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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爱讲坏话的纪信

  荥阳城的城墙北边,黄河拐个弯向东流去。修筑城墙的长砖不是在日头底下晒成的,而是烧制出来的,从近处看过去,呈现出深灰色。到了晴天的傍晚时分,远远望去,则呈现出一种烟雾迷蒙般的紫色。
  城墙也很厚。
  据说站在城头上,即使闭上眼睛沿着城墙走,也不会掉下来。城内街道的规模也不小,就是把汉军守城部队都算在内,也不愁没有房子住。
  “这座城确实不错,可惜长不了啦!”
  困守孤城的一军之主刘邦,从一开始就抱有这个想法,仿佛这里根本就与自己无关。
  就这位刘邦的性格来讲,他很不适应困守孤城的作战,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从这种瓮中之鳖的状态下逃脱。
  无奈,围城的项羽大军过于强大。荥阳城作为一座孤城,其弱点更是显而易见。补充城内近十万军民食粮的通道,只有与黄河岸边的敖仓相连接的一条甬道,若遭到破坏,城内就会陷入饥饿。攻防近一年的战争,主要是围绕这条漫长的甬道进行的。汉的出击部队先是死守甬道,又与楚军殊死搏斗,在反复争夺的过程中,力量消耗殆尽。到了原野上春花开放的季节,比花还要鲜艳的楚军旗帜已经插满了整条甬道。
  刘邦每天早晨的必修课是乘坐马车,到荥阳街道转上一圈。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朴素的领军之法,就是为了向士兵和城内老百姓们表明:“我就是这样精神十足!”
  刘邦的车,车篷是用黄色的绢帛制成的。只要看到那位背靠横木、一脸黑胡须的大汉,谁都知道那就是刘邦。饥饿已使这座城池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只有城墙上的士兵还在为防御而坚持战斗。
  待在城里的士兵则蹲在屋内或路边上,市民也几乎都不愿走出屋子。守城刚开始的时候,流在路边上的粪尿臭气熏天,但最近粪便味儿却不浓了。
  死尸的臭味令人掩鼻。因为饿死的人无法送到郊外去,像垃圾一样堆放在空地上。在冬天的几个月里,尸体冻僵了,倒还不箅太大的问题,可是一到春天,尸体腐烂,皮肉就会融化。
  “尸体被堆放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情况还算是好的。”
  刘邦心想。情况开始恶化,已经有人出来吃刚刚死去的人的了。再发展下去,还会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
  刘邦的膳食也明显不那么丰盛了。
  “肚子一饿就想女人,这是什么道理?”这位刘邦曾十分认真地问身边的一位学者。
  “大概是老天让这样的吧!”这位学者回答,“江南有很多樟树,树老势衰之时,枝头都会鲜花盛开,结出黑色的果实。因为樟树必须留下下一代。”
  根据这个说法,刘邦的躯体一是上了年纪,二是失去了营养的补充,也许正是为了留下下一代,而遵照天命变得好色的。
  “有道理。”
  刘邦生来就对这种事情甚感兴趣。
  刘邦这个人,尽管处于如此困窘的状况,宫闱之中也从没断过妇人。不过,他即便正在爱恋着妇人,也可以立即转过头来处理公务,还没有达到那种痴迷妇人而回避属下人等的程度。虽说如此,却并不等于说他有什么自律精神或喜好工作之类,总之,他爱妇人就只是跟吃饭一样,吃饱肚子放下饭碗就没事了。
  城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价值观也五花八门。
  比如,现下就有这么一个人在攻击刘邦,他说:“陛下错了。”
  这个人叫纪信。
  “还有这么一个人吗?”
  刘邦听说纪信在讲自己的坏话时,既想不起这个人名字,也回忆不起他长什么模样。有人禀报说:纪信是指挥十五名士兵的一个下士,是沛县人士。
  “是沛的纪信吗?”
  “陛下想起来了吗?”密告的人更起劲了。
  “不,想不起来了。”
  刘邦尚有一点极模糊的记忆。幼时的朋友——现已当上将军的卢绾,早前曾推荐过三十几名沛的年轻人,似乎觉得其中有一个叫纪信的。
  “是个大高个子吗?”
  “是个极矮的小个子。”
  早前卢绾推荐沛的那些人时,曾以十分得意的神情说:无论怎么说,还是乡党之人值得信赖。刘邦却不以为然。对他来说,沛城的人还说得过去。沛城乡下老家丰邑的那帮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评价刘邦只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举兵之后,不仅从未帮助过刘邦,还曾拥戴一个叫雍齿的人,背弃过刘邦。
  “乡党有什么好的!”
  这句话已成了刘邦的口头禅,也正是他与众不同之处。这块辽阔无边的土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可以说是一个乡党联合的社会,只要是同乡,就会无条件地予以信任,受到信任的一方一般也不会背叛。卢绾就正是基于这种常识而说的,但刘邦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他与项羽不同,从不重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依据他人的出生地来决定重用与否。因此,天下之士不分玉石——尽管玉不多——肯定都会心甘情愿地聚集到他的旗下来。
  由于卢绾的关照,卢绾所推荐的沛县子弟从一开始就当上了下级校尉,负贲指挥那些流民。流民们经过战火的考验,也都成了坚强善战的士卒,纵然是十人二十人的队伍,半瓶醋的人也是驾驭不了的,但当官长是沛县人时,士兵们便认为肯定与刘邦有关系,有时连亳无道理的命令也乖乖地服从了。
  困守孤城也有穷极无聊的一面。
  “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这也为刘邦提供了重新思考的机会。例如,就有一位叫郦食其的儒生。“那个家伙的热情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刘邦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年正月里的一天,天气寒冷,连城内的井水都结成了冰。这天夜里,刘邦只点了一盏灯,和一个名叫戚的宠姬嬉戏耍闹,儒生郦食其躬着长长的身子走了进来,他六十开外,眼窝深陷,一笑就变成两个深深的黑窟窿。
  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里,郦食其也少了一颗牙齿。
  “噢,是郦生来了吗?”
  这种场合的生,就是尊称先生的意思。刘邦第一次会见这位郦生的时候,正让女人给自己洗脚,这件事前面已经提过。郦食其对刘邦的无礼十分恼怒,以后刘邦就总以先生或生来称呼他。郦生长期当高阳城门的门官,年复一年,终于过了花甲之年,足可见他本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有一次郦食其在刘邦面前吃醉了酒,向邻席的一个人说:“要说我在这个世上的心愿,就是要靠陛下将儒家学说传播于天下啦!”
