仲的事。
  “不是的!”
  义仲只是个大乡巴佬,跟在都市长大的赖朝不同,他爱同族或同乡、有血缘之人,对人很有感情。他对待行家,也是出于这种心态,表现出单纯的敬爱,似乎不是因为行家有政略上的才华而加以礼遇。他的个性正好与赖朝完全相反。
  听到传闻的第二天,义经站在赖朝身边伺候,群臣聚集。
  “各位听说了吗?”
  赖朝提出行家之事。大家都有所顾虑,面面相觑。这毕竟是源家的内争,家臣不该插嘴。凡事都喜欢根据原则、原理的赖朝,此时面对传闻,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避免搞乱鎌仓的政治风气。
  “我要讨伐行家。”他说。
  义经猛然张开眼睛看着赖朝。赖朝知道义经情绪化的性格,不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
  “这是鎌仓的规定。他擅自离开,背弃我,如果还饶恕他,就无法建立鎌仓的秩序。”
  (你岳父不也是这样吗?可是时政并没有被杀。)
  义经忍不住可怜起行家叔叔,他低下头。
  “如果木曾接纳行家,我就要讨伐木曾。我已经决定了,不准有任何异议。”赖朝说。
  这是赖朝的真心话。本来赖朝对行家的评价就低得不如狗,他要离开鎌仓体制与否,根本无关紧要,只令人有种麻烦人物走掉了的感觉。问题在于义仲。义仲是怎么看赖朝的?是敌人或是朋友?
  这是赖朝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义仲在地理位置上比他更接近京都,义仲若占领京都,接下来会怎么做?若尊赖朝为源氏长者,也就是说,义仲准备屈居于赖朝之下,就一定要献出京都;可是,若义仲坚持独立,要跟赖朝各自以不同军团的总帅自居,与赖朝对抗,那他们早晚都必须交战。赖朝真正的想法是要用这次的行家事件当实验,以确定义仲的心意。
  这期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应该属于赖朝关东圈邦国的甲斐源氏,其总帅武田信义因为地理上的因素,也很惧怕义仲,想利用婚姻政策与他联合。可是义仲用无礼的言语加以拒绝:
  “武田这下人在讲甚么啊?他疯了吗?”
  武田是甲斐、酸河、远江三国之主,从源氏血统来看,他不该是遭受木曾侮辱的下人。义仲竟然侮辱他,这就证明义仲过度自信,自以为已经获得天下。武田信义在屈辱之下,向赖朝秘密谎报:
  “木曾殿下是源家的大魔王,他不只想反抗鎌仓殿下,还暗中与京都平家交涉,要与平家结亲,联合起来讨伐鎌仓殿下。”
  “有这种事情?”赖朝轻轻的点头。
  用这两件事情责问义仲,他的真心一定会像石榴张开红色裂口一样,显露出来。
  赖朝命令佑笔列举义仲的罪状,写成挑战书送到木曾。另一方面则从关东下达军令到东海各州,邀集大军。
  聚集到鎌仓的军队号称有十万大军。然而,赖朝并不打算用这十万大军跟义仲决战。
  他打算以这次空前总动员,向敌我双方显示鎌仓的权威,来一次大示威。
  “请务必让我随行。”义经恳切请求。
  可是赖朝不理会他,要他留守鎌仓。带这个部下稀少的年轻人上战场,连装饰军容的壮丽都不足。
  赖朝进入信浓,在善光寺扎营。占地不广的善光寺瞬间被人马占满。
  义仲的行动爽快到令人无法想像。他虽然有动员数万人的力量,可是却只带了三百士兵来到依田城,在熊坂山布阵等待鎌仓军。他明知道在兵力上就已经输了,还是出来应战。赖朝犹豫着,用十万大军打三百人的军队,世人会怎么评论自己呢?
  (这又是行家的策略吗?)
  赖朝这么想。可是,他又觉得行家不可能有这种胆识,应该是义仲的气魄与机智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男子。)
  赖朝想。他一方面害怕,一方面却有无处发泄的不快感觉。世人只会认为义仲在出赖朝的洋相吧?而且,义仲还对赖朝的军阵做了巧妙的宣传:
  “源家血缘彼此相争,是自保元、平治之乱以来的天下大丑闻。以前就是因为不断持续这种事,源氏才会这么衰弱,让平家占尽优势。现在,面对与平家的战斗,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辙,引来世人嘲笑。”
  接着他便率领军队,躲往北方的越后。赖朝失去了敌人,不得已只好派出使者。
  “有两个条件供你选择:一是把行家交给我们,一是用你的儿子义高当人质,送他来鎌仓。”
  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撤兵,赖朝会觉得下不了台。
  义仲一定会把行家交出来吧?他不可能让义高当人质。义高已经十一岁,行过成人礼,是义仲十分疼爱的继承者。
  可是,令赖朝再度意外的是,义仲竟然把义高送来了,而且还说:
  “行家是叔叔,不可以对他简慢。”
  他这么做,还是出于对血缘的看法。可是,赖朝用更冷静的眼光来解释这件事。
  (义仲没有与我相抗衡的战力。)
  他这么想。赖朝知道,对方的战力比自己想像的还低,否则就不会把义高送来。
  附带一提,在木曾的阵营中,几乎所有的幕僚都反对把义高送去当人质。其中,幕僚长今井兼平阻止道:
  “我们就快要跟鎌仓殿下争夺霸权了,在这个时候,若还要担心你的儿子,岂不是碍手碍脚?”
  可是义仲不同意。
  “现在跟赖朝作战的话,我会输。”
  这男子的想法非常明快。跟赖朝作战,就算前几仗打赢了,接下来还有平家,跟平家对打,便难逃灭亡之命运。现在若要不灭亡,就得跟赖朝讲和,而且要以下定决心的方式来讲和。
  人质离开木曾的那一天,木曾军将校们的妻子都哭着送行。
  “你们以为我是没有慈悲心的父亲吗?”
  义仲察觉到她们的心情,说道:
  “如果不送走义高,赖朝一定会攻来。到时你们的丈夫都难免战死。为了不让你们发生那种悲哀的事情,我才把义高送到鎌仓。”
  义仲这席话更使她们痛哭,带给木曾军队从未有过的感动,使她们对鎌仓燃发敌忾之心。
  这一年的晚春,平家军队等待北国雪融后,便离开京都讨伐义仲。平家号称有十万大军,义仲在北国的山野与这支大军作战,同年的五月十一日,在加贺的俱利伽罗顶夜袭平家主力部队,击溃他们,创造了当时战史上空前的胜利。
  七月半,义仲乘胜追击,来到京都,进入近江附近时,平家认为京都不适合防守,于是弃守京都,战略性撤退,于同月二十五日前往西国。
  木曾军的机动军团长新宫十郎行家,也从宇治道经过伏见,进入京都。
  这个消息四天后传入鎌仓。义经在旁边看着赖朝惊讶与悔恨的表情,觉得惨然。可是赖朝对这异常的变动并未说半句评论,只说:
  “义仲在京都饿得很惨吧?”
  对于京都饥荒的惨状,赖朝有太过丰富的情报。只要饥荒还很严重,他就无法轻易移动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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