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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摇树 第十五章 围城

  离开香港时,香港便不复存在。通过最后一位穿着英国军鞋与绑腿的华人警察,憋着气飞越灰色贫民窟屋顶上方六十英尺时,当外岛缩小遁入蓝色水雾中,你就知道布幕已经落下,布景也清理一空,香港的生活全是幻影一场。然而这一次,这种感觉无法在杰里心中油然而生。已故的弗罗斯特与未死的女孩,这两人的往事他揽在心上,飞抵曼谷时仍在他左右。与往常一样,他花了整天寻找他想要的东西;与往常一样,眼看他就要放弃。以杰里的看法,在曼谷,这种事发生在所有人身上:观光客寻找某间寺庙,记者找新闻,或是杰里寻找瑞卡度的朋友与伙计查理·马歇尔。奖品就坐在某条可恶的巷尾,卡在塞满淤泥的河道与一堆水泥废弃物之间,而且花的钱比你预期多出五美元。此外,尽管理论上现在是曼谷的旱季,杰里却记得每次外出必定下雨,从备受污染的天空毫无遮拦地狂泻而下。事后,大家都说,他碰巧遇上惟一的雨天。
  他从机场开始找,因为反正已经到了机场,也因为依他推论,在东南亚,长程飞行必经曼谷。其他人说,查理已经不在了。有人向他信誓旦旦,说小瑞死后,查理也辞掉飞行员的工作。也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另有人说,他极有可能在“贼窝之一”。一名性感销魂的越南航空空姐,嗤嗤笑着说,他跳火车溜到西贡去了。她只在西贡看过他。
  “从哪里去的?”杰里问。
  “可能是金边吧,可能是万象吧。”她说。不过她坚称,查理的重点站一向是西贡,他从不去曼谷。杰里翻阅电话簿,查不到印支包机公司。抱着渺茫的希望,杰里也查了“马歇尔”一姓,果真找到,甚至连名字都以C开头。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却不是国民党军阀的儿子,不是以元帅的称呼当做自己姓氏的那个马歇尔,而是一个头脑迷糊的苏格兰贸易商,不停地说“请务必光临”。他到专门关老外的监狱去检索资料。外国人付不出钱或对将军不敬时,就关进这里。他在走道上走动,望向牢门里,与两三个脑筋失常的嬉皮对话。尽管他们可以滔滔不绝讲述被关的经过,却从未见过查理·马歇尔,也没听过这人,说得好听点,他们连他是谁也不屑知道。心情郁闷之下,他开车前往所谓的疗养院,是毒瘾犯勒戒中心,当时现场情绪高亢,因为有个五花大绑的病人成功用自己的手指挖出眼球,但这人不是查理·马歇尔,没有,他们没有收飞行员,没有科西嘉岛人,没有科西嘉岛人和华人的混血儿,当然也没有国民党将领的儿子。
  所以杰里再从飞行员过境时可能留宿的旅馆开始找。他不喜欢这样找人,因为无聊至极,更因为他知道柯在此地有个大本营。他几乎敢肯定弗罗斯特泄露了他的天机;他知道多数富裕的华侨都能合法拥有几本护照,汕头人的护照更多;他知道柯口袋里放了一本泰国护照,也许也收了两三个泰国将领。他也知道,泰国人一不高兴,杀起人来比其他人种都来得快狠准,只不过枪毙死囚时,他们会在死囚面前撑开毛毯,对准毛毯上的十字射击,以免触犯佛祖不杀生的戒律。有鉴于此,也有鉴于其他不少理由,杰里周游大旅馆喊着查理·马歇尔的大名时不是非常自在。
  他试过了四面佛、凯悦、美丽华、东方酒店,以及其他大约三十家旅馆。在四面佛酒店时,他脚步放得特别轻,因为他记得中国海空在此处租了长期套房,库洛说柯经常光顾。他脑海想像金发飘逸的丽姬殷勤款待他,或是在泳池畔伸展修长的胴体,大亨们则在一旁啜饮威士忌,盘算着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她的一个钟点。他开车四处探访时,暴雨突然来袭,肥大的雨珠落下,污黏恶臭,玷污了街头寺庙上的金色。出租车司机在积水道路上滑行而过,只差几英寸就撞上水牛。图案俗艳的公交车摇着铃,朝他们猛冲过来。沾有血迹的武打海报朝他们嘶吼,然而马歇尔,查理·马歇尔,马歇尔机长这个姓名,任凭杰里牺牲咖啡钱慷慨解囊,就是没人听过。他找到小姐,杰里心想。他找到了小姐,睡在她住处,换成我也会这样做。来到东方酒店,他塞钱给门房,请他代收留言,让他使用电话,最绝的是,他还弄到住宿两夜的收据,可以用来惹史大卜不高兴。然而一路与旅馆周旋下来让他感到害怕,感觉暴露行踪,有危人身安全,因此他以一夜一元的代价住进无名小巷里的低级旅店,“请先缴清住宿费”,连登记的手续也免了。这家旅店有如一排海滩茅舍,所有房门外面就是人行道,以方便“办事”,开放式车库以塑料帘幕遮住汽车牌照。当天晚上,他沦落到探访空运公司,打听印支包机这家公司,只不过他也提不起劲,而且认真怀疑是否应该相信越南航空的空姐,到西贡去找人。这时一家空运公司的华人女孩说:
  “印支包机?是马歇尔机长的公司嘛。”
  她向杰里指点一家书店,是查理·马歇尔每次来曼谷买书收信的地点。书店也是由华人经营,当杰里提起马歇尔时,老店主爆笑出来,说查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老人身材非常矮小,脸皮不笑时假牙也会暗笑。
  “他欠你钱吗?查理·马歇尔欠你钱,摔了你飞机吗?”他发不出R音。他说完再度爆笑,杰里也加入。
  “太棒了。很好。是这样的,他很久没来,信件你怎么处理?帮他转寄吗?”
  查理·马歇尔,他才没人寄信给他咧,老人说。
  “啊,可是,伙计,如果明天有信寄到,你会怎么转寄?”
  寄到金边去,老人说,一面收下五元,从桌上找来一小张纸,让杰里抄下地址。
  “我买本书送他好了,”杰里四下看看,“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法文书。”老人连想也不想,带着杰里上楼,让他参观欧洲人文化的圣地。给英文读者看的,是布鲁塞尔印刷的色情刊物。给法文读者看的,是一列又一列的破旧经典:伏尔泰、孟德斯鸠、雨果。杰里买了一本《憨第德》,放进口袋。参观这房间的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因为老人取来一本房客签名簿,而杰里也签了字。J·威斯特贝,新闻记者。评语栏是用来写笑话的,所以他写了“声誉极为卓著的百货商场”。接着他翻看前几页,问道:“查理·马歇尔也签过吗,好友?”
  老人指出查理·马歇尔两度签名之处,“地址,在这里。”杰里抄下。
  “他的朋友呢?”
  “朋友?”
