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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鸿门宴

  细看《汉书·食货志》一节中的文字便可知道,刘邦进入关中的第二年,这个地区曾发生过一次灾荒,其严重程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据该书记载,尽管关中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沃野千里之地,但那年这一地区可供人食用的谷物却仅仅收了五千石,饿死的人数达到了总人口的刘邦进入关中之时,正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荒发生之前的八个月,然而还是早有征兆的。关中已经出现饥饿现象,家家户户的存粮均已所剩无几。
  刘邦军的大批涌人让缺粮现象更为严重。尽管刘邦将全军集结于霸上,不准进入咸阳市区,又明令禁止一切掠夺行为,但是,刘邦军的本质接近于流寇毛贼,所以根本无法取缔士卒小偷小摸的行为;此外,还有作为军事行动的正规的粮食调拨,这一切全要靠抢走关中农民手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存粮来加以解决。
  刘邦现在已经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关中王”。来到正在战祸与饥馑之中苦苦挣扎的关中后,尽管刘邦是骤然之间作为王凌驾于这片家园之上的,但若过度强取豪夺,农民们就不得不逃往关外,一旦全部逃光,王权之类也就似有若无了。刘邦本来就有思虑过度的毛病,加之,他生来就是农民,所以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清楚。
  秦是以法治国的,所实施的法律烦琐而又严厉,秦政权本身就颇像一台制造罪犯的机器。居住在这片大地上的老百姓喜欢听凭天道循环的大自然的摆布,生来就不喜欢被拘束在法这个人工制造的大网里面。所谓法治,乃是以粮食的充盈和人间的和平为前提的。在兵荒马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的状况下,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做出犯法的事情,就会一个不漏地被捕吏抓住而失去生路。刘邦对此中的人情冷暖有过切身的感受。
  他在控制关中的第二个月,便将所有地方的父老召集到一起,公开宣布:“所有秦的法律,一概废除。”
  还宣布:“现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抵命,伤人者或窃人财物者,分别处以适当的刑罚。只此几条。”
  禁止掠夺,加上前面宣布的彻底废除秦法,以及简化法律等做法,都极大地提高了刘邦在关中的威望。
  关中大地具备使巨大专制权力得以成立的一切条件。也就是说,这是一片政治至上的土地,从这一意义上讲,也是一块盼望出现好皇帝的土地。对于农民来说,王权之害比普通流寇盗贼之害甚之又甚。所谓好皇帝,就是宣称建立为害相对较小的王权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邦岂不就成了人们所盼望的那种好皇帝吗?
  刘邦完全掌握了这种时代的脉搏。他甚至曾说道:“我就是为铲除秦政之害而来的。”
  然而遗憾的是,刘邦在日后一步步创建王朝的时候,却早已把“约法三章”之事置诸脑后。在这片大地上,每个小地域都建有国家的时代——春秋战国时代,可以做到不是靠法律而是靠传统习惯来治国。然而在进行统一天下、建立帝国这一巨大无比的工程时,大部分朝代都不得不效仿第一个创造这种奇迹的秦帝国的做法。
  刘邦早在此之前就宽恕了所有秦的官吏,运用其原来的行政组织,在顺利地继承统治方面获得成功。这也使乡村父老和大小官吏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在许许多多具体问题上,他也大获民心。
  比如说,因刘邦实施新政而欢欣鼓舞的父老们,络绎不绝地送来猪和牛等奉献给刘邦,但他却婉言谢绝了。虽然谢绝,他还是一一亲自接见来人,当场讲明拒绝接受的道理。
  “秦的父老们!”刘邦缓缓地说道,“我们仓库里积存的军粮虽然不是很多,但还不至于让士卒忍饥挨饿。忍饥挨饿的却是乡村的父老乡亲们哪!”
  这番话如闪电一般迅速传遍了关中的所有角落,使乡民欢呼沸腾起来。他们期待的超出想象的轻徭薄赋的王权,也许就会由刘邦建立起来。刘邦恰恰顺应了这种民意。
  父老们对刘邦的期望大增,心里都在想:“如果沛公不能当上我们的秦王,那可如何是好?”
  刘邦的威望甚至高到了这种程度。
  到了这个时期,关中的父老和官吏们对楚军的内情已经看得十分清楚,既知道楚怀王曾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也了解到刘邦的竞争对手项羽是楚军实际上的掌权者,项羽是因为在北方大片土地上与章邯作战,才迟迟未得进入关中的。他们还了解到,等到项羽进入关中之后,由各路将领共同商议(实际上是项羽一个人说了算),才能决定刘邦能否成为关中王。当地人们都很明白,基于上述理由,刘邦的地位还是极不稳固的。刘邦耳朵里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愿沛公您能当上关中王。”
  刘邦原本是一个极易受人蛊惑的人。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话语,甚至会突然环顾左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仅在三年之前,他还为故乡的老百姓所厌恶,受到自家长兄的蔑视,被嫂嫂公然当成累赘对待,还作为秦帝国的一名逃犯,隐藏在沼泽地中当过流寇,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竟然被秦故地的人们哀求着做关中王,怎能不认为这是在做梦呢?刘邦十分兴奋,有时激动得真想拍案大吼一通。
  他的营帐之中,有一个端茶扫地干杂活的小个子男人,不大的脸盘肿得发青,总是面无表情。刘邦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收下这个人的,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了。
  “他是哪里的人?”
  后来,刘邦曾问过左右,被问的人当即一愣,答道:他不是从沛县就一直跟随将军吗?因为他是沛城人,靠得住,就让他在营中干了杂务,不过,印象如此淡薄的人还确实罕见。
  有一次,这位小个子把趁乱跑进大帐的猪赶出去之后,冲着刘邦叫了一声:“将军!”
  只有这次才让刘邦吃了一惊,真有一种听到跳蚤开口说话的感觉。这位小个子也是想飞黄腾达的,一边干着杂务,一边盯着机会,万一有个什么计策献上去,刚好成为一项妙计,刘邦一高兴,保不准就会把自己给抬举上去。
  “干什么嘛!”
  “小人以为将军还是应该做关中王。到处都是一片盼望之声啊!”
  “小跳蚤在讲什么嘛!”刘邦心想。不过,他有一个习惯,无论是谁向自己献策,都要尊之为师、待之以礼的,因此,他转而正襟危坐地说:“把心里话说出来吧!”
  “只要派兵到函谷关锁住关门,中原的人马就无法进到这里。这样不就可以做关中王了吗?”
