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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斯迈利说道。即将熄灭的炉火映照着这间加以木质装潢的书房,炽黄的光线扫过摆着旅游和探险类图书的尘封旧书架,扶手椅上绽开的皮革,以及那些褪色发黄的照片——里面的人物是一群已故的军官,身穿制服,执着手杖。最后火光映照着我们这些人的脸庞,而此时我们都面向着坐在荣誉宝座上的斯迈利。有四代的情报局人员散坐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斯迈利平静的声音和雪茄吐出的烟雾将我们如同一家人般紧紧地系在一起。
  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否邀请了托比共襄盛举,但是工作人员的确一直都在期待他的到来。他一到这里,宴会的服务人员便赶紧上前去迎接他。穿着那宽松的波纹丝绸翻领西服和背心,其上并缀有巴尔干风格的盘花钮扣,他看起来像个十足的贵族。
  伯尔直接从希斯洛机场赶来,为了表示对乔治的尊重,他还在自己那部由司机驾驶的路宝车后座换上了小礼服。在几乎未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他走进屋里。他走起路来就像一名舞者那样悄无声息,似乎大人物都能轻松地做到这一点。蒙蒂·奥尔勃克看到了他,马上起身让座。三十五岁之前就能当上协调人,在情报局里伯尔还是第一人。
  我最后招收的这一批学生随意包围者斯迈利,女孩子身着晚礼服,就像是被摘下的花儿一样美丽,而那些男孩在完成阿尔盖地区的结业实习后,显得精神抖擞。
  “故事结束了。”斯迈利又说了一遍。
  是他突然的静默使我们警觉起来?还是他那变了调的声音?或者是他所表现的一些几乎像是神职人员所做的手势?他那僵直圆胖的身体流露出来的究竟是虔诚还是坚决?我那时无法告诉你,而现在也是一样。我确定我没去注意别人的眼神,可是一听到他的话,我立即感到大伙儿之间升起了一股紧张气氛,就像是斯迈利在召唤我们拿起武器一样——然而他的话却是要我们放下武器。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该结束了。完全结束了,该是你们扯下旧日冷战帷幕的时候了。还有拜托你们,以后不要再找我回来,再也不要了。新时代需要的是新人。最糟的事莫过于模仿我们。”
  我想他是有意就此打住。但是跟乔治打交道,你最好不要妄加猜测。据我所知,在他来之前,早就把全部的结业演说背得滚瓜烂熟,仔细准备,逐字排练。不管是哪种情况,此刻我们的沉默正支配着他,就和我们要他来参加典礼一样。的确,我们太依赖他了,所以如果他不再对我们说上几句话就转身走出这间屋子,失望会使我们对他由敬爱转为痛心。
  斯迈利宣示“我向来只是关心全人类,”这就是他典型的巧妙手法,开头先来一个谜题,然后过了一会儿才作解释。“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意识形态,除非那些意识形态是疯狂或是邪恶的。我从来都不认为那些形形色色的机构有存在的必要;那些政策也是一样,都只是些冷漠的藉口之外,我们的使命是为了人,而不是大众。如果你们没有注意到,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是人结束了冷战。不是枪炮,也不是科技,也不是军队或战争。甚至正如事实所呈现的,也不是西方人,而是我们可恨的东欧敌人。是他们走上了街头,面对子弹和警棍说:我们受够了。是他们的国王,而不是我们的君主,勇敢地站上讲台,公然宣布他们不再受骗了。经过了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之后,意识形态就像是已被定罪的囚犯一样,遭人唾弃,拖着疲惫的步伐无力向前了。因为它们本身是没有内涵的,它们是我们心中饥渴自我的娼妓,也是天使。总有一天,历史会告诉我们谁是赢家。如果一个民主的苏联出现了——这样,苏联就是赢家。如果西方受制于本身的物质主义,那么终究还是会变成输家。历史保守秘密的时间比我们大多数人的寿命来得长。但是今晚我却要以无比的信心揭示一个历史上的秘密。那就是,有时根本没有人是赢家,而有时也没有人一定得输。你们问我应该如何来看待今日的苏联,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们真的是这么问他的吗?可是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他的转变话题?我们是曾经大略地谈到了分崩离析的苏联,这是真的;我们也曾探讨了日本的两度崛起,以及经济权力在历史上的变迁与移转。在饭后的多向讨论中,是的,我们传阅了几份有关我在俄国部门工作情形的几份资料,而且也有几个问题触及了中东以及斯迈利在捕鱼权利委员会的工作——这得感谢托比让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我不认为这是斯迈利现在选择要回答的问题。
  “你们问,”他接着说,“我们能否相信北极熊?想到有人认为我们可以和苏联人像普通人那样交谈,并能在许多方面达成共识,你们似乎有点自我陶醉,而又坐立不安。而我现在马上就能给你们几个答案。