  “瑞卡度机长。”
  老人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轻轻取走签名簿。
  他前往东方酒店的外籍记者俱乐部,里面只有一群刚从柬埔寨归来的日本人。他们向杰里叙述了到昨天为止的情势,杰里也喝得有点醉意。正当他即将离去时,让他一时惊恐的是,小矮人出现了,他来曼谷与本地分社开会。他身后跟着一个泰国男孩,让他显得特别敏捷轻快:“哇,威斯特贝!特务局今天情况怎样?”这个笑话,他几乎逢人必开,却无法改善杰里的心境。回到低级旅店后,他继续喝威士忌,无奈邻人费力的呼喊声令他难以成眠。最后为求自保,他到外面去,到同一条街的酒吧里找了一个女孩,柔弱纤细。不过当他又单独躺着时,他的心思再度飞回丽姬。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是杰里的床伴。她在个人清楚的范围内,究竟与他们有多深的牵连?他纳闷着。她找老刁来见杰里时,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雷克的手下干掉弗罗斯特,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们也可能干掉杰里?他甚至不禁想到,他们下毒手时,她可能在场,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无疑的是,弗罗斯特的尸体仍记忆犹新。是极为可怕的一抹记忆。
  到了凌晨两点,他判断自己即将发高烧,因为他汗流不止,辗转难眠。他一度听见房间里有人放轻脚步声,于是立刻冲向角落,扯掉插在插座上的柚木台灯,抓在手上。四点,他听见令人惊异的亚洲喧嚣声而清醒过来,是如猪嚎叫的声音、钟声、老人临终的哀嚎、一千只公鸡的啼声,在那道铺有瓷砖的水泥走廊上回响。他拼命扭动破烂的水管,冷水细流而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洗完澡。五点,打开收音机,音量大到极限,逼得他起床,哀怨的亚洲音乐幽幽宣布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他早已刮好胡子,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八点,他发电报给报社,报告计划,希望圆场拦截到。十一点,他赶上飞往金边的班机。登上柬埔寨航空卡乐帆客机时,地勤女服务员将可爱的脸蛋转向他,以轻快悦耳的英语祝他“‘虑’途愉快”。
  “谢谢。好。太棒了。”他说。他选择机翼上方的座位,生还率最高。
  飞机缓缓起飞时,他看见一群泰国胖子在紧邻跑道处修剪得无懈可击的高尔夫球场上乱打小白球。
  登机前,杰里注意到旅客名单上有八个姓名,真正上机的旅客却只有两人,另一人是身穿黑衣的美国男孩,提着公文包。其余都是货物,以黄麻布袋与灯芯草箱堆在后舱。围城班机,杰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带着货物飞进去,带着幸运的人飞出来。空姐送他一本旧的《今日法国》杂志,一颗大麦色糖果。他阅读着《今日法国》,希望温习一下法文,接着想起《憨第德》,取出阅读。他也买了康拉德的作品,因为在金边他总是阅读康拉德。康拉德笔下真正的河港所剩无几,他正坐在其中之一,一想到这里,他会心一笑。
  降落之前飞机先高飞,然后环绕云朵,以小螺旋状盘旋而下,令人紧张,为的是躲开丛林射出的零星枪火。这里没有地面管制导航设备,如杰里所料。空姐并不清楚红色高棉距离市区多近,但日本人说过,在所有前线是十五公里,若没有道路,距离更短。日本人也说过,机场在射击范围之内,不过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现。没有一○五厘米榴弹炮,还没有,不过凡事总有开头,杰里心想。飞机仍在云端,杰里对天祈祷,希望高度仪正确无误。接着橄榄色泥土跃入眼帘,杰里看见炸弹坑如鸡蛋落地般撒了满地,也看见车队的车胎滚出的黄线。飞机如羽毛般轻轻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跑道时,随处可见的褐皮肤裸体儿童自得其乐地在满是泥泞的炸弹坑里玩耍。
  太阳破云而出,尽管飞机声响隆隆,杰里仍产生步入宁静夏日的错觉。杰里到过很多地方,但在金边,战争是在和平的气氛中开打,与众不同。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轰炸停止之前。一群飞往东京的法国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机坪上漫游,浑然不知降落在战役之中。没人告诉他们就地找掩蔽物,没人跟在他们身边。F4战机与111战机在机场上方呼啸而过,周遭传出射击声,美国空军直升机放下托着死尸的网子,如同刚从红海捞起海产,怵目惊心。波音707为了起飞,不得不爬过整个机场,以慢动作接受夹道攻击。杰里出神看着波音飞机懒懒爬出地面射击范围,而途中杰里等着听见闷轰声,通知他飞机尾翼中弹。然而波音飞机勇往直前,仿佛无辜者免疫,温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扰的地平线。
  这时讽刺的是,由于尾声将近,他注意到重点摆在求生货物上。在军用机场另一端,各式各样的大型包机,有银白机身的美国运输机、707、704引擎涡轮螺旋桨、C130飞机,有的注明跨界航空,有的注明大鸟航空,有的毫无名称,依序起飞降落,飞得笨拙而危险。这些飞机载着来自泰国与西贡的军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国的石油与军火。杰里快步走向机场大厅,途中看见两架飞机降落,每次降落都让杰里屏息等待喷射引擎的后座力发威,在降落跑道地面松软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来,周围是填满泥土的弹药箱叠成的堤坝。飞机尚未停妥,身穿防弹外套与钢盔的行李搬运工就开始像一排未武装士兵聚集过来,从机腹拖出宝贵的货物袋。
  尽管恶兆连连,仍无法摧毁他旧地重游的喜悦。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员以法文询问。
  “一直待下去。”杰里说,“你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当场打听查理·马歇尔,但机场警备森严,散布了各色情报人员,由于他不知道对手是谁,最好别宣扬自己的志向。机场有各式各样的老飞机漆上新标志,他却看不到印支包机的飞机。库洛在他离开香港前叮咛,印支包机的注册商标颜色,据信与柯的赛马颜色相同:灰色加上浅蓝。
  他召来出租车,坐上前座,委婉拒绝了司机的好心推荐:女孩、表演、夜总会男孩。道路两旁的凤凰木构筑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节雨天空衬托下格外华丽。他在杂货店停下,依照“浮动汇率”换钱。他喜欢“浮动汇率”一词。兑换货币的商家以前是华人,杰里记得。这一家却是印度人。华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来吃残骸上的剩肉。马路两旁是简陋的房舍群。四处是难民,或坐或卧,有的在煮食,有的静静群聚打盹。有几名幼童围成圆圈坐着,轮流抽着一根香烟。
  “本村人口一百万。”司机以小学课堂的法文说。
  一队陆军车队朝他们开过来,亮着车头灯,坚守马路正中央。出租车司机乖乖靠边开进泥巴里。车队最后一辆是救护车,两扇门都敞开,里面堆有数具尸体,脚丫露在外面,腿有如猪脚,表面光滑,淤青处处。是生是死,几乎无关紧要。他们通过一簇被火箭炮炸毁的高脚屋,之后开进地方性的法式广场,有一间餐厅、一间杂货店、一间熟肉店,还有拜尔奎宁红酒以及可口可乐的广告。有儿童蹲在路边,看守着偷来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装着。这幅景象杰里也记得。轰炸时会发生这种事。炸弹碰上汽油,后果是血流成河。这一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人学到教训,一切都没有改变,隔天清晨之前会有人收走残骸。
  “停车!”杰里说。他一时兴起,递给司机那张他在曼谷书店抄下来的查理·马歇尔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风高悄悄过去,但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已没必要那样做。
  “去这里?”司机转身问,很惊讶地看着他。
  “没错,伙计。”
  “你知道这房子?”司机以法文问。
  “我一个好友的。”杰里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记者。”杰里说。这话能解释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
  司机耸耸肩,将车子开上一条长长的大道,经过法国大教堂,转进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园别墅。越往市区边缘,别墅就迅速变得邋遢。杰里两度问司机,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别之处,但司机已失去兴趣,耸耸肩,不置可否。停车后,司机坚持要杰里先付钱再下车,然后气呼呼换挡高速冲去。这幢别墅与其他别墅没两样。下半部由围墙半掩,墙壁里有道铸铁大门。他按下门铃却什么也没听见。他用力推门,门却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窗户用力关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隐约看见纱窗内有棕色脸孔移开。随后大门吱吱响,应声开启,他往上走了几阶,来到铺了地砖的走廊,又有一道门。这一道门是以实心柚木打造,开了一个阴暗的小栅栏窗,可由内向外看,由外向内却不行。他等着,然后重重敲击门环,接着听见回音在屋内四处弹跳。这道门属于双扉门,连接处在中间。他将脸贴在门缝,看见一条狭长的地砖地板以及两阶,应该是楼梯最后的两阶。楼梯之下站了无腿毛的两条棕色腿,裸露出两条光秃秃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见膝盖。
  “哈罗!”他大叫,眼睛仍正对门缝。“日安!哈罗!”双腿仍无动于衷。“我是查理·马歇尔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马歇尔的一个英国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以法文说。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币,塞进门缝,却没人上钩,因此他收回,从笔记簿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着“致马歇尔机长”,自我介绍为“英国记者,有事相商,与彼此利益有关”,然后写下旅馆地址。他又将纸条塞进门缝,再看看那对棕色腿,然而腿已经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轮摩托车,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车为止:不用了,谢谢,不用了,谢谢,他并不想要女孩——只不过,和往常一样的是,他的确想要。
  旅馆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顶端飞扬,但雄伟的气势却显牵强。他签名后进入,看见活人在庭院游泳池边晒太阳,再度想起丽姬。对女孩子而言,这里是训练扎实的学校,如果丽姬帮瑞卡度夹带过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这里领过结业证书。最漂亮的归最有钱的,最有钱的是金边的扶轮社猪哥:走私黄金与橡胶的恶棍、警方首长、拳头大的科西嘉岛人。科西嘉岛人喜欢在战役方酣时与红色高棉订定干净利落的条约。有人留了一封信给他,信封口没封,柜台服务生自己看过后再客气地旁观杰里看信。里面是镶金边的大使馆邀请卡,邀他参加晚宴。邀请人的姓名他从未听过。一头雾水,他将邀请卡翻过去,背面以潦草字迹写着“我认识您的监护人老友乔治”,“监护人”一词点明了一切。晚宴与“你丢我捡信箱”,他心想。这两项正是沙拉特严加批判的外交部严重脱节之处。
  “电话?”杰里以法文询问。
  “坏了,先生。”
  “电呢?”