  如果刘邦碰巧头脑冷静,一定会对这项充满孩子气的建议捧腹大笑的。然而他正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就听进去了。
  “是啊,也许就该这样。”
  打个比方说,就好比趁别人家里没人,偷偷溜进屋去,只要把门一关,自己就成了这家的主人了。这简直就是个愚不可及的方案,但此时的刘邦已完全忘乎所以,便招手把这个小个子叫到跟前,颇为高兴地叫了一声:“鲰生!”
  这不是名字,鲰是指小鱼,等于是叫了一声矮公,是突然冒出来的绰号。刘邦说:那就接受你的这项建议吧!不过,可不能向外人泄露哟!一传出去,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反对,还会令人无地自容。这点理智,刘邦自然还是有的,不过现在他头脑有些发热,也是不容置疑的。刘邦当即叫来一名战将,派其火速将函谷关关口封住。
  项羽的进军路线,基本上是沿着现在的陇海铁路,沿途有奔腾的黄河和一连串的城池,应该说这正是进攻关中大门口的一般途径。项羽一直以火急火燎、急于攻陷秦都城的气势向西挺进,终于赶到函谷关时,已经是隆冬腊月。从受怀王之命与刘邦一起自彭城发兵之日算起,已有一年零三个月,降服秦章邯将军之后又过了三个月,才好不容易一步步抵达秦老巢的关口。
  函谷关后来被移到了其他地方。
  那个时代函谷关所在的位置,后来被称为古关,周围树木稀少,为裸露着黄土层的断崖和隆起的山岗所环绕,地面上分不清究竟是岩石还是干泥巴,有一条路勉强从中间通过。关隘完全被建成了坚固的要塞,从整体外观来看,函谷关恰似处于函(匣子)中。
  项羽并不是看到山上这道关隘之后,才知道有此异常情况的。
  在前一天,也就是抵达函谷关的前一天下午,先头部队的传令信使慌慌张张地快马急驰而来,报告的大意是说,刘邦已经在关中,且已派兵将函谷关严密封锁,城头上无数红色旌旗迎风招展,挡住了一切外来的军队。
  项羽比刘邦迟到了整整两个月。
  到最后关头,项羽才知道关中发生了意外变化,可见项羽军对情报的反应是多么迟钝。反过来,仅从这件事就可以理解,关中天险锁闭的地理条件,其特珠性是多么显而易见;关中的局势要泄露到中原去,又是多么困难。
  项羽勃然大怒,然而对报告却是半信半疑。
  “未必吧?”
  项羽心里尚有些怀疑。他倾巢出动,正是出于他的个性,在认识事物方面,项羽所坚守的原则是耳闻不如一见。这种性格屡次使他受益,在有些事上却曾给他带来致命的损害。接近函谷关,道路马上变得狭窄了,地势的变化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殆不见日”。
  当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被夕阳染红的时候,项羽确实看到了比天空还要红的旌旗,正在函谷关城头上成排地迎风飘扬。红色是刘邦军的标志。
  “这个臭农夫!”项羽哼了一句。
  “只有破关而人啦!”谋士范增在一旁扯着破锣嗓子说。
  项羽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
  他从来没把布衣出身的刘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知道许多刘邦不会打仗和胆小如鼠的事例,这样的事多过冬天里干枯的小树枝。就是这么个刘邦,竟然能突破天险打败秦军,抢先进入关中,可以说项羽是连做梦都未曾想到。
  “那种人竟然还要当关中王?”
  项羽是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楚军本来就是叔父项梁和自己创建的,刘邦之流不就是带领一支七拼八凑的小股部队,半路上跑来借一席之地的吗?
  项羽的憎恶转向了刘邦,对于远在后方彭城的怀王,就更加恨之人骨,甚至想把他千刀万剐。由于怀王不让自己走直线,派自己与遥远北方的秦军作战,因而延误了时间。项羽早已牢骚满腹,看到眼前的这一结果,不禁怒火满腔,连肺都要气炸了。
  “那当然!”
  项羽赞成范增攻关的主张,第二天一大早,这片狭窄的地段集中了大大小小的弓弩兵器和大批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发起猛攻,将关门彻底攻破。
  函谷关内侧的道路更加狭窄,仅能通过一辆战车。两侧是悬崖峭壁,人马就像被挤在一起似的,从这条羊肠小路上通过,确实宛如在匣子里前进。
  项羽军是一支有十万人马的大军,从函谷关到关中咽喉部位的潼关,一路上都是艰难险阻,徒步一般要走一天半,现在因人马数量过大,需要两天半的时间。
  一出潼关,就好似从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映人眼帘的是伸向西北天际的千里沃野。看到这一景象时,士卒们欢声雷动,随着越来越多的队伍进入关中,欢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眼前就是被称为天府之国的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
  “刘邦已在霸上安营扎寨。”
  范增得到的是这样一份情报。
  接着又不断有情报传来,足以描绘出刘邦的嘴脸。
  ——要发动进攻,将刘邦杀死。
  范增心无旁骛,只把方针凝聚在这一点上。项羽认为刘邦之流也不过如同秋后的蚂蚱,对范增来说却刚好相反。范增心里明白,刘邦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并能巧妙地加以采用。尽管这个人原是沛城一个难以糊口的无业游民,但凭他那不可思议的才干,其能量说不定有时比项羽还要大上一百倍。
  “刘邦是个可怕的家伙。”
  范增骑着马,凑近坐骑上的项羽说。
  “听说在沛城的时候,那个家伙十分好色,简直令人避之不及,还野心勃勃。时至今日,虽然身在关中,他却将咸阳的金楼玉宇一律贴上封条,对秦宫中的那些美女根本不屑一顾,还特地在人烟稀少的灞水河边的高地上扎下营寨,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都是因为他胸怀夺取天下的远大抱负。”
  “蠢货!”
  项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蚂蚱是休想变成雄鹰的。
  “应一鼓作气,趁势杀死刘邦。”范增说。
  “这位老先生太絮叨了。”
  项羽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让刘邦全军覆没嘛!没有必要迫不及待地说个没完。
  “借口是什么?”
  项羽问了一句。一定要师出有名。刘邦现在是友军主帅,并不是敌人。
  “借口?”