  坐在上座的刘邦听到郦生说的这句话,不由得扑哧一笑,把酒都喷了出去。
  “先生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见教吧?”
  刘邦把戚姬赶到别的房间,又点亮了几盏灯,与郦食其相对而坐。郦食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灯光照在颧骨上,映出像漏雨留下的污痕样的黑斑。
  “大王恐怕是很难战胜项王的。”
  郦食其冷不防开口说道。这是一位爱揭短的老人,可是刘邦从没有因这类事情恼怒过,就像听人密报纪信讲自己的坏话也不发火一样。是刘邦没有自尊心呢,还是他的自尊心装到靴子里去了呢?
  “我确实敌不过项羽。”刘邦坦然说道。
  “这座荥阳城迟早也要陷落吧?”
  “说来可怜,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困守孤城是要有长远打算的。陛下心有成算吗?”
  “没有。”刘邦在这种场合,总是像幼儿一样实话实说。
  “陛下能听听臣郦食其讲几句话吗?”
  “很高兴听。”
  “陛下可知道先王之道这句话?”
  “是儒家之言吗?”
  刘邦露出厌恶的神色。儒家学说将古时圣王们的思想称为先王之道,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为王者效法。
  “不,这可是一句金玉良言。”
  郦食其开始讲《书经》里的一段故事。他说:远古之时,有一位名字叫汤的为善之王,是殷的始袓,当讨伐夏桀这个暴君之时,将桀灭掉之后,仍封其子孙在杞(河南省境内)为诸侯,以不绝夏的祭祀。这是因为汤王乃为至德之人。
  郦食其又说:周武王也有不断绝先祖祭祀的思想,虽然曾讨伐暴君殷纣王并将殷灭掉,但其后仍寻找古代圣王的子孙,予以适当封赏。说到这些,秦可谓是暴虐之极。灭亡了六国,却不给那些王孙封赏土地,由此造成六国的祭祀全部断绝。天下苍生对此充满怨恨。
  “是在怨恨吗?”
  刘邦脑海的一角,闪出一个犹如油污的小小疑点,不过没有讲出口。假定天下不再怨恨,儒家推崇祭祀的主张就站不住脚。说到主张,倘若其核心部分不列人谎言,岂不就无法成立了吗?
  “一点不错,诚如先生所言。”
  刘邦将疑点又咽了回去,催着郦生快往下说。
  “有鉴于此,陛下应努力寻找六国的王孙。如果将君主大印授予他们,六国的君臣和万民都会敬仰陛下的大德,人人都会高高兴兴地盼望大王作为天下之主登上宝座。强楚也会折弓伏盾,对陛下俯首称臣的。”
  “……是吗?”
  刘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美滋滋地驾上了郦食其吐出来的祥云。这就是所谓主张的可怕之处吧!因为刘邦根本不知道,所谓主张,那可是像海市蜃楼一样,只要拔除一颗钉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有道理,如果能做到这样,强楚之类就毫不足惧啦!”刘邦虽然处于楚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但从郦食其像大蛘吐气一样吹出来的美好主张来看,当前这种处境似乎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了。
  “立即命人刻出六国君主之印。”
  刘邦将人叫来,命其办理这件事。刘邦拥有王权。印是王权的化身,他身边随时都有刻印的匠人。
  “要连夜刻出来!”
  刘邦一面下令,一面又对郦食其说:老先生恐怕要辛苦一趟了,能替我带上这些印去出使六国吗?不用说,郦食其一心想把儒家学说传布天下,他就是靠着这腔热血活在世上的。在他的头脑里,辛劳也该算做一种愉悦,纵然暴尸荒郊野岭也在所不辞。
  郦食其离开房间之后,刘邦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似乎欢乐的情绪也会大大促进消化,他口中叫道:“剩的酒菜也好,快给我拿来!”装菜的盘子一送上来,刘邦就拉开架式大吃大嚼起来。就在这时,没有胡须的张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子房啊!”
  刘邦想把喜悦分给张良,一边动着筷子,一边把刚才郦食其献策和自己采纳的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张良听后立时脸色大变。
  “大王的事业,到此也就宣告结束啦!”
  刘邦对张良的才华是深信不疑的。看到张良并不高兴,他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问道:“为什么结束了呢?”
  张良伸手从刘邦手里抽出筷子,以筷子为道具开始阐述道理。
  张良是老庄派,在对现实的认识上甚至比老庄派还要朴实,具有一种坦然面对的精神。他承认与一千多年以前的先王时代相比,经济、文化和人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儒家之徒所崇尚的古也好,夏也好,殷也好,社会都很小,王权所及的范围也极有限,农业人口少,战事规模也不大。人心朴实率真,笃信鬼神,对王的服从心也很强。
  张良说:历史已经走过了春秋战国时代,人们智慧发达,思想活跃,社会的规模也是殷汤王和周武王在位时所不能比的。以为只要能找到被秦灭亡的六国后代子孙,就可以复辟王国,恢复祭祀鼓舞人心,只不过是一种神话而已。
  “可是,子房。”刘邦说。
  “那些王孙不是会乐得额手称庆吗?就我来讲,是想让天下皆大欢喜,以压倒强楚。”
  “大王啊!”
  张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刘邦还没有从郦食其主张的虚幻故事里醒悟过来。
  “诚如大王所讲,必须要使天下皆大欢喜。但是,靠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办法,实际上额手称庆的只有六国的后代子孙。而反过来讲,就会有人陷入悲惨的境地,保不准还会有好几万人。”
  “什么人会悲惨哪?”
  “陛下的几万名士卒。”
  听到张良这么一讲,刘邦顿时恍然大悟。不过,张良又加上一句:“还有天下的游士。”
  张良使用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指刘邦的属下人等。他们原本都是天下的游士,离开了旧六国之一的故乡,抛下了葬有祖坟的山峦,告别了父母妻子,在天下四处流浪漂泊,又跟随刘邦转战东西。
  “其道理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追随大王而得到土地,哪怕是寸土也好。”
  只要不是无法理喻的怪人,谁都会这样的。
  “谁知大王却要听信郦生的劝说而仿效先王之道,兴韩,复魏,立燕、赵、齐、楚各国的后代子孙,倘若果真如此,这些游士就必定会舍弃大王而重返故乡,为各自的国王尽忠效力。道理很简单,这些游士都想返回祖坟所在的故土。如果他们尽皆散去,大王究竟还想同谁一道去夺取天下呢?”