  “也没有,先生,不过自来水倒是很多。”
  “凯勒呢?”杰里露齿一笑说。
  “在庭园里,先生。”
  他走进庭园。如云的胴体之间坐了一群英国新闻界重量级战地记者,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互道艰辛往事,看来如同英德不列颠空战中的少年飞行员来替外国人打仗,而他们观察的眼神也带有一种集体性的轻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头巾,长长的直发以英勇之姿往后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说,“你怎么来的?踩着湄公河来的吗?”
  然而杰里并不想理会他们,他想找的是凯勒。凯勒是全职情报员。他是窃听专家,美国人,杰里是在别处战地跑新闻时与他结识。更确切说来,外籍记者一到此地,无不先拜凯勒的码头,而如果杰里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凯勒的大印章就有这种效力。对杰里而言,他越来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车场找到凯勒。肩膀宽厚,一头灰发,一条袖子卷起。他站着,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司机以水管冲洗奔驰车内部。
  “麦克斯。太棒了。”
  “好极了。”凯勒瞥了他一眼后说,然后继续看着司机。他身边站了一对细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来像时装摄影师,穿着高跟靴、喇叭裤,相机悬在亮晶晶的衬衫之上,纽扣没扣上。杰里也驻足旁观,司机停止冲水,开始以陆军软麻布刷洗汽车内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国人加入,杰里猜想他是凯勒最新的助理。凯勒的助理淘汰率相当高。
  “怎么了?”杰里说。司机又开始冲水。
  “‘两元英雄’挡到一颗很贵的子弹,”助理说,“就这么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肤色苍白,态度愉快,而杰里已有心理准备自己会不喜欢他。
  “是吗,凯勒?”杰里说。
  “摄影。”凯勒说。
  凯勒服务的新闻通讯社聘请了一群摄影记者。所有大型通讯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边那两位一样。通讯社给他们两块钱,请他们到前线去拍照。照片见报后,一幅二十美元。杰里听说过,凯勒的摄影记者阵亡速率是每周一个。
  “他弯腰闪躲逃命时,贯穿了一边肩膀,”陌生男子说,“痛得屁滚尿流。”他似乎感到大开眼界。
  “他人在哪里?”杰里没话找话说,司机仍继续刷洗冲水。
  “在马路那一头,快死了。是这样的,两三个礼拜前,纽约分社那些死脑筋,就是不发药品下来。我们以前常送他们去曼谷。现在不送了,老兄,现在不送了。知道吗?就在马路那一头,他们躺在地板上,为了请护士送水来,还得包红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两名柬埔寨男孩客气地微笑。
  “你要什么,威斯特贝?”凯勒问。
  凯勒的脸看起来灰沉又凹凸不平。杰里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刚果时,凯勒为了解救困在卡车上的小孩而灼伤一手。如今手指长在一起,犹如长了蹼的兽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并无变化。那次事件杰里记忆犹新,因为抱着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杰里。
  “报社要我过来看看。”杰里说。“还能只过来看看吗?”
  杰里哈哈大笑,凯勒也笑了起来,两人去酒吧喝苏格兰威士忌,等车子洗好,聊聊往事。来到大门口他们接了一位女孩,她等了凯勒整天。这女孩是身材高挑的加州人,背了不搭调的高倍数相机,修长的双腿无法站定。由于电话不通,杰里坚持在英国大使馆下车,让他响应邀请函。凯勒不太客气。
  “威斯特贝啊,最近是当间谍还是怎么了?报道偏心,为了挖到更深的内幕而拍马屁、想弄个退休金之类的东西吧?”有人说凯勒个人的志向大约如上,但谣言随人去讲。
  “那当然,”杰里和颜悦色地说,“干了好几年了。”
  入口处堆的沙包是新的,新的反手榴弹铁丝网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大厅贴了巨幅海报,刺眼得令人不敢恭维,这事也只有外交官才办得到。海报推销的是“英国高性能汽车”,可惜金边汽油枯竭。上面眉飞色舞地附上几幅买不到的车款的相片。
  “我会转告参赞您接受了邀请。”柜台人员语气严肃。
  尽管清洗过,奔驰车内部仍嗅得到热血气息,不过司机已经加强了冷气。
  “他们在里面干吗,威斯特贝?”凯勒问,“打毛线之类的东西吗?”
  “之外的东西。”杰里微笑着,主要是冲着加州女孩。
  杰里坐在前座,凯勒与女孩在后座。
  “好吧,你听着。”凯勒说。
  “没问题。”杰里说。
  杰里打开笔记簿,凯勒叙述时他奋笔疾书。女孩穿了短裙,杰里与司机能借后视镜瞧见大腿。凯勒完好的一手放在她膝盖上。别的不谈,她名叫萝莲,和杰里一样,正式的工作是跑跑各地战区,服务对象是美国中西部的日报集团。转眼间,路上只剩这一部车。转眼间,甚至连三轮摩托车都不见了,只剩农民、脚踏车、水牛,以及代表越来越靠近乡间的花丛。
  “所有主要公路都发生激战,”凯勒以单调的口气说,速度慢到几乎适合听写,“火箭炮晚上攻击,黏土炸弹白天攻击。龙诺仍认为自己是上帝。美国大使馆原先当他靠山,后来想推翻他,忙得脸色难看。”他列举出数据、火炮名、死伤人数、美援规模。据说部分将领把美国军火转卖给红色高棉,他举出这里将领的姓名,也说出带领幽灵部队请领部队薪资的将领,以及上述两件勾当都干的将领。“是常见的烂摊子。坏人太弱,攻不下城镇;好人太逊,拿不下乡村;除了共军之外,没人想打仗。原本学生免上战场,现在禁令一解除,他们准备放火烧掉这地方,随时可能发生粮食暴动。贪污严重得不得了,薪水族的生活过不下去,这地方气数已尽,流血等死。皇宫不真不实,大使馆是疯人院,间谍比普通人多,所有人都假装手中握有秘密。要继续吗?”