  范增笑了,笑得一脸皱紋,就像拧干了的湿手巾,说:随便找个借口就行,关键是要杀掉刘邦。
  “首先,派兵固守函谷关,阻挡楚的上将军您人关。仅凭这一条,就完全可以把刘邦扔进油锅里烹死。”
  此外,更有别的借口从对方营垒主动送上门来。这天傍晚,有人从刘邦军营派了一名密使来到范增的住所,楚军拿住那个农夫打扮的人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刘邦军左司马曹无伤派来的使者。
  “愿助项将军一臂之力。”
  密使低声转达曹无伤的口信。曹无伤知道项羽军足有刘邦军的五倍多,早就看透了刘邦的命运。与曹无伤有同样心情的人,刘邦军中自然不占少数。曹无伤在密信中写的意思是:“刘邦置项将军于不顾,已即位为关中王,并将咸阳的珍宝据为己有。”
  曹无伤告阴状,就是想在项羽得胜之后,能当上一个侯。范增将这个密使留在营中,向项羽报告说:就这一条罪状,刘邦也该被处以车裂之刑。
  项羽不打算会见刘邦,也不派出使者,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大军全面展开。他发现一片被称为新丰台的台地上有一块叫鸿门的高地,便把大本营扎在那里,将十万大军两翼展开,面对霸上的刘邦军,形成一个扇面形的阵势。布阵完毕,已是日落时分。与刘邦军的距离不过四十里地。
  “明天早晨要让士卒饱餐一顿!”
  在完成布阵的黄昏时刻,项羽这道口头命令下达到各个部队。命令全军饱餐一顿,意味着饭后马上就要发动进攻,这早已成为惯例,所以各路人马都十分紧张,还伴着一股打垮刘邦军,冲进咸阳大捞一把金银财宝的亢奋情绪。士气十分旺盛,有如开水沸腾一般。本来项羽就不禁止掠夺。他知道,倘若下令禁止,士气就会一落千丈。
  人夜之后,项羽军的阵容愈发显得壮观。数万堆篝火在大地上点燃,一眼望不到边,染红了整个天空。
  刘邦吓得魂飞魄散。自项羽军攻破函谷关进入关中以来,刘邦就不曾有片刻清闲。本来刘邦是应当亲自到函谷关去迎接的,可是竟不知不觉地犯了错误,反而把关门紧闭,还与之以乱箭交锋。
  “多么壮观的篝火啊!”
  刘邦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壮观场面,感到完全错过了时机,秋后算账的日子到了,脑子里掠过“干脆逃跑”的念头。落荒而逃历来是刘邦的拿手好戏,除此之外,再没有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
  刘邦想起了张良。
  关中平定之后,那位专门喜欢打仗的张良已经失去用武之地。这种待人之道正是刘邦的老毛病,需要的时候就会真心实意地向对方表示极大的热忱,态度上也是百依百顺,让他干什么难堪的事也都心甘情愿,而一旦不再需要,转眼间就会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这倒不是什么冷酷无情或只讲功利的实用主义。刘邦性格中的这种奥妙之处很难加以说明,或许是豪气中带有欠缺,要么就应该算是一种天真烂漫的表现。因为有这种天真烂漫的表现,谁都能原谅刘邦这另外的一面。
  然而张良却不喜欢刘邦的这另外一面。由于他的冷酷无情,张良的神经几乎受到无形的伤害,当即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对这个人已经没有用处了。”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接着便像影子一样悄悄地退避三舍,不再主动靠近刘邦的营帐。
  然而,现在刘邦又再次想到了张良。
  日落之后,刘邦心急如焚地命人去寻找张良,没有马上找到。
  从形式上讲,张良是在负责管辖韩王的士兵,有直属于自己的一百余名部下。这些部下都是亡韩遗民的子弟,与其他流寇盗贼出身的部队不同,他们老实得简直不适合当兵。他们主要担负为张良搜集情报的任务。尽管是一支无声无息的部队,他们却把张良看得如同神仙一般,只要张良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与其他鲁莽不经的部队相比,他们在战场上反倒表现得更为坚强。
  他们殊死守卫张良,甚至刘邦派人来时,也不告诉张良所在的地点,顶多说上一句:“一下子说不清楚。”
  他们的态度十分明确,认为自己是侍从张良的,与上边的刘邦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一度表示怀疑,来者当真是刘邦派来的吗?
  张良住在间小屋子里,只有身边的几名心腹知道。小屋外面有守卫严加把守,他正在会见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男人戴着头巾,卷曲的头发已经半白,很不讲究地挽在头顶,两个眼窝像胡人一样凹陷进去,一对小眼睛闪着固执的光芒。他话语不多,常常以笑作为回答。笑起来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也是因为他有一副与年龄很不相称的皓齿。
  这个人就是项羽的叔父。
  对于项羽来说,他乃是养育自己的宗亲,虽说还有共同起兵的已故叔父项梁,然而亡楚名门贵族的血缘关系本来就很复杂,嫡庶交织在一起,有伯父、仲父、叔父和季父等多人,叔伯兄弟也不少。他们之中的几个人,在起兵之后都到了项羽的营中。
  与张良秘密会面的人正是项羽先父最小的弟弟,在项羽军营里被称为“项伯”。
  项伯名缠,本来另有字,但因人们都称其为伯伯——虽然称最小的叔父为伯有些奇怪——为免去麻烦,就以“伯”作了自己的字。他性格上确实有拘谨的一面,不过也有上面所说的那种不拘小节的一面。总之,他那干干瘦瘦的体型让人觉得十分精明干练,还有一种快刀斩乱麻般的果敢作风。
  项伯从年轻时起就不务正业。
  楚国灭亡,项氏家族本来就为秦所仇视,因此,全族人只得四散逃命。项伯也不得不辗转各地,过着流浪的日子,所以半辈子都没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还曾杀过人。
  原先战国时期的名门子弟,秦统一之后,全都走上了流亡的道路,张良的前半生也大抵如此。张良在博浪沙偷袭始皇帝没有成功,遂流亡各地四处藏匿,更名改姓躲在下邳,在那里过上了类似侠客的日子,这也与项伯十分相似。有一次,项伯因杀人之罪遭到追捕,逃到下邳后,经人介绍求助于张良。
  “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你。”张良慨然应允。