  “这个臭郦生!”
  刘邦站起来大声骂了一句,然后又气愤地说:我的大业差一点就成了泡影啦!他赶紧叫来左右的人,询问刻印的情况。说是已经开始动手刻“赵王之印”这类的字样了,于是下令立即将这些字全部磨掉。刘邦实在是被项羽折磨得痛苦不堪了,才产生了一种幻想,甚至将稻草一样的东西都当成了整个天下。
  他让张良退下去,即刻命人唤来郦食其。他没有斥责这位思想家,只是告诉他:难得你如此献言献策,不过,我还是决定不予采用。老儒生吃了一惊,连忙问明理由,只听刘邦说道:“是做了一场梦。”
  说到困守孤城,每天只消一味地忍耐,对一些细小现象和点滴想法也会抓住不放,并寄予极大的期望。即使是刘邦,也很轻易就会为莫名其妙的想法所迷惑。
  “虽说如此,郦生嘛,也还是有他的长处,还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这就是刘邦心里对郦生所下的结论。从来不想得到一寸土地,只想将心中的正义广布于天下,这样的人心难道还不是颇有意思吗?
  “张良也很有意思。”
  刘邦想。这个一年到头爱感风寒的人,拋开所欲所求而一心辅佐刘邦,以使刘邦获取天下为唯一乐趣。他毫无私心,对事物也看得分明,更能对刘邦直言善谏,拖住刘邦悬空的脚,使之安稳地站立。
  “人就是千差万别呀!”刘邦颇有感触。
  荥阳城里的老百姓可遭了大灾。
  他们与刘邦亳无瓜葛。刘邦突然来到这座城里,将这里当成了与楚进行决战的大本营,因此,他们也不得不与士卒们一道进行死守孤城的战斗。
  为了慰问安抚城里的这些老百姓,刘邦每天都要会见城里的父老们。每个街坊都有三位父老作为代表,还要从中选出三位父老作为全荥阳城的代表。刘邦对每位父老都是坦诚相见。
  “项羽这个人,不知道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刘邦总是向他们重复这句话。荥阳人都知道,在同是这条黄河岸边的新安,项羽就曾将二十万旧秦军活活埋掉。如果荥阳城落到了项羽的手里,说不定所有老百姓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刘邦只有反反复复讲明这条道理,并要求他们全力协助汉,此外再无别的办法可以说服这些老百姓。
  “城里的这些人才是最可怜的。”
  刘邦不得不暗自承认这一点。刘邦的这种心情,父老们感同身受。人们都认为刘邦才是一位有德之王。只凭他抱有这么一点点的怜悯之情,就被人们认为是有德之人,这正是中国自殷汤王和周武王以来的传统。掌握一定权力的人只要具有一颗普通人的怜悯之心,民就心满意足了。对于民来说,正规的王朝才是一大祸害。王朝专会大肆掠夺。掠夺过头的时候,草莽中就会杀出叛军来。而一般情况下,王朝的军队一官军一掠夺得更凶,叛军则与农民紧密相连,反倒比较太平,这种说法似乎已经成了人所共知的真理。
  项羽和刘邦的争斗虽然属于反叛军之间的兵戈相向,但因为项羽势力强大,其军队也染上了一些官军的恶习,所以掠夺更甚。另一方面,刘邦军弱小,颇近似于上面所说的叛乱军。他们若遭到农民的唾弃,马上就会失去立足之地,因此对荥阳城的人们也很和善。荥阳的父老们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总是说:“为了大王的天下,我等千辛万苦在所不辞。”话虽这样说,却并不等于发自内心,恐怕真正的想法还是要让项羽和刘邦统统都从这个世上走得远远的。在一小块地方内为人们办事的父老,其存在也许就跟远古传说中的政治形态大体相似,或许还和老庄之徒所理想的自然社会的政治相一致。每当有王或侯出现,甚至有一个皇帝冒出来的时候,你争我夺的规模就会扩大,惨绝人寰的灾祸就会更令人难以忍受。
  刘邦并没有巡视过城内的所有战斗岗位,这是将军们该做的事情,倘若由大王亲自去做,就会剥夺将军们对士卒的恩威。而且,这片大地上的权威观念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如果王风尘仆仆亲自巡视所有阵地,反而会被士兵们小瞧,以为那位王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许由于长期困守孤城,刘邦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了。一天晚上,他带着驳手夏侯婴一个人,沿着城墙走到各处查看。
  当遇上有人查问时,夏侯婴便回应:“大王驾到!”
  刘邦登上某个方位的城楼,又从通往下一段城墙的露天台阶往下走,因为天黑,刘邦一脚踏空了,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十分难看。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整天只顾跟女人胡混了,所以才会挨刘邦有时就是这个样子,偌大年纪的他竟如孩童一般。”
  “我就是那样整天胡混吗?”
  刘邦既不恼怒,也不查明对方是谁,虚怀若谷地回了一句。
  “全城都在挨饿!”
  那个人说。仔细一看,那人正在对面五六尺远的旗杆下蹲着。刘邦借着头顶望楼探出来的篝火的光亮,看清了那人是一身戎装。
  “我是汉王呢!”
  刘邦为慎重起见,说明了身份。对方说:我知道。驭手夏侯婴走近用松明照了一下。原来是个小矮子。
  “你是越人吗?”刘邦问道。吴越地方矮小的人很多。“不是。听听我的口音就知道啦。”说完,那人站起身来。
  “不错,是沛城人哪!”刘邦颇感意外。
  “不对,是丰邑人。”
  丢下这句话,此人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说到丰邑,自然是指刘邦的故乡,未必就是再往下一级的中阳里吧?若是中阳里人,刘邦从长相上也能认得出来。
  第二天早晨,刘邦找来了幼时的朋友卢绾。
  “昨天夜里,遇到纪信了。”
  刘邦连蒙带猜地说道。因为沛附近出身的兵士里,要举出在城内屡屡讲刘邦坏话的人,恐怕就只有纪信了。
  “他说是丰邑人。那一带的人似乎都不喜欢我这个人。当然,你除外。”
  “因为在故乡,陛下给人们的印象也只是个无赖或盗贼嘛!沾陛下的光,我的名声也糟糕得很。”卢绾也直言不讳。
  “现在还很糟糕吧?”刘邦的眼神像是在遥望远方,心中涌起了对故乡田野和河川的思恋之情。
  “是的。”卢绾说,“有一段时间好像糟糕得很呢!因为雍齿和王陵都讲了很多陛下的坏话嘛。”
  “雍齿吗?”