  “你估计维持多久?”
  “一个礼拜。十年。”
  “航空公司呢?”
  “这里就只剩航空公司了。湄公河等于是死了,马路也一样。航空公司在这里称霸。我们写过一篇报道。你看过吗?被编辑砍得不像样了。真是的,”他对女孩说,“我干吗再讲一遍给英国佬听?”
  “继续讲。”杰里边说边写字。
  “六个月前,金边有五家注册过的民航。过去三个月发了三十四份新的执照,另外还有大概十几家正在审查。行情是三百万柬币给部长个人,另外两百万分给他身边的部下。拿黄金的话打折优待,在国外付款的话,折扣更大。我们走的是第十三条路线,”他对女孩说,“你应该想看一看才对。”
  “太好了。”女孩说着合上双膝,夹住凯勒健全的那只手。
  他们驶过一座一手被射断的雕像,之后马路沿河流弯道前进。
  “威斯特贝应付得来的话才行。”凯勒补充说明。
  “噢,我应该没问题。”杰里说,女孩笑出来,稍微移动腰部。
  “红色高棉在那边河岸盖了新的据点,甜心。”凯勒说明,主要是对那女孩说话。在湍急昏黄的河水对面,杰里看见两架T28,四处巡行,寻找可以轰炸的目标。那边有一场大火燃烧,烟柱直蹿上天空,如同信徒虔诚献贡。
  “华人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杰里问,“在香港,没人听过这地方。”
  “华人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商业活动,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新旧都一样。柬埔寨人很懒啊,知道吗,甜心?能拿美国人的救济金,柬埔寨人就满足了。华人就不一样了。华人啊,先生,喜欢工作,喜欢钱上滚钱。华人操纵资金市场、运输独家专营、通货膨胀率、围城经济。战争变得像是香港的分公司,股份全归华人。嘿,威斯特贝,你跟我说的那个老婆,眼睛很可爱的那个,现在还好吧?”
  “分道扬镳了。”杰里说。
  “好可惜,听你说她好像很不错。他以前那个老婆很不错。”凯勒说。
  “你呢?”杰里问。
  凯勒摇摇头,对女孩微笑。
  “我能抽支烟吗,甜心?”他窝心地问。
  凯勒黏合的手指间有道裂缝,可能是特别为了抽烟而钻的,裂缝周遭被尼古丁熏成棕色。凯勒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大腿上。马路转为小径,很深的轮痕出现在陆军车队经过之处。他们进入一道短短的树阴隧道,这时右边传来如雷的炮火声,树木如台风来袭弯腰下去。
  “哇,”女孩惊叫,“能不能放慢一点?”她开始拉着相机背带。
  “请便。中级炮兵,”凯勒说,“我们的。”他在说笑。女孩摇下车窗,拍了一些相片。轰炸声持续,群木乱舞,稻田里的农民却头也不抬。炮声止息后,水牛铃铛持续如回音般响着。他们继续往前开车。接近河岸处,两名儿童轮流骑一辆旧单车。河里有一大群小孩在一个车轮内胎上钻进钻出,褐色的肉体闪闪发光。女孩也拍下来。
  “还会讲法文吧,威斯特贝?我和威斯特贝以前在刚果合作过。”他对女孩解释。
  “我听说了。”她表示她知道。
  “英国人受过教育,甜心。”凯勒解释,杰里印象中的他不是如此健谈,“他们接受栽培。是不是啊,威斯特贝?特别是贵族,对吧?威斯特贝是某种阶级的贵族。”
  “没错,好友。我们就是爱卖弄。不像你们那种乡巴佬。”
  “好吧,你来跟司机沟通,可以吗?路接下来怎么走,你来告诉他。他还没时间学英文。左转。”
  “左转。”杰里以法文说。
  司机是个男孩,却已培养出导游的无聊神态。
  在镜子里,杰里注意到凯勒灼伤的一手,抽烟时会跟着颤抖。他心想,是否一向会抖?车子开过两三个村落。非常安静。他想起了丽姬,想到她下巴上的爪痕。他渴望与她做一些简单的事,如在英国乡野散步。库洛说她在郊区长大。她对马儿有遐想,令杰里感动。
  “威斯特贝。”
  “怎么样,伙计?”
  “你的手指。一直敲一直敲。能不能停下来?听了很烦。感觉很像有心事压着。”他转向女孩。“这地方被他们轰炸了好几年,甜心,”他声音洪亮,“好几年了。”他猛吐出一阵烟。
  “航空公司呢,”杰里提示,握着铅笔准备继续写字,“他们怎么做生意?”
  “多数公司都向万象‘干租’,包括维修、飞行员、折旧,不过没包括油料。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最好是拥有私家飞机。那样的话不但能发战争财,大结局快到时也能赶快逃跑。找找看有没有小孩,甜心。”他一面抽烟一面告诉她,“有小孩在的地方就不会出事。小孩子一消失,大难就要临头了。表示小孩子被他们藏起来了。注意找小孩准没错。”
  女孩萝莲又在把玩照相机。他们来到一处简陋的检查哨。两名卫兵在他们经过时朝车内看,但司机连速度也不放慢。他们来到岔路,司机停车。
  “那条河,”凯勒命令,“叫他沿河岸开。”
  杰里翻译给男孩听。男孩显得讶异,甚至作势反对,随后改变心意。
  “村里的小孩,”凯勒说着,“前线的小孩。没有两样。不管在哪里,小孩子都是风向仪。红色高棉军人打仗时携家带眷,通常是这样。要是父亲死了,一家人也会一无所有,所以干脆跟着军队跑,至少还有饭吃。另外,甜心,另外还有一点,家长一死,寡妇必须当场收集证据,对吧?这是报道人性冷暖的好题材,威斯特贝,对吧?如果不收集证据,长官会否认有人阵亡,将阿兵哥的薪饷收进自己口袋。别客气,”他说,女孩正在动笔,“别以为会有报社想登。战争结束了,对吧,威斯特贝?”
  “完结篇。”杰里赞同。
  她会很爱笑的,他认定。假设丽姬在场,她绝对会看出好笑的一面,大笑出来。在她模仿他人的诸多动作中,他认为必然有份纯真已经失散,他决心找回。司机开到一名老妇人身边停下,以高棉语向她询问,她却双手捂脸转头过去。
  “拜托,她为什么遮脸啊?”女孩生气地大喊,“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天啊!”
  “害羞。”凯勒淡淡说。
  他们身后,炮兵再度进行另一次攻势,犹如有人重重摔门,让人不禁往后退。他们路过一座寺庙,进入市集广场,四处是木造房舍。身披橘红色长袍的和尚盯着他们看,照料摊位的姑娘们却视若无睹,婴儿则继续玩弄矮脚鸡。
  “那个检查哨的作用是什么?”女孩边拍照边问,“是不是进入危险地带了?”
  “快到了,甜心,就在前面。别问了。”
  就在前方,杰里听见自动步枪发射声,有M16也有AK47。一辆吉普车从树林里冒出,朝他们急驶而来,在最后一秒紧急转弯,在地面轮痕上颠簸不定。阳光于同一时间露脸,撒下暴雨洗净的流动光线。在此之前,他们将这种日光视为理所当然。时节是三月,属于旱季;这里是柬埔寨,打仗与打板球一样,只在好天气进行。然而如今乌云密布,在树林包围下犹如冬季,木造房舍陷入黑暗。
  “红色高棉穿什么衣服?”女孩以较低的音量问,“他们穿不穿军服?”