  对于张良来说,项伯并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窝藏这个人既不是出自利害关系,也不是因为友情。
  “我这个人是具有侠义心肠的。”
  应该说,这是张良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种表白。唯其如此,才十分果断地采取了这一行动。这就叫做侠。
  这种伦理不是所谓行侠仗义或好管闲事之类,在后来的日本也好,欧洲也好,都找不到类似的精神。与十六世纪耶稣团体的殉教精神相比,立场虽然不同,但就其本质来说,果敢这一点是大同小异的。
  战国时期正处于群雄争霸阶段,如前面说过的那样,既是古代商品经济发达的时代,又是思想活跃的年代。各种各样的因素交织在一起,在中国历史上以史无前例的新鲜活力造就了独立的个人,以后,这种新鲜活力又以惊人的速度减弱下来。但不管怎样,从战国到秦朝,王朝不足以信赖,至秦代,因为绝对权力像饿虎一样害人,个人与个人之间就不得不相互建立起横向联系,以求得共同安全。
  一旦彼此联系起来,侠义精神就会发生作用,抛弃所有明哲保身和计较利害得失的人性弱点,达到与对方唇齿相依的境界。对于侠义之士来说,没有道理可言,目的本身就是道理。在中国,唯有这种侠义精神和习俗传到后世,从形式到内容经过千变万化,成为中国楕神史上别具一格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总而言之,张良受友人之托保护了项伯。还是要指出,张良并不是因为看中项伯才这样做的。可以说乃是一种别无他图的侠义之心,而侠的本质也就正在于此。
  保护起项伯之后,张良很快便对项伯产生了好感,也就更加热心地保护他。
  后来,天下大乱,项伯前去追随项梁所率领的大军,项梁死后,又作为侄子项羽的一员部将东征西讨,驰骋沙场。
  他隐约听说过张良在刘邦军中,而自下邳分别之后,彼此远隔天涯,音信全无。
  当项羽杀人关中,在新丰台安营扎寨之时,项伯得知本军将于明晨向霸上的刘邦军发起总攻,暗自想道:“报答张良侠义之心的时候到了。”
  项伯内心的判断是:“倘若置之不理,张良必死无疑。”
  接下来,项伯抛却一切顾虑。他也必须表明自己的俠义之心。夜里,他悄悄离开军营,飞马疾驰,单人独骑一口气跑进张良营地,偷偷地跟张良见了面。
  “跟我一块儿逃走吧!”
  项伯没有多说,只是重复这句话。毋庸赘言,刘邦军败北是明摆着的事实,张良会战死在乱军之中,也是不言自明的。项伯说:还是逃走吧!但没有讲是要逃到项羽军中卖身投靠。他知道张良不是那种人,自己也不愿亲口劝人背叛。项伯甚至早就打定了主意,既然自己背着项羽与敌人接触,如果因此与项羽失和,那就只有丢掉自己的名分,和张良一起逃走。他打定这样的主意,也出于侠义精神。
  “是明天总攻吗?”
  对于张良来说,倒是这个情报对自己的冲击更大。至于是否逃走,张良明确阐述了自己的立场:“我的打算是先复兴韩,再拥立出韩王,为其尽忠效力。既然为复兴韩而投靠了刘邦,逃走便是不义之举。总之,我想把公告诉我的明天早晨发动总攻的消息告诉刘邦,不要紧吧?”
  “不要紧。”
  项伯说。在这种情况下,项伯只是为尽侠义之心,除了这一极为单纯而明确的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这将泄露项羽军的机密,然而从报答张良大恩这件个人的大事来看,泄密只不过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那么,公能作为一名证人,和我一同前往沛公的大营吗?”
  “当然可以。”
  至于一同前往具有什么样的含义,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杲,项伯统统不去管了。
  二人当即快马加鞭来到刘邦大本营。张良首先让项伯在另外的房间稍候,自己前去谒见刘邦,转告了明天项羽军将要发起总攻的消息。
  刘邦吓得瞠目结舌。
  他浑身上下仿佛瘫了一般,下巴都抬不起来了。
  “是……是明天吗?”
  他实在没想到项羽对自己的愤怒竟会强烈到如此程度。
  “究竟是谁给主公出主意,往函谷关派兵的?”
  “是鲰生。”
  刘邦只说是个不值一提的家伙,至于鲰生居然还是个经常在这间屋子里端茶扫地的人,刘邦就没有说出口,因为实在太丢面子。张良望着刘邦的脸,发觉情况不对,心里在想:这个人贪心一来,简直就像个孩子,恐怕还是其本人决定派兵的吧?
  “既然敢于封锁函谷关向项羽挑战,主公一定是有战而胜之的把握啦!”张良并不讨厌刘邦的这种性格,讲这句话也不是在讽剌。接下来张良又问:怎么样?主公现在仍然觉得能打赢吗?刘邦立时现出一副无地自容的可怜相,口里说:“实在是……”
  他声音小了许多,又说:拜托,还有什么好主意,能摆脱眼下这种走投无路的局面吗?
  张良也无计可施。事已至此,只有抓住项伯,请他做个息事宁人的调解人。刘邦听到项伯的名字,大感意外,喘着粗气凑过来问道:与卿是什么关系呀?张良便把许久以前的那件事讲了一遍。
  “这下可得救了。”
  刘邦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项伯是一个竟至于用这种办法来报答张良搭救之恩的君子,或许将来对自己也会有点用处。不过项伯的侠义之心只限于用在张良身上,这一点刘邦也很清楚。为此,他想请求张良让自己也加人到这支侠的行列中去,他突然想到了一种仪式。刘邦本来就出自被人们称为游侠的行列,因此对这方面的仪式十分熟悉。
  “子房,快告诉我,项伯公年龄比卿大吗?”
  “大。”
  “比我也大吗?”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早在儒家学说普及之前,按年龄排序就已经很讲究了。
  “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臣估计他可能已近五十岁了。”
  “这么说,比我还大,是我的兄长啦。”
  刘邦全然不顾项伯的意愿,硬是一心想和他结拜为兄弟。只要结义为兄弟,这义就比血缘关系还要牢固。刘邦以为这样项伯就肯定会豁出性命来保护自己了。
  张良来到另一个房间,要求项伯跟刘邦见上一面。不愧是项伯,只回答说:这件事,我想还是不必了吧!
  张良说:“这才是当前救我的唯一途径。”因此,项伯只好起身去跟刘邦见面。刘邦又重新更换了一套服饰。
  项伯进入房间,大意感外的是,首次见面的刘邦早已在远处的下座行跪拜之礼,接着便膝行靠近前来,拉住项伯的手,请他坐到上座,以兄长之礼进行参拜。结拜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大杯。
  “要结拜为兄弟吗?”