  刘邦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是在嘲讽邻居家的一条小狗。
  “站在那个家伙的角度来说,也可能是出于无奈吧!”
  雍齿本是从前的无赖同伙,但一直出了名地厌恶刘邦。在刚刚举兵的时候,刘邦曾把丰邑托付给了雍齿,而这位讨厌刘邦的人却与陈胜属下的周市暗地里勾结,将丰邑献给周市,从而背叛了刘邦。据说雍齿似乎是为了使丰邑抱成一团,才拼命讲刘邦坏话的。在丰邑一提到刘邦,都说他是个笨蛋、毫无节操、胆小鬼,简直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棍,这种评价几乎渗进了丰邑的每一寸土地。王陵过去也是乡党的头面人物。在刘邦填不饱肚皮的那段时间里,给他饭、保护他的,都是这个王陵,作为乡党的一个无赖,他比刘邦名气还大,资格要老。在刘邦起兵的时候,王陵曾大感意外,简直是笑掉了大牙,不屑一顾地说:“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王陵还曾对手下的党羽及势力范围内的农村三令五申,严禁他们支持刘邦。后来,刘邦的势力眼看着一天天壮大,王陵比谁都困惑不解。虽说如此,处于乱世之中,毕竟还得依附于一个大的势力,王陵便投靠了他人,而对刘邦始终敬而远之。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投到了刘邦的麾下。
  雍齿也加入进来了。刘邦如此不计前嫌,宽宏大量,滑稽可笑,甚至对雍齿这号人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憎恶之意。天下平定之后,他第一个奖赏雍齿,封其为什方侯。虽说在很大程度上,这纯属一种控制大局的政治策略,但仍能看出容忍正是刘邦的一大特点。说到王陵,刘邦对他更是礼遇有加,使其成为汉的柱石,到第二代的惠帝时,王陵还当上了右丞相。
  以下也是多年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刘邦唯独没有饶恕丰邑的人们,这与他的宽广胸怀是矛盾的,但他生来就性格固执,一旦怀恨在心,就像胆结石一样很难融化掉。后来他怀念起沛,对沛的父老说:“即使我的肉体入土万年,魂魄也照样会怀念沛的。沛将永世免除赋役。”
  可是,对最该关心的出生地丰邑,刘邦却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希望丰邑也能得到与沛同样的恩赐。”
  当沛的父老提出这项恳求时,刘邦讲了一段话:世上的人,哪有不思念故乡的呢!对于我来说,怀恋丰邑要超过沛,但是这种爱早已变成了恨。因此,刘邦还是没有答应。不过,由于沛的父老再三恳求,后来还是给了丰邑与沛同样的恩典。
  “那位叫纪信的矮公,怎么不是王陵或雍齿的部下呢?”刘邦问卢绾。原来,沛和沛附近的子弟,都是王陵或者雍齿在当地募兵时加人汉军的,自然应该成为他们的部下。
  “纪信是谁的部下?”
  “该是灌婴吧?”
  灌婴本系绢帛商人出身,为保卫甬道与楚军进行了果敢顽强的战斗。不过,他并不是沛的人士。
  “调查一下,他为什么成了异乡人灌婴的部下?”刘邦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卢绾。
  纪信确实是丰邑人,但并不是从动乱一开始就当上兵的,就在王陵或雍齿前来募兵时,他还死死守住仅有的一点田地,拒绝应征。他说:“我有老父在家。怎么能当毫无益处的兵呢?”
  纪信依旧靠摆弄土地过活。他对世上的人都看着不顺眼,对雍齿或王陵也从来是恶言相向。里的父老甚为担心,也曾对纪信说过:“你可千万不能当兵啊!”
  即使有官员前来募兵,父老也总是把纪信的名字从名簿上删掉。站在父老的立场来看,以纪信的性格,只要当上兵,肯定会说上司的坏话,无论他有几个脑袋也是不够的,才想方设法保护他。
  “务农是天职。可决不能有野心哪!”父老常常这样告诫纪信。
  “光会说送人情的话!”
  甚至对这位父老,纪信在背地里也要恶狠狠地讲上一句坏话。纪信有一个叫周苛的朋友,同样是小个子,但周苛性情温和敦厚,几乎从不对他人评头论足。父老把周苛也从募兵的名册上删了出去,因为事前已跟周苛讲好,就是为了使纪信不要轻举妄动地跳出来。“纪信哪!你为什么老是说人家的坏话呢?”有一次在村头沼泽旁边割草,周苛一边干活一边这样问纪信。
  “我是那么讲话吗?”
  纪信反问道。对于纪信来说,无论周苛说什么,他都会表示赞成。周苛这句多少带有指责性的问话,让他吃了一惊,觉得就像一块石头开口说话了。
  “纪信啊,在这个世上,你难道就喜次你自己吗?”这天,周苛的话多了起来。如果在这个世上只喜欢自己,就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周苛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说,除了自己之外,你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啦?”周苛反复强调这一点。
  “阿苛呀!”纪信有些气恼地说,“你该了解我的脾气的。我最讨厌的就是我自己。”
  “这下子可麻烦啦!”周苛心里想。好恶论变成了语言游戏。
  “问你件别的事吧。就是说,你是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对吧?可世上所有的人偏偏都不理睬你,这才是你气恼的原因。比如,连父老都不认可你的本事。想把你紧紧地绑在乡里的这块土地上,直到蹬腿死去为止。这原本是父老发自内心的亲切关怀,可你却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总是谩骂父老。”
  “你忘了吗?我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呢!不当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周苛,你真是迟钝,连眼前的我是个什么人都看不清楚。”
  “不错,我确实很笨。”
  周苛稍稍思考了一下。说句实在话,周苛很想丢开乡里赶快去当兵,话又说回来了,总不能把纪信扔下不管。周苛心想倘若能带他一同前往,可能会把他那好放毒烟的脾气改改,至少先把那个放烟的出口给死死堵住。
  “我问你,你喜欢刘邦先生吗?”周苛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喜欢。”
  纪信说出这三个字时,第一次停下了手中的镰刀,似乎有些动心。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那个家伙是个笨蛋嘛!不过,他也能成为那么大的大笨蛋,似乎大大小小伶俐聪明的人都跑到他跟前去了呢!说到这儿,像雍齿这号人光是能打仗,只是为了捞便宜才挤到一块去的。王陵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个小小的混蛋罢了!要不,就是个臭水泡子一样的混蛋。说到这一点,刘邦就好像是泗水河泛滥,淹没整个原野那样的一个特大号混蛋,没有个边儿。”
  “这么说,你心里还是喜欢刘邦的吧?”