  “羽毛衣加丁字裤,”凯勒大吼,“有些甚至连裤子都不穿。”他大笑起来,杰里听出他嗓音带有紧绷的压力,瞥了一眼抽烟颤抖的手。“拜托你,甜心,他们穿得跟农夫一样嘛。就只穿那种黑色睡衣。”
  “是不是一向都这么空旷?”
  “不一定。”凯勒说。
  “还穿胡志明凉鞋。”杰里心不在焉地补上一句。
  一对绿色水鸟腾空飞越小径。射击声不比它们更响。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了?”凯勒说。
  “她很好,好极了。”
  “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杰里说。
  “看来我们越走越远了。”萝莲难掩失望之情。他们经过一具没手的烂尸。苍蝇群聚脸上伤口宛如一道黑色熔岩。
  “他们是不是一向都这样做?”女孩好奇地问。
  “做什么,甜心?”
  “脱掉靴子。”
  “有时候脱掉靴子,有时候尺寸不对,”凯勒又发了一顿怪脾气,“有些牛有角,有些牛没角,有些牛是马。给我闭嘴听到了没?你哪里来的?”
  “圣塔芭芭拉。”女孩说。倏然间,树林到了尽头,他们绕过一处弯道,再度来到空旷地面,旁边是棕色河流。没人下令,司机却停下车,慢慢倒车进入树林。
  “他想开到哪里去?”女孩问,“是谁叫他倒车的?”
  “我想他在担心轮胎。”杰里在说笑。
  “一天三十块,有啥好担心?”凯勒也在说笑。
  他们发现了一处小战场。在他们前方,一座被摧毁的村庄坐落于河道弯曲处高地,四周连一株幸存的树木也没有。倾颓的墙壁是白色的,破裂的边缘则是黄色的。植物少得可怜,有如外国军团要塞的遗迹,也许正是外国军团的要塞。墙壁里面停放几辆褐色卡车,如同建筑工地的卡车。他们听见几声枪响,一阵轻轻骚动。有可能是游击队射击夜间班机。曳光弹闪现,一连三发炮弹落下,动摇了地面,车子也随之震动,司机静静摇下车窗,杰里也跟着做。女孩却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先后踏出堪称经典的美腿。她拿着黑色航空旅行袋翻找,取出长镜头,扭上照相机,研究着放大的影像。
  “就这样而已啊?”她语带怀疑,“不是应该也会看见敌军吗?我只看见我们的人,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烟。”
  “哎,他们在另一边啦,甜心。”凯勒说。
  “不能过去看吗?”两名男士默默交换意见一阵子。
  “这样说吧,”凯勒说,“这只是观光而已,行吗,甜心?细节谁都说不准的,行吗?”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看见敌军的话该多好。我想拍对峙的情况,麦克斯。我真的很想。我很喜欢。”他们开始步行。
  有时候这么做是因为爱面子,杰里心想,有时候则是因为没有吓破胆就不算尽了本分。也有时候,一头走进去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死里逃生只是侥幸。然而,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其他人也走进去了;或者为了男子气概;或者是必须先共患难,才能够真正入伙;或为了了解自我,这是海明威的方式;或为了提高吃苦的能耐,因为战场如恋爱,欲望与日俱增。遇过机关枪射击后,单发子弹变得微不足道。碰过炸弹后,机关枪就有如小孩游戏,只因子弹的冲击让人脑袋清楚,而炸弹开花时,能让大脑穿耳而出,而且还会兴起一阵祥和感,这一点他也记得。在人生遭逢变故时,金钱、儿女、女人全付诸东流时,他内心也因顿悟而兴起祥和感,因为他了解到活下去是他惟一的责任。然而这一次,他心想,这一次的原因是再傻不过了,因为我在寻找一个吸毒吸得头脑不清醒的飞行员,而这飞行员认识以前包养丽姬·伍辛顿的男子。三人缓步前进,因为女孩身穿短裙,很难在滑溜泥泞的轮痕间行走。
  “这妞真不错。”凯勒低声说。
  “天生迷你裙的料子。”杰里乖乖附和。
  杰里回想起在刚果那段日子,不禁尴尬,当时哥俩好互相坦承爱慕的对象以及弱点。女孩为了在泥地上维持重心,双手四处乱挥。
  别乱指,杰里心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乱指。摄影记者都是这样吃子弹的。
  “继续走吧,甜心,”凯勒尖声说,“什么都别想。走就是了。想回去了吗,威斯特贝?”
  三人绕过一个小男生,他正自顾自地在泥堆中玩石头。杰里在想,他是否被枪炮震聋了。他往后瞧。奔驰仍好好停在树林里。前方他隐约能辨别出瓦砾间有人压低身体采取射击姿势,比他预料的人数还多。突然噪音大作。河岸另一边,两颗炸弹在大火间爆炸。两架T28正想让火苗扩散开来。一颗流弹飞进他们下方的河岸,激起湿泥与灰尘。一名农民骑着脚踏车经过,安详自在。他骑进村子,穿越村子,再骑出来,慢慢通过废墟,骑进远方的树林。没人朝他开枪,没人盘问他。可能是敌方,也可能是我方,杰里心想。他昨晚进市区,朝戏院扔进一颗黏土炸弹,现在要重回同伙阵营。
  “天啊,”女孩边笑边大叫,“我们怎么没想到骑脚踏车?”
  一阵机关枪子弹扫射他们四周,一层砖块哗啦落下。他们下方的河岸,感谢上帝恩典,有一排空荡的沙坑,是用来射击的浅坑。杰里早已看准目标。他抓住女孩,将她往下扔去。凯勒已经趴下。趴在女孩身旁的杰里,察觉出自己兴趣缺缺。在这里吃一两粒子弹,总比老弗的下场好。子弹扬起一片沙幕,在马路边哀叫。他们趴平,等待射击趋缓。女孩兴奋地看着河流对面,面对微笑。她有着蓝眼珠,头发是亚麻黄,属印欧民族。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后的河岸,杰里再度将她压倒在地。炸弹波及他们上方,一切平静后,泥土如羽毛般坠落,具安抚人心的作用。抬起头后,她依旧面带微笑。杰里心想,五角大楼若想到文明两字,一定会想到你。在要塞里,战云忽然密布。卡车已消失踪影,扬起浓密的烟尘,闪光与炮声不曾歇止,轻型机关枪的枪火挑衅,以越来越快的动作加以响应。凯勒凹凸不平的脸苍白如纸,出现在沙坑之上。
  “红色高棉逮住他们了,”他大喊,“在对岸,在前面,现在从另一侧过来。早知道就走另一条路!”
  天啊,杰里心想。由于其余往事陆续回到心上,他也想到,凯勒曾经跟我争一个女孩子。他拼命回想是哪个女孩,最后赢得芳心的是谁。
  他们等着,战火终于停息。他们走回停车处,及时来到岔路,碰上撤退中的车队。道路两旁散落着死伤,妇女俯身其间,以椰叶扇着惊慌无助的脸孔。他们再度下车。难民赶着水牛,推着手推车,彼此搀扶,一面吆喝着猪以及儿童。一名老妇对着女孩的相机尖叫,以为长镜头是枪管。有些声响,杰里分辨不出从哪里传来,如脚踏车铃铛与啜泣声,有些他辨别得出方位,如临死的呻吟以及越来越接近的阵阵炮声。凯勒追着卡车旁边奔跑,想找一位会讲英文的军官,杰里拖着高大身材在他身边大声翻译成法文。
  “啊,管他的,”凯勒说,突然厌倦了,“我们回家算了。”他以英国小贵族的语气说,“又是人,又是噪音的。”他解释。他们回到奔驰车上。
  一时之间,他们困在纵列里,因为军用卡车将他们推挤至路边,而难民客气地敲着车窗,要求搭便车。杰里一度以为看见寻死匈奴坐在某部军用摩托车后座。到了下一个岔路,凯勒命令司机左转。
  “比较隐蔽。”他说着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膝盖上。杰里想到的却是躺在停尸间的弗罗斯特,想到他尖尖的下巴一片惨白。
  “我老妈以前老爱告诉我,”凯勒大声以乡下腔调说,拉长尾音,“儿子啊,走丛林回家时,万万不要走同一条路啊。甜心?”