  “第一个答案是不能,我们永远都不能相信北极熊。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北极熊连自己都信不过。北极熊受到了威胁,感到害怕,北极熊正在分崩离析。北极熊痛恨自己的过去,厌恶自己的现在,而又惊惧自己的未来。它常常如此。北极熊一贫如洗,它懒惰、善变、无能、狡猾、狂妄自大,军力强盛,它有时聪明,却经常是愚昧无知。失去了熊爪,它只会成为第三世界中另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家。但是它并没有失去它的熊爪,完全没有。它不会在一夜之间撤回其驻于外国领土的军队,因为它有个绝佳的理由——目前它无法安置、供养和雇用这些兵员——况且它也不信任他们。而既然情报局即是受雇维护我们国家利益的单位,如果我们有片刻放松了对北极熊或是他的任何一只任性幼熊的监视,那就有亏职守了。这是第一个答案。
  “第二个答案是,我们可以完全地相信北极熊。北极熊从未像现在这样值得信任。北极熊乞求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把它的问题塞给我们,和我们申请同一家银行帐户,在我们的商业大街采购,也希望成为我们这座森林——也是他这座森林里的贵宾——此外,它的社会经济陷于瘫痪,它的自然资源遭到掠夺,它的经营人员已是超乎想像的无能失当。北极熊如此迫切地需要我们,因此我们或许可以放心地相信它的确需要我们。北极熊渴望摆脱那一段可怕的历史,并且从过去的七十年或七百年的黑暗之中解脱出来,而我们正是它的曙光。
  “问题是,我们西方人生性就不相信北极熊,不管它是一头白熊还是一头红熊,或者是像它现在所变成的一头红白相间的熊。没有我们,北极熊也许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却相信那才是它永久的归属,就像一九四五年时,有人声称战败的德国在人类往后的历史里应该永远成为满布瓦砾的荒地。”
  斯迈利顿了一下,好像是在考虑他是否说够了。他瞥了我一眼,但是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一定是大家静默的等候打动了他,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说。
  “未来的北极熊会成为什么样子,就要看我们如何造就它了。而我们要造就它的原因有几个。第一个原因是宽容。当你帮助一个人逃脱冤狱后,你最起码能做的就是给他一碗汤,并让他能在自由世界中安身落户。第二个原因极为明显,还得把它说出来,实在让我有点想发火。苏联——甚至除去它所征服的和占据的地盘,只单就苏联本身来看——是一个地处全球枢纽位置,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能任由北极熊腐败吗?我们要鼓励它成为我们这个阵营以外的一个充满忿恨、贫穷落后、武装过度的国家?还是让它在当今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里成为我们的伙伴呢?”
  他端起酒杯,并且在他喝下这最后一杯白兰地时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杯中的酒。我察觉到他正发现起身离去要比他想像中难。
  “是啊,嗯。”他嘟哝了一声,彷佛是为了反抗方才他自己的断言而做好自我防护。“我们要重建的也不只是自己的心灵而已。我们还要重建我们为自己所建立的那个国家,这座城堡所要对抗的一切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为了成为自由之身,我们已经放弃了太多的自由。现在我们一定要把它取回来。”
  他有点害羞地咧嘴一笑,我知道他是要驱散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魅力。
  “所以当你们走出这里去为国尽忠时,你们也许会帮我一个小忙,并时时以国家为前提。近来国家变得过于庞大,如果你们让它还原为本来面貌,那就再好不过了。奈德,我是个乏味的人。该是送我回家的时候了。”
  他倏地站了起来,彷佛是要挣脱某种威胁着要将他紧绑的东西。然后他从容地对屋内做了最后一次巡礼——他看的不再是那些学生,而是他那个时代所留下的陈旧照片和奖品,显然他是想把它们嵌入记忆里,永不遗忘。在将这间屋子遗留给他这些继承人之后,他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时他手忙脚乱地找着他的眼镜,后来才发现眼镜就戴在自己的脸上。他转过身,两名学生匆忙地为他打开门,他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是啊。嗯。晚安,谢谢。噢,奈德,告诉他们查查臭氧层好吗?这时候在圣艾格尼丝一定热死人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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