  周苛说这句话的时候,纪信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好像憋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家伙还是喜欢刘邦的呀!”
  周苛心里作出这样的判断。他过去一直在捉摸:纪信如此焦躁,恐怕就是整天急着在这世上找出一个能喜欢的人吧?这次说不定就猜中了。世上有人喜欢孔子;也有人抱定宗旨,为了许久以前的墨子,一生挨饿也在所不惜。纪信若能归属于这类学术团体,说不定内心早就有了归宿,但不幸的是他不识字,只有想喜欢人的那种天性。这就让人想到,纪信这种爱讲坏话的毛病,是不是因为天性找不到目标,才四处点火、惹是生非呢?
  纪信的父亲一直卧病在床,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当时是周苛挖的墓穴。在墓穴边上,纪信哭得死去活来,满脸都是泥水。下葬之后,这位小个子也没有离开墓冢,以一种俗称茭白的菰草铺地为床,在周苛帮助搭建的简陋的小棚子底下忍受着风霜雨露。他披头散发,不洗手脚,很快就满脸污垢,成了个泥人。
  他整天趴在坟头上哭。这种真诚的孝心在乡里受到好评。而当这种好评传到纪信的耳朵里时,他却脸色骤变,冒起火来了。
  “人世间总是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还谈什么孝心呀?”
  他抓住周苛,把传出风言风语的某某人大骂了一通。
  “这还不是孝心吗?”
  周苛心里想:真是个有理说不清的家伙。
  “阿苛,你看看我的脸!”
  纪信狠狠地往自己右脸蛋上打了一巴掌,劈劈啪啪地打着脸蛋说:你看看!这个家伙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在我们这个里种上一辈子地?不要说国家和整个天下,连个小小的乡村都不想要,不过我纪信至少还想在世上那些混人面前,亮一亮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就是一个讨人嫌的家伙!还说他有什么真诚的孝心,世上的人简直就是昏了头了!就是这张脸,你们瞧瞧吧!
  “疯了吗?”
  连一向最了解纪信的周苛都慌了神。纪信又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往头上砸。血喷涌而出,顺着他的额头流到面颊上,就像越人勾画的脸谱一样,满脸通红。他还想再举起石头来把头盖骨砸破。周苛好不容易夺下石头,倘若丢下不管,说不定纪信就会脑桨横流、一命呜呼的。
  纪信哭得更凶了,一边哭口里一边说:“就是因为有患病的父亲,我才一直赖在这个里的土地上。要是没有生病的父亲,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当上兵了。当上兵,可能早就碰上狗屁飞箭死了。我那生病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什么力量可阻挡我了。我悲伤的就是这个,哭就是因为这个呀!”
  不久,周苛和纪信便离开丰邑,前去投奔刘邦的大军。
  那时刚好碰上刘邦彭城大败,在沼泽地中东躲西藏、艰难度日,寻找这样一位败军之将是十分困难的。二人忍饥挨饿在各地流浪,听说刘邦正困守在荥阳城内,便参加了这场孤立无援的守城之战。
  无论由谁来看,他们都是加人了前景不妙的一方,虽不能下定论说二人愚昧,但肯定是绝不聪明。更不聪明的是,如果落脚到同乡的王陵或雍齿的旗下,很可能会得到优厚的待遇,但他们却厌恶这两个人而选择去追随灌婴。由于灌婴军是保卫甬道的第一线部队,每天他们都要在如雨点般飞来的弩箭之中跑来跑去,只有换班的时候才返回荥阳城里,在望楼上睡上一觉。那天夜里,刘邦偶然碰上纪信,正是他头一天从前线返回来休息的时候。
  卢绾自然不认识纪信。这一天,他不让属下人去找,而是事先跟灌婴打了招呼,自己亲自到城墙和望楼上四处转悠打听。他的找法也很直白,就是到处问:“有一个叫纪信的人在什么地方?就是平常总说陛下坏话的那小子。”
  因此整个城墙上下立时传开了。当卢绾走近一座望楼时,一个士兵马上跑下来说:“我就是。”
  卢绾并不觉得纪信个头特别小,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脸盘大得像一块切菜板。实际上,这个人是周苛。他出来冒名顶替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代人受过也毫不在乎。幸好纪信今天早晨进入了前线的甬道。周苛心里明白,如果纪信被拉去,不知道他在那些尊贵的人面前会怎样大放厥词呢!这样一来,他当然就会被处以斩首之刑。总之,周苛出来冒名顶替是有一番打算的,他要为纪信开脱:爱说坏话是纪信生来就有的一种病,但是他的灵魂如同冰一样透明而纯洁。尽管事情闹得有些复杂,但纪信对陛下的耿耿忠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对这样一个好人,如果还说要杀,那就先冲小人来吧。战国时,社会上形成了极为自然的伦理,其中就有友情这一奇妙的观念,这种观念很强烈,与其说是伦理,还不如说是一种宗教感情。
  周苛被卢绾用绳索捆上,带到刘邦面前。吃惊的反倒是刘邦,立即命人松绑,并赐予座位。
  “是叫你来解解闷的。”刘邦说。
  “只是想听听你在如何说我的坏话。不过,听说你还是沛县丰邑人氏哩!”
  “刘邦这个人,就是这种声调吗?”
  周苛好似在做梦一般,脑袋里模糊一片,根本无法考虑什么问题。刘邦的模样还是认得的,但在咫尺之间看到,这还是第一次,更何况还第一次听到了刘邦的声音。这声音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宛如在树林之中静听远方的号角声。
  “讲讲丰邑的情况吧!”