  “什么事?”
  “甜心,你刚失去了宝贵的第一次呢。容在下恭贺。”他的手再往上稍微移动。
  四周传来众多水管爆裂、四散奔流的声音,原来是暴雨凌空而降。他们通过一处屯垦地,到处是奔逃的鸡群。一张理发店的椅子孤立雨中。杰里转向凯勒。
  “围城经济这题材,”气氛又活络起来后他问,“市场力景等等的东西。你认为这样的新闻能见报吗?”
  “有可能,”凯勒悠悠地说,“上过了几次。不过算是耐炒型。”
  “主导的人有哪些?”
  凯勒举出几个名字。
  “印支包机?”
  “印支包机是其中之一。”凯勒说。
  杰里冒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有个家伙叫做查理·马歇尔,有一半华人血统,也帮他们飞过。有人说他愿意接受采访。碰过他吗?”
  “没。”
  他认为点到为止即可。“他们都飞什么样的机器?”
  “能到手的都行。DC4,随便一架都行。一架不够。至少需要两架,飞一架,另外一架拆开供应零件。地面留一架飞机来拆,比起收买海关放行零件还划算。”
  “利润怎么算?”
  “不能见报。”
  “有很多鸦片吗?”
  “在巴沙河,天啊,有他妈的整套提炼设备呢。像是美国禁酒时代的产物。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参观。”
  女孩萝莲盯着窗外的雨。
  “看不见小孩子了,麦克斯,”她高声宣布,“你不是说要注意找小孩吗?我一直在找,就是不见小孩人影。”司机停下车子。“现在正在下雨,我以前念过,下雨时亚洲小孩喜欢到外面玩。结果呢,小孩哪里去了?”她说。然而杰里并没有将她解读的信息听进去。他低头望向挡风玻璃外的光景,看见司机看见的东西,顿时喉咙干燥。
  “你是老大,伙计,”他轻声对凯勒说,“车子是你的,战争是你的,女孩也是你的。”
  透过后视镜,杰里很痛苦地看见凯勒浮石般的脸孔,在经验与无能之间游走。
  “慢慢朝他们开过去,”杰里说,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改以法文说,“慢慢开。”
  “没错,”凯勒说,“慢慢开。”
  距离他们前方五十码,在浓密雨线笼罩之下,有一辆灰色卡车横挡在小径上。后视镜映出另一辆卡车停靠他们车子后方,堵住退路。
  “最好跟他们摊牌。”凯勒声音急促而沙哑。他以健全的一手摇下车窗。女孩与杰里也摇下车窗。杰里将挡风玻璃的水汽擦拭干净,双手摆在仪表板上。司机握住方向盘上端。
  “别对他们微笑,别跟他们讲话。”杰里命令。
  “耶稣基督啊,”凯勒说,“上帝圣明啊。”
  杰里心想,一谈起与红色高棉交手的经验,亚洲各地的新闻记者都有一套自己最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多数故事属实。即使是弗罗斯特,此时此地可能要庆幸自己死得相对平静。他认识有些记者随身携带剧毒,甚至偷藏手枪,万一碰上这种情况时可以自救。要是被抓去,过了第一晚,就别想活着逃出去了,他记得。他们会先夺走你的鞋子,你的健康,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哪些部位。根据传言,第一晚是惟一的机会。他是否应该转述给女孩听,但他不希望伤到凯勒的自尊。他们踽踽前行,引擎呜咽转动。雨水四处飞溅,隆隆打在车顶,啪啪击中引擎盖,射进敞开的窗户。要是我们陷入泥沼,我们就完蛋了,他心想。前方的卡车仍不见移动,距离只剩不到十五码了,在滂沱大雨中像条闪闪发光的怪兽。卡车驾驶座漆黑一片,他们看见几张瘦脸监视着他们。到了最后关头,卡车往后窜入树叶中,仅留下通行的空间。奔驰车倾斜,杰里必须抓住车门梁,以免被摔到司机身上。右侧两个轮胎打滑哀叫,引擎盖摇动,几乎撞上卡车的挡泥板。
  “没车牌,”凯勒吸了一口气说,“老天爷啊。”
  “别急,”杰里警告司机,“放慢准没错。别开灯。”他紧盯后视镜。
  “那些人就是穿黑睡衣的人啊?”女孩兴奋地说,“你连让我拍张照片也不准啊?”
  没人搭腔。
  “他们想干吗?他们想偷袭什么人?”她追问。
  “别人,”杰里说,“不是我们。”
  “跟在我们后面的混蛋,”凯勒说,“管他们是谁。”
  “难道我们不应该警告后面的人?”
  “没有工具。”凯勒说。
  他们听见后方传来枪响,却头也不回地前进。
  “该死的雨!”凯勒吸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怎么搞的,突然下起雨来?”
  雨势已接近尾声。
  “可是,天啊,麦克斯,”女孩抗议,“他们刚才已经把我们盯得死死了,干吗不干脆解决掉我们?”