  项伯终于意识到了,为慎重起见,他朝张良那边望了一眼。张良像初恋少女以目传情似的,以无言的方式向项伯表达了恳求之意。项伯无奈之下只好接受。过了一会儿,张良从作陪席位上站起身来,为二人斟酒,充当了牵线搭桥的角色。项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这样,项伯就与刘邦成了结义兄弟了。”
  事态的变化真可以说是意想不到。项羽军的一员战将在发起总攻击的前夜,和敌军主将结义成了兄弟,这可算怎么一回事呢?不过,项伯并不是一个深人考虑全局的人,以一种极为坦荡的表情与刘邦又千了几杯,相互给对方看了看杯底,再相视一笑,每杯都表达了祝福之意。酒过三巡之后,作为弟弟的刘邦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小弟是被项将军误会了。”
  刘邦说:自己纯属偶然才首先进入关中,但并不准备将这块地方占为己有,一心恭候项羽将军的到来,并准备按其命令行事。没有把秦的官物据为己有,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为了献给项将军,更将所有官民的户籍记录在案,府库上加了封条,连自己都没有亲眼看看其中的究竟。至于向函谷关派兵守卫,那完全是为了防止流寇人关。
  “结果这一切全都事与愿违,成了被误会的根源。如此一来,我刘邦死也不能瞑目。”刘邦说。
  “这分明是在让我替他求饶嘛!”
  项伯心中想道。他也很怀疑刘邦的话是否真实,不过,既然已经结拜为兄弟,不管所讲的内情真实与否,关键还是求救这一条。总之,这位结拜兄弟可能就是请求自己把这些话传达给项羽。
  “知道啦!”项伯说。
  “我今晚回营向阿羽将军说说看。不过,从阿羽的性格来看,很可能会让将军亲自到他面前去,听听将军亲口说出来的话。明天早晨,还是尽快到鸿门的大本营来一趟吧!”
  项伯跑了四十里路,返回鸿门的大本营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了。
  项羽早已人睡。项伯求侍卫硬是把他喊醒了。项羽睁开双眼,可是仍然睡意未消,显得很不耐烦。
  “谁呀?有什么事吗?”
  项羽吼了一声,但一听说是项伯,马上就不再吭声,很快起身穿好衣服。项羽被认为性情粗暴,但是对家族长者十分讲究礼仪,简直判若二人。这使人感到他具有良好的家教,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可怜。
  项伯一直等在帐外,把冻僵的脸用力搓了一会儿,才进入帐内,随即走进侄子的寝帐。他先讲了大体经过,接着就转达了刘邦的话。
  “叔父大人见到刘邦啦?”
  项羽吃了一惊,不过,对叔父的行为却没有丝毫责怪。项羽很喜欢这位单纯而又好动的叔父,叔父的伦理观念对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也有很大影响,所以十分看重叔父。项羽这种爽快的性情是刘邦所没有的。然而,项羽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要请这位叔父替自己进行最高级别的政治筹划。
  “叔父大人,事情已经决定下来了!”
  关于总攻之事,项羽以很不耐烦的口吻说了这么一句。深更半夜的,即便是仅仅听到有这么一件事,范增恐怕也会大为光火的。“在任何情况下,错误都应该加以纠正。”项伯只从理论上讲问题。
  “难道是我错了吗?”
  项羽脸上越发显得不高兴了。
  “错了。将军你还是好好听清楚。正是因为沛公率先进入关中,我们才能轻轻松松地来到这片秦的故地。刘邦没有邪念,只有大功一件。进攻他,本身就是背信弃义。”
  项羽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说到义,后世曾被纳人伦理道德,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很有新鲜感的词语,对项羽这样一位长期过着市井无赖生活的人来说,这个义字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尽管平素他曾干过不少背义的事情,可一旦被人当面指出背义行为,马上就会老老实实进行反省自问的。更何况指责他的是他平素尊敬的项伯。
  项羽有些困惑不解,正因为如此,就愈发显得不高兴。
  “那么,叔父说该怎么办呢?”
  项伯答道:刘邦明天就会赶到这里。能不能请你先听听他的解释呢?就是这么一件事。听到这里,项羽如释重负一般,说道:“就这么办吧!仗是什么时候都能打的。”
  项羽就是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令人心情愉快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前就好。项羽最讨厌的就是让人不谕快的场面,或者不符合他心意的谈话方式和内容。
  项羽立即叫来范增。项伯出去,范增进来,二人刚好打了个照面。范增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亚父。”
  项羽以少有的微笑打了一声招呼。
  这位年届古稀的老人过去曾在居巢小城专门评论时局,项羽在叔父项梁死后,继续把他留在军中发挥作用,但因他常与自己的思考角度不同,故而当初对这位老人说的话颇有些厌烦。谁知后来范增的计策一个接一个地获得成功,项羽甚感意外,遂将范增作为唯一的谋士敬重有加,最终甚至使用起“亚于父者”这一至尊至敬的称呼。血统乃是伦理体系的根本条件,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儒家时代尚未到来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因此,最真挚的交友方式就是结义为兄弟,而含有对长者最高敬意的称呼叫做亚父。不过,亚父这个词,除项羽称呼范增之外,在其他场合并不多见。“事情竟然到了这种地步。”项羽将项伯突然跑来的整桩事,告诉给范增。
  “虽说口口声声叫我亚父,可实际上还是重视本家叔父的话嘛!”
  范增心中不免发起了牢骚。但是,对于项羽的性格,这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且自有另外一套见解。项羽有时会像闪电一样骤然改变方针,其动机并非出自功利性的盘算,而是出自一种妙不可言的冲动。
  比如,曾经那样顽强地使项羽陷入困境的秦章邯将军,一旦放下武器,投身拜倒在他面前乞求投降,项羽内心就产生了抑制不住的爱惜之情,不仅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还给予了连章邯本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的优厚待遇。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对章邯旧部二十万官兵却完全相反,项羽只是听说他们对楚军抱有不满,就以极为残忍的手段进行了大屠杀。项羽也有爱人之心和恻隐之情,甚至远远超出他人。不过,如果项羽本人感觉不到对方的美及可怜,就会如同把盖子紧紧拧住一般,决不流露出这种感情。项羽所感受到的美,幅度很小,就像那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又窄又细的阳光。且仅仅在他的自尊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现,对方始终不渝地抓住他的慈悲心肠不放时,才会流露怜惜之意。虽说如此,这位项羽却并不愚蠢,从不为人们的阿谀奉承所动,所以只能说,在这段时间里,项羽性格上的奥妙之处实在是妙不可言。
  “将军所言,老臣明白。”范增特地冲着项羽点了点头,“只是大王的——”范增(别人也是如此)用了这个敬称,“大将胸怀过于宽广,眼里没有看到刘邦的本质,这正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确实不错,项羽对刘邦的评价很低,只看到他是个不善于打仗的懦夫。
  范增所讲的大将胸怀,多少也是一种溢美之辞。自尊心过强的人往往都会目中无人,范增所讲的不过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说过,范增反倒是宁愿将刘邦视为一个可怕的人物。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在范增心目中,刘邦这个人总是有异乎寻常的好运气。在相信王乃天授之物的中国古代形而上学理论里,总是把这种好运气看成上天的安排。范增对刘邦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毕竟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所以,应该杀掉刘邦。”
  范增内心得出这一结论。尽管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试图用别的方式来说服项羽。值得庆幸的是,刘邦马上就会来到这座军营,预先埋伏下刀斧手,再见机行事将其杀掉即可。
  “把祸根,”范增仿佛在描绘现场的情景,比画着这里是刘邦柔软的咽喉,那边是长剑,口中断然说道,“当场斩断!”