  刘邦说完又问了周苛所在的里。刘邦知道在那个里的旁边有一条小河,还知道里的大门旁边有一座土桥。出人意料的是,他连土桥边上野生的一颗小漆树都还记得。
  “那个里,本来都是一些善良的人哪!”
  刘邦说。那棵野生的漆树,若是触着它,就会起斑瘆。但是,里人却不想把它砍掉,说是难得有飞过的鸟儿把种子落在这个地界上。
  “不过,对我来说,那可是一块令人心酸的土地。人们大概都在讲我的坏话吧?”
  “……对陛下的,”周苛张开了轻易不说话的口,“那些坏话,就像摇篮曲一样,是从小听着长大的。”
  “是这次天下大乱之前的事吧!”
  “大乱之后也是这样的。”
  不用说,大乱之后,大部分编造出来的坏话都是由雍齿和王陵到处散播的。
  “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坏话?”
  “陛下!”
  周苛忽然流出了眼泪。由于无法控制住感情,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我并不是纪信,纪信现在正同楚军打仗。我叫周苛,恕我冒昧,我和纪信的关系就如同陛下和卢绾将军一样。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在此之前,陛下能听听其中的原委吗?
  本来这会儿就闲得无聊,刘邦花时间听了周苛的陈述。
  听完之后,刘邦举起大掌猛地拍案,说道:“我明白啦!”
  刘邦当即准备提拔周苛当亲兵卫队的队长,但周苛却谢绝了。他说:谢谢陛下的错爱,但自己被提拔就等于超越了纪信,现在这样的身份就已经很好了。周苛说完便施礼告退了。刘邦心中留下了宛如一阵清风吹过的印象。他在想:“连周苛都是这样一个人,纪信肯定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过了几天,刘邦再次派卢绾去找纪信。
  卢绾在城墙上见到了纪信。
  “瞧瞧,真是个够讨厌的家伙。”
  卢绾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看到纪信穿着军中配发的粗糙戎装,戎装上的皮革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像一堆垃圾似的——在那里,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纯属多余地满脸堆笑,对卢绾的问话也不好好回答。
  “陛下曾把周苛叫去问过话,从周苛那儿听到了吧?我身为一路大军的将军,亲自来到你这样一个卒伍之辈的面前。自不待言,乃是遵照陛下尊贵的旨意。尔等还是小心点为好。”
  “很对不起。”一旁的周苛开腔了。
  “纪信这个家伙,即便听到将军这样讲也不愿开口,他可是忍了又忍的。”
  周苛语中暗含的意思是,只凭能忍到这种程度,将军您也该把他看做是个好小伙子。倘若让他松开下巴,还不知道会怎样把卢绾骂个狗血淋头呢!
  卢绾说:我下面说的话要当成是大王的口谕,你还是到宫里来当个中涓吧!不过,这只是讲给周苛的。尽管刘邦对纪信也很感兴趣,但宫廷里的秘密很多,不宜安排多嘴多舌的人。
  周苛谢过大王的恩典,然后又表示拒绝:不过,最好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是真心吗?”
  卢绾问。中涓的地位虽不算高,但总在刘邦的视线之内,有时也可能会被提拔为将军。周苛确实很高兴,但他还是说:不能让纪信就这样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动,我自己一个人高升。
  卢绾返身到刘邦那里去了一趟,又跑来了。
  “陛下重新有旨,既然说得那么恳切,就先这样吧!不过,你们两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中涓了。你们随时都可以进入宫内负责接待客人。也就是说,你们有资格随时到陛下跟前去。”
  卢绾向灌婴传达了这个意思。灌婴觉得既然这两个人已经有资格想见就能见到汉王,那就不能再让他们当下士,一下子就把二人提升为自己的副将。
  自此以后,二人都负责掌管灌婴的士兵,作为甬道的守备队长与楚军作战。虽说士兵们大多数都是流民或山林大盗出身,但因长期处于乱世,个个都成了打仗的能手。而纪信和周苛说来还近乎门外汉,然而纪信凭借机敏的感觉,在防御战中起了很大作用,老实厚道的周苛则很善于统领士兵。
  泡桐树花开时节,荥阳城的困守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汉军的有利条件是控制着北方关中的粮仓地带,更有利的条件大概就是关中有萧何了。萧何代替刘邦出色地完成了抚慰关中民心的工作,将关中的物资和兵员沿着黄河输送到遥远的荥阳城。在困守孤城的初期,荥阳因而得到补给。荥阳以父老为首的人等都说:“荥阳从来没有这样繁荣过。”到了困守的中期,因为项羽将萧何的兵站线路给封锁了,荥阳城的粮食就只有通过甬道从敖仓运送过来,到了后期,连这条路也被项羽彻底切断。
  “总是这样困守孤城,将毫无价值。”
  张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看法。
  困守孤城作战,是以有大量援军前来支援为条件和期待的,眼下汉军的状况只不过像是逃进洞穴的野兽,洞口被项羽堵住,一副只能坐以待毙的态势。
  “总的来看,汉王死守在这里孤军奋战,原本就是错的。”这种孤军奋战在最初阶段对提高士气很有作用。不过,到了现在,就等于汉王主动陷进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张良考虑了一个最为理想的方案。
  首先将刘邦送回关中,在当地以及汉中、巴蜀大量招募兵员,再亲率援军从项羽的重重包围之中解救这座荥阳城。
  荥阳现有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如果将兵员减少到五分之一,还能保证吃到刘邦前来救援。至于那五分之四的兵力,只有靠某种魔术般的办法,使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提到魔术,刘邦从这座城里消失,也需要借助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
  “这可能是个梦想,”张良向刘邦献策说,“不过,只有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才是汉军免于在荥阳这里自取灭亡的唯一出路。”
  “怎么办才好呢?”
  “陈平是个善于出奇制胜之人。恐怕只有和他商议一下才会有办法。如果陈平能想出一项计策,陛下就要全盘采纳,连半句话都不要修正。”
  张良并不喜欢陈平的人品。不过,对他那善于出奇制胜的才能却给予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出奇制胜要靠其自身的一整套理论来圆满完成。张良当然知道,倘若他人从旁置喙,出奇制胜也就不能成立了。
  陈平再一次以刘邦中军大帐主角的身份登场了。刘邦将包括自身命运在内的一切都托付给了陈平。“这项计策,至少要有两名勇于献身之士。”其中要有一人作为出奇制胜的源头。要通过源头之死来展开妙计,陈平首先在刘邦身边物色可以成为妙计源头的人物。
  “连卢绾都不中用啊!”