  凯勒来得及回答前,司机以法文回答,轻柔而客气,只不过惟有杰里听懂。
  “他们想来的时候就会来,”他边说边对着后视镜里的她微笑,“天气不好的时候。趁美国人在大使馆屋顶多加五公尺的水泥时,趁美军还披着斗篷,弯腰躲在树下时,趁记者在喝威士忌时,趁将军在抽烟时,这时候红色高棉走出丛林,割破我们的喉咙。”
  “他刚说什么?”凯勒质问,“翻译啊,威斯特贝。”
  “是啊,他讲了一堆,什么意思啊?”女孩说,“听起来很不错,好像是在提议什么。”
  “听了不太懂,伙计。讲得像机关枪一样快。”
  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太大声,连司机也跟着笑。
  在此过程中,杰里发现,他其实脑中只有丽姬。并非为了逃避危险——正好相反。如同现在包围他们的耀眼日光,如果他幸存,丽姬就是他的奖品。
  来到金边,同样的太阳热情洒落游泳池畔。市区并没有降雨,但女子学校附近飞来一颗飞弹,炸死了八九名学童。南方人助理刚从现场数完尸体后回来。
  “老麦在枪林弹雨中的表现怎样?”两人在走廊碰见时他问,“我总觉得他最近情绪有点紧张。”
  “少在我眼前奸笑,”杰里忠告他,“否则别怪我真的一拳打烂你的小脸蛋。”南方人走开时持续奸笑。
  “我们明天可以聚一聚,”女孩对杰里说,“明天整天没事。”
  在她身后,凯勒正缓缓上楼,佝偻身躯穿着单袖衬衫,拉着扶手上楼。
  “你要的话,今晚要聚一聚也可以。”萝莲说。
  杰里单独坐在房间里一阵子,写明信片给猫咪。然后他前往麦克斯的分社。他有几个关于查理·马歇尔的问题要问。除此之外,他认为老麦希望有人陪伴。尽完职责,他叫辆三轮摩托车,再度前往查理·马歇尔住处,然而尽管他一再捶门叫喊,只能看见同样一对赤裸的棕色腿默默站在楼梯底部,这一次借着烛光。但他从笔记簿撕下的纸条已经不见。他回到市区,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消磨,因此选择路边咖啡座,坐在一百张空椅子之间,慢慢饮用佩诺茴香酒,回想过去市区的姑娘坐着柳条小车,轻轻荡过他身边,低声以念经般的法文说出爱情的陈腔滥调。今晚,伴随暗夜颤抖的不是美景,而是偶尔传来的枪炮闷响,全市屈身静俯,等待致命的一击。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不是轰炸,而是寂静。如同丛林一样,敌军逼近时产生的就是这种寂静,而非枪炮声。
  外交官想开口时,首先想到的是美食,而在外交圈,碍于宵禁,用餐请早。并不是说外交官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只是全球外交官皆有一种迷人的傲慢气质,喜欢假想自己树立了榜样——对象是谁?什么样的榜样?只有天知道了。参赞宅邸位于低平多树的圈地,隔壁正是龙诺的豪宅官邸。杰里抵达时,车道上停了一辆官方大轿车,乘客正陆续下车,旁边吉普车上民兵绷着脸监看。杰里一面下车一面思考,不是皇室就是宗教老大。然而下车的人不过是美国外交官以及夫人,前来吃顿饭而已。
  “啊。你一定是威斯特贝先生了。”女主人说。
  她身材高挑,一身哈洛德服饰,一听“新闻工作者”之名喜上眉梢,其实只要不是外交官,不是参赞阶级,都让她喜上眉梢。“约翰啊,一直非常想认识你呢。”她爽朗地宣布,杰里猜她是想让他感觉自在一点。他跟着人潮上楼。男主人站在楼梯尽头,体型精瘦,蓄有小胡子,驼背,略带男孩气息,让杰里不禁联想到神职人员。
  “哇,太好了!真棒。你就是那个打板球的。太好了。我们认识同一批朋友,对吧?今晚可惜不能用阳台。”他以调皮的眼神瞟了美国人的角落一眼。“显然好人太稀有了,不得不靠伪装过活。找到你的位置了吗?”他以指挥官的姿态指着以真皮框起的“座位配置”表。“过来跟你介绍一些人,一分钟就好。”他稍微将杰里拉到一旁,动作非常微细。“全都要经过我同意,懂吗?我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别让他们把你逼进角落,懂吗?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不瞒你说。是本地的小事,跟你没关系。”
  这位年老的美国人由于肤色黝黑,梳理整洁,第一眼看到觉得他身材矮小,然而当他站起来与杰里握手,他几乎与杰里同高。他穿的是生丝制的苏格兰花格外套,另一只手握着无线电对讲机,以塑料黑套子装着。他的棕眼珠充满智慧却过度令人尊敬,两人握手时,杰里内心响起一声“表亲”。
  “幸会幸会,威斯特贝先生。听说你是从香港来的。港府总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贝齐,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香港总督的朋友,也是主人约翰的好朋友。”
  他指着一名体型庞大的妇女,张灯结彩地挂满市集买来的手工银饰,光泽暗淡。鲜艳飘逸的服装状似亚洲组曲。
  “噢,威斯特贝先生,”她说,“来自香港。哈罗。”
  其余来宾是本地各行各业的贸易商,女眷是亚欧混血儿、法籍以及科西嘉岛人。小男仆敲着银锣。餐厅天花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客人鱼贯而入时,杰里看到有几双眼睛向上看,以确定没看走眼。一只银色卡片夹注明他是“威斯特贝阁下”,一只银色菜单夹说明晚餐是英式烤牛肉。银色烛台插有长长的蜡烛,具有宗教意味。几名柬埔寨男孩四处奔走,以鞠躬的姿势端来今早仍有电时煮好的餐点。一位足迹遍及全球的法国美女坐在杰里右边,蕾丝手绢塞进乳沟,另一条手绢握在手上,每次吃喝完毕,必以手绢轻点小嘴。她的名牌注明着希薇雅伯爵夫人。
  “我拥有很多很多学位,”她对杰里低声说,一面轻啄牛肉,轻拍嘴唇,“我念过政治学、机械以及电机。一月的时候我心脏不好,现在复原了。”
  “啊,轮到我了,我可是什么专长都没有啊。”杰里强调,玩笑发挥得太过头,“样样通,样样松,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写照。”将这句话翻译成法文说出,花了他不少工夫。正当他仍费力讲法文时,相当靠近此地的某处传来机关枪声,连续发射很久,有害机身。没有传出回应的枪响。对话停滞。
  “大概是某个天杀的白痴对着壁虎开枪吧。”参赞说,夫人则在餐桌另一端甜甜地朝他笑着,仿佛战争是他俩为宾客准备的短剧。寂静再度降临,比先前更加深沉,意味更为深长。娇小的伯爵夫人将叉子放在盘子上,发出如夜间电车的铿当响声。
  “天啊。”她以法文说。
  众人不约而同开始聊天。美国人的妻子问杰里从小生长在哪里,聊过之后,她接着问他现在家住哪里,杰里回答瑟罗广场,是老佩特的住处,因为他不想谈到托斯卡尼。
  “我们在佛蒙特州有块地,”她语气坚定,“只是还没盖房子而已。”
  两枚火箭炮同时落地。杰里估计大约在东方半英里处。他转头看窗户是否关上,瞥见美国丈夫的棕眼珠带有神秘的迫切感,盯着他看。
  “明天有计划吗,威斯特贝先生?”
  “重要的倒是没有。”
  “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请别客气。”
  “谢谢。”杰里说,但他觉得对方的问话另有用意。
  一名一脸聪颖的瑞士贸易商想到好笑的事,利用杰里在场的机会讲给大家听。
  “没多久以前,整个金边枪林弹雨的,闪闪发光,威斯特贝先生,”他说,“我们以为这下死定了。噢,死路一条。今晚非死不可!什么都有,有炸弹,有曳光弹,全都倒进天空中,后来听说弹药就值一百万。连续打了好几个钟头。我有些朋友还到处找朋友握手。”一队蚂蚁雄兵从桌面下出现,开始以单一纵列行军横越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花缎桌布,小心绕过银烛台与插满芙蓉的花盆。“美国人到处用无线电联络,跳上跳下的,我们全都用心考虑自己在撤退名单上的排名,不过好笑的是,你知道吗,电话线没断,我们甚至还有电可用。结果攻击目标竟然是什么?”——大家已笑得歇斯底里——“青蛙!一堆非常贪吃的青蛙!”
  “蟾蜍。”有人纠正他,却止不住笑声。
  美国外交官为做出彬彬有礼而能自我批判的典范,说出以下的话作为结尾,令人莞尔。
  “柬埔寨人有一种古老的迷信,威斯特贝先生。月食发生的时候,必须制造大量噪音,必须放烟火,必须敲易拉罐,最好是发射价值一百万的炮弹。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青蛙啊,会吞掉月亮。我们早该知道这一点,可惜却不知道,结果害自己老脸挂不住。”他语带骄傲。
  “是啊,你是料错了,老兄。”参赞满意地说。
  尽管美国外交官的微笑保持坦然开放,双眼却继续流露出更加迫切的内涵,有如两位专业人士之间的沟通讯号。
  有人聊到仆人,谈到他们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时响起单一爆炸声,既响亮又似乎相当接近,因此结束了这段表演。伯爵夫人希薇雅伸出手去握杰里的手时,女主人以质询的神态朝餐桌另一边的伯爵微笑。
  “约翰,亲爱的,”她以极为好客的语调说,“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他大笑一声,“噢,越来越远,绝对是。不信问问大记者。他历经过不少战争,对不对啊,威斯特贝?”