  项羽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晨,刘邦乘坐马车离开霸上。
  在车内陪同的是身材痩小的张良,坐在驭手台旁边的是樊哙。樊哙岩石般结实的身体上披挂着上等甲胄。
  “今天,我可能会死的。”
  樊哙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充满了献身的决心和跃跃欲试的激昂。樊哙长有一身超出常人的坚韧筋骨,极易冲动,有时甚至会误事。他个头很大,欲望却很小,在沛城以屠狗为业的时候,也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与一般人大不一样,倒是也有寂寞无聊的时候。自从认识刘邦之后,他就一心跟着刘邦东奔西走,似乎只要待在刘邦身边,沉重的寂寞感就会消失,甚至离开刘邦,他在这个世上就活不下去。
  “今天我是要死的。”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樊哙没有飞黄腾达的念头。他一直在想,刘邦若是死了,自己也跟着去死,只要能让刘邦活着,自己就是死上千百次也在所不惜。跟随刘邦马车前后的人,总共也不过百余骑。
  指挥者——扈从的是当过沛县县衙驭手的夏侯婴,以及靳疆和纪信等。他们也或多或少具有樊哙那样的情感,紧紧和刘邦联结在一起。使他们怀有这种情感的刘邦,或许就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反过来讲,也许是他们与众不同。
  刘邦在车内摇晃着长长的上半身。
  从霸上的土丘来到大道上,向左就是咸阳,而刘邦等人却朝右拐去。
  道路通向遥远的潼关、函谷关,不过要去的鸿门自然近许多,就在眼前。
  虽然正值隆冬季节,马车的右前方却是一片绿色,高高耸起的麵山给人以一种奇迹般的感觉,此外便是一望无边的黄土地带,像是那片绿色田野的陪衬。马车飞快地驰过骊山北麓的时候,刘邦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刘邦无精打采地向张良说道。他脸色煞白,脑袋好像从脖子上耷拉下来似的晃个不停。
  “是个坦率的人。”
  张良想。或者说,刘邦之所以为刘邦,正是因为他敢于坦率面对自己的弱点。
  “那个看上去就是始皇帝的陵墓。”
  张良用手指了一下,想让刘邦不要那么紧张。
  “看到了。”
  刘邦点了点头。从那座陵墓的赋役中逃出来的自己,终于把秦推翻了。
  正是这个自己,此刻就像被拖往刑场一样,正在走向项羽的军营。对于这件事,睡在地下的始皇帝会作何感想呢?
  “灭秦的人果真是我吗?”刘邦心里十分干脆地回答了自己:“不是我。”
  刘邦深知自己在这一点上的分量。回顾既往,始皇帝死后,大大小小的流民团体数量不断增加,自己终于成了其中一个大首领,然而项羽的吸收能力更加巨大,在人数上,自己根本无法与他相比。而且,由于项羽在黄河以北吸引了秦军主力,自己才能趁此机会南下河南,从南部的薄弱环节(武关)进入关中。刘邦也十分清楚,甚至百分之九十的功劳都应该归于项羽。他知道项羽对自己首先进入关中十分恼火,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连刘邦都想为之击掌称是。他本来就在某些方面很聪明很敏感,对这种事情自是了然于胸。
  不过,此刻在车中摇摇晃晃的刘邦,似乎感到自己的灵魂有一半开始出壳了。
  “自举兵以来,总觉得好像是浮在半空中,飘到这里来的。”回首往事,刘邦不禁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始终飘荡在滚油锅之上,转瞬之间就会落入锅里。
  “真好像是在随波逐流嘛!”
  不知是魂魄在想,还是刘邦在想。其最终结局就是一死,而且迫在眉睫。
  “被人给算计了。”
  刘邦也想到了这样一点。自己就像是被数万、数十万人捧着,随着飞快滚动的千军万马的洪流,晕晕乎乎地从天上飞到这里来的。说起被算计,恐怕也包括被楚怀王耍弄在内。怀王只不过是项氏所立之王,根本没有任何实质内容,既无武力,也无家臣,只要项氏想叫他去死,他就不能活着。怀王和他身边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惧怕项羽,不知道项羽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故意让项羽去攻打北方的秦军,而指名让兵力弱小的刘邦向西进军。宣布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正是怀王恐惧心理的产物,其中也夹带着让刘邦建立头功,以扼制项羽之毒的企图。想到这些原委,刘邦才终于有所醒悟:自己算个什么?原来不过就是怀王的一个小卒子嘛。
  刘邦在走向死亡的恐惧之中浮想联翩。
  “虽说如此,自己此前屡次化险为夷,如今还有能逃脱一死的办法吗?”
  只有一个办法。
  事到如今,作出这种抉择虽说已晚,但还是应当早早心甘情愿地为项羽当一名忠臣良将,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是,那……”
  刘邦转念想到自己的无能,不禁感到哭笑不得。说起主帅麾下的一名部将,那是要有真本事的。而刘邦却是个胆小鬼,不会带兵打仗,动作迟缓,且大字不识几个,根本不可能成为项羽驱使下的一员战将。
  连刘邦都感到自身的存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那些流民竟然集聚到了他的身边。唯有他能让人吃上饱饭的传言扩散到四面八方,流民成倍地增了又增,不容忽视,这大部分都是萧何的功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刘邦让他们填饱肚皮的。刘邦才是为那些流民解决吃饭问题的象征,正因为如此,他也就成了项羽的对立面。而对于项羽来说,不管刘邦是否有意抢先进入关中,他的存在都是不能被允许的。
  刘邦对这一切十分清楚。
  “张子房,”刘邦有气无力地对张良说,“也许我当初在沛城里混一辈子反倒好啦!”