  陈平心想,他环顾文武官员,尽是些张良所说的连寸土之地都垂涎三尺的贪得无厌之徒,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像一条小虫子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荥阳城头。
  唯有周苛。陈平早就听说过纪信和周苛的那件事,但还只认识周苛。因为只有周苛时常到刘邦所在的宫廷内院打扫。
  有一天,陈平把周苛召进帐里,没有讲这项奇计的全部内容,但透露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问他是否愿意应承。
  周苛低下头去,没有即刻回答。
  “这小子,想逃避吗?”
  陈平后悔亮出了底牌。但周苛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小人以为是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纪信会有什么想法。”
  周苛说是必须同纪信商量一下,才能作出答复。陈平知道周苛是要返回他所在的阵地,便慌忙将其止住。若把这个极其机密的计划随便在阵地上泄露出去,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还是把纪信叫到这里来吧!不,不是这里,叫到陛下跟前去。”陈平说。他是想在刘邦面前跟纪信谈话。陈平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甚至想到:如果纪信拒不接受,出于保密的需要,就要将其监押起来。
  纪信正在甬道里指挥士兵作战,刘邦的钦命特使出现在面前。
  “是要找我吗?”
  纪信好不容易才蹦出这几个字,随后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为自己如此失态而感到丢脸,冲着特使大声嚷道:“少来胡说!”接下来才讲出理由:“眼前楚兵就要爬上来啦!有事等换了班再说!”
  夜幕低垂,纪信换了班正在城墙上休息,钦命特使又再次跑了过来。
  这一次纪信乖多了,连戎装都没换就跟着特使一块儿走了,他整个下半身都像瘫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脚底下还在打战。
  “究竟是什么事呢?”
  纪信心里反复在琢磨。
  “刘邦之流,算个什么东西嘛!”
  他内心曾冒出这个想法,但话并没有出口,又咽了回去。纪信想回顾一下自己历来对刘邦这个人物的一言一行。在丰邑的时候,由于人们一个劲儿地说刘邦的坏话,自己反倒成了袒护刘邦的人。
  当初与其说是袒护刘邦,还不如说他心里只是觉得,不应当对好不容易才从丰邑出去的人讲那么多坏话。不过,当雍齿暂时占据丰邑一带,与魏私下里勾结,露出企图独立的势头,不久又跟刘邦交战,那时自己还曾发疯般地偏袒过刘邦。为什么要与魏那样的异国私自串通?丰的人为什么要敌视丰出身的刘邦?一想到这些,纪信就对丰的那帮家伙恨得咬牙切齿。当然,那时的纪信只不过是一介农夫。
  自参加荥阳的守城作战以来,作为一个士兵,纪信始终出力卖命,但在感情上对刘邦总是格格不入。
  “刘邦未必知道在卒伍之间,还有我这样爱戴他的人。”想到这里,他对刘邦的所作所为又想大骂一通。不用说,对刘邦手下所有的心腹、谋臣和将军们更是看着不顺眼,认为那些家伙只是为贪图私利而出力效劳。每当想到这些,所有的文臣武将看起来都像盗贼一样,甚至也觉得拥有这帮盗贼、乘坐金黄华盖马车的刘邦十分可恶,尽管是在背后出言不逊,却也将他骂了个遍。不过,这都是因为纪信太爱戴刘邦了,极度亢奋,才引起的逆反心理,大概就和小孩子抽筋一样,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吧!
  “就是这么回事。”纪信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刘邦掌握着许多密探。一名密探把纪信这个无名下士背地里说的坏话全都灌到了刘邦的耳朵里,刘邦竟因此对纪信产生了兴趣。纪信听到这件事时,差一点没晕过去,他实在是太高兴了,像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竟然成了刘邦的一个话题,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他战战兢兢了,谁知道后来刘邦还给了他一个中涓的待遇。自那以后,尽管周苛曾出入过宫廷内院,但纪信却从未使用过这种特权,反倒总是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这岂不正是与纪信完全相符的精神写照吗?令人想不到的是,钦命特使此刻正要把自己带到刘邦跟前去。
  终于来到了内宫。
  在场的有陈平。出人意料的是,周苛也在陈平身边。“周苛,我什么时候被下油锅啊?”纪信上来就嚷了一句。就在这时,刘邦走了进来。多年以后,儒家学者建立了一套礼仪制度,刘邦的出入也随之庄重了许多,不过在这个时期,他还像是邻家的一位大伯一样,随随便便走进来。尽管如此,纪信已是浑身打战了。
  “纪信,以前在城墙上见过面嘛!”
  刘邦刚说了一句,纪信就把脸扭向了一边,如果他一本正经地跪倒在地,说不定就会因高兴而发疯的。
  “这小子浑身长着反骨,也许最终还是不可用啊!”
  看到纪信的长相和一举一动,刘邦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陈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竟失去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将如此机密的计策告诉眼前这个人。他看了看周苛。周苛的眼神似乎给了肯定的答复:纪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周苛当上御史大夫,被任命为荥阳城的最高统领。
  关于这项安排,其中还有一段原委。那就是刘邦先逃离荥阳,随后那些将军和文官们再逃走,现有兵力的五分之四逃掉之后,再由周苛留下来指挥余下的军队。残留的守军大多是荥阳及其近郊出身的人。在刘邦等人成功脱逃之后,周苛方可执掌荥阳的指挥权。总之,他是一支被遗弃的部队的最高统领,是一个必死无疑的角色。
  为周苛配备了两名将军。一名叫枞公,是一位稳重认真之极的人物,另一名就是魏王豹。
  魏王豹是过去六国之一的魏的一名公子,与兄长咎一同趁秦末之乱图谋复辟魏。咎经过一番苦战之后,投降秦章邯将军,最后以自焚了结一生。
  豹则诡计多端,鲜有为人之实,将项羽和刘邦把玩在股掌之间,像耍把戏一样在这乱世之上闯来荡去。起初他曾亡命于楚,并接受楚的保护,恢复了旧魏国的地盘。后来,当刘邦趁项羽北征,急袭并一举攻占彭城之时,豹又转身投靠了刘邦。尔后,刘邦因大败而逃进荥阳城内,他又诈称回归故里而背叛刘邦,占据了黄河渡口。刘邦遂拨出军队给韩信,命其捉拿豹,又命人将豹带至荥阳。有趣的是,刘邦并没有将这位反复无常的魏王豹送人阴曹地府,竟然照旧使用。
  “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荥阳是守不住的!”