  “这——”张良在寻找可安慰刘邦的话语,过了一会儿,才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刘邦说:“恐怕是天命吧!”
  只有这么一句话。张良试图为刘邦考虑个退路,可是脑海里无论摆出哪个方案,都逃不出该做项羽刀下之鬼的下场。
  张良说:正因为是天命,所以只能时而反抗,时而哭求,时而屈服,时而打上一仗,挣扎着与项羽顽强对垒,别无他途。这一次还是应该不顾体面,向项羽苦苦哀求,要讲自己是如何忠心耿耿,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号啕大哭,诉说衷肠,引发对方的惻隐之心,从而打动他。现在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位于黄土台地上的鸿门,其地形宛如一座迷宫,因为雨水的长年侵蚀,粉末状的黄土到处都有下陷,未下陷的地方就像低矮的城墙,构成千般模样的断崖,仿佛是由一只巨大的妖魔用爪子遍地抓挠出来的。项羽的帅营位于一块可以直接利用这些断崖的地方,其地势就好像是一座在野外打仗时用的城堡,宛如大自然专门为项羽修筑起来的一般,正等待着这位刘邦的到来。
  从秦都城咸阳通往潼关、函谷关的官道,就是从这种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开挖出来的,出去不远,就一步步地形成了上坡。这里已经建起了一座营寨大门。
  刘邦命停下马车,让樊哙等人在军门外等候,只由张良一人陪同走了进去,被直接引进帷帐之中。
  刘邦选择接近人口处的下座位置,屈膝垂首侍立在那里。
  不一会儿,项羽在一群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声音响亮地抖动着佩剑,两眼紧紧盯着刘邦,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叉开双腿站在俯身叩拜的刘邦头顶前,咆哮着一阵痛骂。项羽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势头,亲手把刘邦的脑袋砍下来的。
  “刘邦,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特别是……”
  项羽吼叫道:特别是在函谷关设防;在咸阳独断专行,对秦子婴的处理(免其一死)竟然不向我这个上将军禀报;还有,竟敢随意改变秦法而颁布你刘邦的法律。对这三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
  刘邦匍匐着跪倒在地,仿佛要舐到项羽战靴的尖头一般把脸伏到地面,声音颤抖地一件件道出本意,为自己分辩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而且是为了把关中交给大王,臣刘邦怎敢有非分之想呢?
  “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项羽看到刘邦那副苦苦哀求的可怜相,顿吋怒气全消。
  刘邦更是把头贴到地面上,说道:自己为大王竭尽全力攻城略地,好不容易才把秦打败,但没想到使大王有如此疑心,尽管刘邦无德,这件事恐怕还是有小人中伤吧?经刘邦这么一说,项羽当即平静下来,仿佛潮水已经退去。
  “中伤?”项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刘邦的说法,“中伤的是一个叫曹无伤的人。”
  甚至把刘邦手下背叛者的姓名都给公开了,或许项羽内心一下子对刘邦产生了好感。
  “是左司马曹无伤吗?”
  刘邦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此人对自己并无仇恨。哪里算是中伤,难道不正是实情吗?
  项羽那巨雷般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否则的话……”项羽的意思是,倘若无人告密,我对公是不会怀疑的。
  项羽的声音开始渐渐远去,尽管刘邦脸贴着地,但全身都感觉到了。怪物暂时离开了,但刘邦心中仍然悬着一块石头。不过他还是想把头抬起来一点。
  “沛公啊!”
  因为项羽再一次称公,刘邦连忙以头叩地,发出咚咚的响声。
  “赶紧入席吧!”
  项羽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就在这时,项伯出现了,拉住了刘邦的手。酒宴早已准备停当。
  酒席宴上,项羽面东而坐,请叔父项伯作陪,也面朝东,因为正是项伯才使自己与刘邦结下这个缘份的,并不等于项伯就是项羽阵营中的第二号人物。让项伯在这里作陪,只能说明项羽对刘邦开始有了好感。
  亚父范增才是项羽阵营中最重要的人物。他悄悄地移动痩小的身躯,面南而坐。刘邦则被安排到面北的席位上。自然,刚好与范增正面相对。仅从方位上讲,这个位置就已经很具戏剧性了。
  张良是刘邦带来的唯一作陪的人。他的表情优雅平静,犹如一位在夜晚的微风中纳凉的贵妇人,被安排在面朝西的席位上。
  这些坐席的中央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端酒上菜的人如走马灯一般流转,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关中的老百姓却正处于饥饿之中。
  然而,这里此刻正摆满丰盛的美味佳肴,真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所谓招待宴会,从战国之前就是这片大地上的最高礼仪,宛如宗教仪式一般,只不过是抽掉了神的内容,仅仅剩下人在相互祝福、把酒言欢而已。宴席的内容也都是借着招待权势者而完善起来的。
  范增不知是饭量小还是上了年纪,只捡了几块软的东西送进口里,不大动筷子。
  项羽胃口很大,石子般的牙齿嚼个不停,狼吞虎咽。
  这位大汉身材高大,为了滋养浑身上下沉甸甸的肌肉,似乎一般的摄取量还远远不够;酒量也很大,摆在眼前的种类繁多的大小酒具,转眼间就见底了。
  刘邦也是一位生来就食量大如牛的吃家,与他那强烈的欲望刚好成正比,但这一天却只是拿着筷子在盘子上比画来比画去,很少大吃大喝。
  “真是个蠢货!”
  范增十分恼火,但不是针对刘邦。
  范增为项羽失去锐气而焦急万分。如果刘邦刚来时衣冠严整,神气十足,且不肯失去尊严,项羽恐怕早就一跃而起,挥剑将刘邦拦腰斩断了。项羽对于胆敢反抗或是昂首挺胸的对手,历来都是当场火冒三丈,谁知刘邦一进来竟忙不迭地五体投地、苦苦哀求。项羽一下子就泄了气。
  “狡猾的刘邦深知项羽的脾气,竟用了以柔克刚之法。”
  范增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他的第二步计策,就是在酒宴上将刘邦杀掉,事前还反复叮嘱说:当机会到来时,我就敲响腰间佩带的玦(古时佩带的玉器,半环形,有缺口),这就是信号,大王即刻下令埋伏在帐外的武士动手。
  不一会儿,范增就看到了机会,几次敲响了玉玦。
  出人意料的是,项羽只管一个劲儿地往那张大嘴里送肉,毫不理会。这天的菜有猪肘子,是项羽最喜欢吃的东西。虽说如此,项羽却并非是因为下颚的咀嚼运动而耳目失灵,他早已打消了动手的念头。他并没有相信刘邦的辩解,首先,对辩解的内容就没好好听,也根本没往心里去。项羽历来就是凭两只眼睛看人,对于变得如同丧家犬的刘邦,项羽按冃己的判断看透了他的本质,心想:我怎能杀掉一个如此可怜的家伙呢?这种想法一直在他脑海中萦回,望着宴席上坐在南边的刘邦,他的看法也丝毫没有改变,反倒对范增几次发信号的玦声感到厌烦了。范增忍耐不住了。
  “项羽真蠢。这小子生性就很难令人捉摸,这种禀赋平素像小米粒那么大,一旦有个什么剌激,就会无限度地膨胀开去,形成项羽本身的人格,让他自掘坟墓。不,其实早就掘好了!”
  范增真想当场大声喊叫出来。这种冲动促使他离开坐席,一到帐外就赶紧找人。
  “阿庄!阿庄!”
  他冲着暗处,像吆唤狗样悄声喊道。
  他马上就找到了相当于护卫队长的项庄。项庄是项羽的本家兄弟之一,虽无将帅之才,但很机警,力气也大,作为项羽身边的护卫,可以说是十分理想。范增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他比项羽更了解自己的意图。范增已经垂垂老矣,对人世间已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唯有一个愿望,他将自己考虑成熟并逐一实施的策略看做一种游戏,希望将其作为一件艺术品,十分完美地加以完成。这项构想的素材不用说就是项羽。在这种情况下,比如今天的宴会上,倘若素材本身随意表演,范增就将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项庄已经完全掌握,范增也很放心,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单独向项庄面授了机宜。
  “如果千条妙计全部化为泡影,最后就只有靠尊公的一剑了。”
  就是说,让项庄趁着在宴会上表演舞剑的机会,把刘邦刺死。项庄擅长剑术,而舞剑尤为出色。
  “若是尊公动手,大王也不会怪罪的。”
  范增极力解释说:如果是别人动手,就不知道项羽会作出何种反应,但因为是本家兄弟,项羽说不定反而会向他人夸奖尊公勇敢呢!
  项庄进入帐内,脚底抹油一般来到宴席的中央。据说他是项羽的本家兄弟,在刘邦看来,他的出现也实属正常。“为祝愿沛公长寿,我来舞一趟剑吧!”项庄姿态优雅地致辞问候,然后拔出了长剑。
  刘邦早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转眼间,项庄就开始徐徐挥动寒光闪闪的长剑,舞了起来,视线偶尔转向别处,但每舞一段都会将锐利的目光射向刘邦。
  这时有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正是面如铜锈般发青的项伯。
  “一个人舞,不能算是舞剑。”
  说完,项羽就十分敏捷地在场地中间转了半圈,随即拔剑与项庄对舞起来。突然发现侄子项庄有行剌的意思,叔父项伯就巧妙地站到刘邦前面加以保护。
  “可是,能保护到什么时候呢?”张良心想,“已经束手无策。只有靠樊哙的勇气了。”
  张良想到此处,中途离开了坐席。
  他急匆匆来到营门口,只见樊哙正左手持盾,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像是在封锁营门一样。张良告诉他情况紧急,又说:“卿献身的时候到了!”
  樊哙一听,巨大的身躯一下子就冲进了营门。项羽的卫士想要上前阻挡,被樊哙用盾推到一边。他闯入帐内,如同一道雷电突然从天而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樊哙双腿叉开,怒目圆睁,紧盯着正对面的项羽,口里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我一直很尊重大王。可是,没想到全错啦!”
  樊哙生来就拙嘴笨舌,此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大喊大叫,发出了连珠炮般的质问:大王为什么就不明白沛公对大王的忠诚呢?如果对忠臣良将还要报以诛杀之罪,那么,天下人心还会归顺大王吗?项羽的反应却极为反常,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朗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来人哪!给这位备席上肉!”
  这句话表明,项羽可能心中颇为满意。项羽看到阴沉着脸缩在那里的刘邦和张良,兴致早已不在酒席宴上,出人意料地冒出这么一个角色,如晴天霹雳般使气氛骤然为之一变,项羽不禁感到十分高兴。项羽本身就是这种性格,因此很喜欢这种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虽然喜欢,但此等类型的勇夫却形同恶鬼,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樊哙却出色地扮演了一个投其所好的典型人物,竟让项羽激动得有些浑身发抖了。
  “壮士!这才是个壮士嘛!”
  项羽嘴里还反复念叨:我今天才算真正看到了壮士!壮士这个词,在很久以后传人日本的时候,语义上已经起了变化,专指那些冒充志士的歹徒。他们平日里装模作样,其实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个人打算,整天追求蝇头小利,平素在政治上高喊豪言壮语,实际上却是以恐吓为生。不过在当时,壮士一词尚被认为是个耳目一新的词语,常常会令人闻风丧胆。这是在经历战国时期之后,社会上所产生的一种极为罕见的典型精神,指的是为了些许的俠义就当场断送自己性命的年轻人。
  张良心想:这惊险的一幕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当智谋与策略全都无济于事之时,就只有将全然与世间道理相悖的非理性之物——项伯也好,樊哙也好——掷于大地之上,使其闪闪发光了。只有这样,说不定刘邦才能幸免于难。
  樊哙的出现使整个酒宴陷入一片混乱。刘邦趁机离开坐席跑了出去。谁都以为他是去了茅房。
  人们哪里知道,刘邦早已逃之夭夭了。接下来就是由张良来收拾残局了。
  他献上代刘邦保管的礼物给项羽的白璧一对,范增的玉斗(酒杯)一双,并特地做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从容拜辞而去。张良走后,面对客已归去的宴席,范增一个人神色难堪地站在那里,他迅速抽出宝剑,把赠送给自已的玉斗击个粉碎。
  “竖子!”
  范增狠狠地骂了一句已经不在席间的项羽,口中说道:天下将为刘邦所得。这帮人(项羽的族人及手下那些干将)不久将全部成为刘邦的俘虏!回头想来,竖子终究不过是个竖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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