  周苛带着这个想法找枞公商议,十分果断地杀了魏王豹。可以说,周苛完全具备作为死守部队主将的天资。
  纪信变成了刘邦。
  他是当替身。作为刘邦的替身,他个子实在太矮,为了混淆视听,在车底座上放了一个台子,站上去就足以掩人耳目了。
  为这位替身配了两千名士兵。但这是让妇人化装成的士兵。陈平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出奇制胜的妙计之中。城里的妇人们都很不心甘情愿,但汉军把收藏的财宝分给她们,直到行动当天都充分保障她们的饭食。靠这些办法把她们牢牢地吸引住了。冒充刘邦的纪信始终不开口。他只是在考虑事成之后,如何能使妇人们平安逃脱。他打开库房,又给妇人们追加了许多财宝,还教她们在逃跑的时候,要一边扔财宝一边跑,从后面追上来的楚兵就会因捡财宝而耽搁时间。因为纪信随意打开库房,陈平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陈平!”纪信伸手按下陈平的头,口里说:给我跪下!意思是说,我不是纪信,是汉王!陈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纪信说:“很正常。”还说:身为汉王,若不受到尊崇,怎么能作为汉王来一展身手呢?
  刘邦逃离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
  那一天,纪信扮成刘邦出城,去向项羽投降。
  “刘邦啊!拜托啦!”
  当天,真正的刘邦扮成了一个农夫,在内宫门前与纪信所扮的刘邦分手时,他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纪信已经乘上刘邦的金色华盖马车,从车上伸出手说:“陛下呀!别忘了,并不是所有丰邑的人都厌恶刘邦呢!”就纪信来讲,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语调是前所未有的。
  “你可是喜欢我的呀!”
  “那也未必。”
  纪信又恢复了平日的尖嗓门。
  “乡里的父老常讲一句话。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如白驹过隙。今天能以这样一种抱负去死,难道还不该当成一大快事吗?”
  夜深人静之后,纪信与两千名女兵一同赶往荥阳城的东门。城楼上有老朋友周苛将军。周苛估摸纪信已经大功告成,便从楼台上放出带火的弓箭。在相反方向的西城门待机而动的刘邦等人,一看到带火的弓箭就立即逃往城外。陈平所谓出奇制胜的妙计就是这样安排的。东城门被打开了。
  纪信特意让车轮发出响动,冲了出去。头戴汉王冠的纪信站在车台偏右的位置上。车台的左面,作为汉王在此的标志,有一杆类似帅旗模样的装饰物在随风飘扬,煞似一条染红了的粍牛尾巴。
  车后面有妇人们伪装的二千名兵士徒手随行。
  “我是汉王!城中粮草已绝,特来投降!”纪信高声叫道。
  楚兵起初颇感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齐声高呼“万岁”,有的人甚至抱在一起跳起舞来。对于楚兵来说,这场战事也是十分艰难的。其艰难程度,纪信此刻也完全看出来了。
  围攻城池之战结束了。这种喜悦之情连同欢呼之声,很快就传遍全体楚军,像海啸一样震撼着天地。
  楚军各部队都丢下阵地,开始向东城门靠拢。趁着这个空隙,刘邦与张良、黥布、陈平等十余骑一同从西门逃了出去。
  陈平的妙计成功了。估量刘邦等已逃脱之后,其他将军也率领部队逃走,天近黎明的时候,城里就只剩下周苛与其指挥的残留部队了。
  纪信的马车被楚军骑兵包围着向前行进。女兵们已经逃散,没有一个人随行。楚军前线的士兵没有一个人认得刘邦的相貌。纪信就在未被识破的状况下继续前进,将近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到达项羽军营的门前。这时才被营门的卫兵们识破是个冒牌货。
  “你是什么人?”
  项羽瞧着被拖到面前的纪信,不禁怒火中烧。纪信也是第一次见到项羽,对他那充满豪气的相貌和体格感到吃惊,心想:“照这个样子,汉王是绝对敌不过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怜悯起刘邦来。同时,出于对项羽的憎恨,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大声吼道:“受骗了吧,项羽!”
  纪信火山爆发般地痛骂了一通,最后只剩下声嘶力竭、根本不成其意的叫骂声了。
  “把他烧死!”
  项羽命人把附近能找到的干柴全部堆起,把五花大绑的纪信扔到高高的柴堆上,点燃了大火。在熊熊的烈火中,纪信一直没有停止对项羽的叫骂,但很快就化成了灰烬。
  周苛将军坚守荥阳城,顽强抵抗楚军的进攻,因此,荥阳城并没有马上被攻陷。项羽也实在忙得无法分身,顾不上管荥阳城的战事。由于昌邑人彭越带领一支到处流动的军队切断了楚的供应线,项羽不得不暂时放下荥阳城去对付彭越。但是,彭越军善于流动作战,镇压起来费时费力,荥阳城才得以苟延残喘。
  没过多久,荥阳城还是陷落了。
  周苛被生擒活捉,推到项羽面前。项羽由侍从嘴里得知这个周苛就是先前那个纪信的好朋友,而且对周苛的不凡气概甚为吃惊,便说道:“还是来做我的将军吧?”
  项羽这个举动实属罕见,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被生擒活捉的将领总是要当场砍掉脑袋的。而项羽见周苛没有反应,又接着提高了条件:封你为上将军,赐你为万户侯。
  岂料周苛却有如纪信的灵魂附体一般,咆哮起来。
  “谁给你这样的人当将军!”
  周苛高声吼道:汉王必胜!你还是降汉吧!舍不得你那条小命的话,现在就赶紧滚到汉王跟前去吧!
  此时此刻,刘邦历经失败,刚刚勉强找到一丝东山再起的生机。
  项羽怒不可遏,将周苛扔进油锅里活活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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