  此话一出,寂静的气氛如禁忌话题般笼罩全场。美国太太紧抱佛蒙特州那块地不放。也许啊,再怎么说,应该在上面盖点东西才对。也许啊,再怎么说,时候到了。
  “也许我们应该写信给那个建筑师。”她说。
  “也许我们的确应该写信。”她丈夫同意。这时全场陷入激战。从非常近处,机关枪爆裂声拖得很长,照亮了院子里晾的衣物,多达二十支机关枪持续没命集中发射。借着闪光,他们见到仆人匆忙走进屋内,在枪声下隐约听见下令、应答的声音,互相扯开喉咙大喊,以及铜锣乱敲的声响。在餐厅内,除了美国外交官,大家保持静止状态。美国外交官拿起对讲机凑在嘴边,拉出天线,喃喃讲了一句话,然后凑在耳边。杰里向下瞥见伯爵夫人一手安心地钉牢他的手。她的脸颊轻擦杰里肩头。火力转弱。他听见附近有小枚炸弹爆炸。没有震动,不过烛火应声倾斜,壁炉架上两张厚重的邀请卡啪的一声落下,静静躺着,是惟一可确认的伤亡人口。最后是独立的声响,是渐行渐远的单引擎飞机的呜咽声,如同儿童在远处闹别扭。参赞的轻松笑声盖过飞机,对着夫人说:
  “啊,这一次恐怕不是月食喽,是不是啊,西尔斯?跟龙诺毗邻而居的好处就在这里。一定是他某个飞行员,因为薪水时有时无终于受不了,开走一架飞机对着皇宫扫射。亲爱的,你不是准备带女士们去补妆,做你们女人做的事吗?”杰里再度瞥见美国外交官的眼神,这次判定,他的眼神代表愤怒。他就像是立志济贫,却逼不得已与富人瞎耗时间。
  下楼后,杰里、参赞与美国外交官静静站在一楼书房。参赞显出如狼见人般的羞怯。
  “好吧,”他说,“总算把你们两人凑在一块儿了,那我就告退了。威士忌装在带盖酒瓶,对吧,威斯特贝?”
  “对,约翰。”美国人说,但参赞似乎没听见。
  “要记住一点,威斯特贝,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接着以你知我知的手势摇摇手指然后离去。
  书房点了蜡烛,是个具有男人味的小房间,没有镜子,没有图画,只有肋骨状的柚木天花板,以及一张金属书桌,漆黑的屋外再度一片死寂,只不过壁虎与牛蛙的叫声喧天,恐怕连最精密的窃听器都可能录不着东西。
  “嘿,让我来拿。”美国人挡住杰里前往餐具橱的脚步,表演出为他调一杯正合他意的好酒。“水还是苏打,别让我倒太多了。”
  “大老远把两个朋友凑在一起,好像太扯了点。”美国人说,他的音调紧张而啰嗦,在餐具橱边一面倒酒一面说。
  “的确。”
  “约翰做人是不错,不过他有点拘泥规矩。你们的人现在在这里没有资源,不过他们拥有某些权利,所以约翰希望确定球不要从自己球场漏掉,永远追不回来。我能了解他的观点。只不过,有时候得花上一些时间。”
  他从花格外套里取出一个长长的棕色信封,递给杰里,然后再以与先前同样意义深远的热度看着杰里拆信。信纸上的字似乎一抹即去,如光面相纸。
  某处传来儿童啼哭声,随即止住。他心想,在车库,仆人收留大群难民,参赞则被蒙在鼓里。
  缉毒署西贡报告查理·马歇尔。报告:马歇尔预计明晚七时三十分经拜林佛蒙特州抵达马德望……改装DC4卡菲尔飞机,有印支包机标志,“各样货物”……预计下一站金边。
  杰里接着看了电报传送日期与时间,不禁勃然大怒。他记得昨天在曼谷奔波走访,今天则与凯勒以及那女孩心情浮躁地搭出租车,因此一声“去你的”,将电报用力摔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这东西你收到多久了?不是明天,是今晚哪!”
  “很不幸的,我们的主人无法提早举行婚礼。他的社交时间表排得很满。祝你好运。”
  他悄悄收回电报,态度与杰里同样气愤,收进外套口袋里,转身上楼去找妻子。他妻子正忙着欣赏女主人因缺乏鉴赏力而收集到的赃物佛像。
  他独自站着。一枚火箭炮落下,这一次相当靠近。蜡烛熄灭,夜空在这场若真似假、荒谬诙谐的战争中,似乎终于抵不住压力而裂开。机关枪也没头没脑地一起吵闹起来。空荡荡的小书房铺了地砖,嘎嘎动摇,如点播机般歌唱起来。
  转眼之间,声响停止,整个市区寂静一片。
  “什么事不对劲,老弟?”参赞从门口真心询问,“美国佬惹你不高兴了吗?最近他们好像总想单手统治全世界。”
  “我需要六个小时的选择。”杰里说。参赞不太懂。杰里解释了行动程序后,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有交通工具吗,老弟?那就对,不然他们会开枪射你。小心漫走啊。”
  他跨步疾行,驱动力是一肚子火与厌恶感。宵禁早已开始。没有街灯,没有星光。月亮不见了,皱橡胶的鞋底吱吱作响,如影随形,宛若不请自来的隐形同伴。马路对面的皇宫周围发出惟一的光线,却没有一丝照到杰里这边的街道。高墙挡住内部建筑物,高高的铁丝网冠在墙头,在黑夜与无声的天空衬托下,轻型地对空炮管闪现青铜色。年轻士兵聚在一起,打着盹,杰里走过他们身边时,又响起一阵锣声,是哨兵长想吵醒哨兵。路上没有车辆,但在哨兵站之间有难民沿着人行道建立起长形夜间村落。有些以长条褐色油布遮盖,有些睡在厚木板双层床上,有些则以微小的火焰煮食。他们找到的食物是什么,只有天知道了。有些紧紧围成一圈,向内面朝彼此。一辆牛车上,有个女孩与男孩躺着,年龄与他最后一次当面见到猫咪时相仿。难民达数百人,却连丝毫声响也没发出,因此杰里走了一段距离后竟然回头确定难民是否存在。如果难民确实存在,夜色与寂静也将他们隐藏起来了。他回想晚宴。晚宴是在另一国度举行,完全属于另一个宇宙。在此地,他毫无关联,却不知不觉间接促成这场灾难。
  要记住,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
  汗水开始流下,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清楚,而夜间空气了无冷却效果。黑夜与白天同样燠热。在他前方的市区,一枚流弹毫不留心地落地,随后又来了两枚。他心想,他们一定是潜进稻田里,将距离拉近至火箭炮攻击范围之内,静静埋伏,搂着小段小段的排水管以及小炸弹,然后发射,没命狂奔进丛林。皇宫在他身后。连续炮声响起,几秒间,他能借闪光看清前方路线。马路宽敞,是一条大道,他尽可能保持在马路中间。偶尔他能分辨出横向街道,间隔规律。如果他弯腰,甚至能看见树梢撤退至颜色较淡的夜空。有辆三轮摩托车噗噗经过,转弯时神态紧张,撞上人行道,然后停下。他本想叫车,却认为继续步行比较妥当。黑暗中,有男性嗓音以怀疑的语气向他招呼,是低语,内容却不是秘密。
  “晚安,先生?晚安?”
  每隔一百公尺,有哨兵一至两名,双手握着卡宾枪。他们的喃喃话语传到杰里耳朵里,听似邀请,但杰里保持戒慎恐惧,双手摊开,远离口袋,让士兵看个清楚。有些哨兵看见来人是汗流浃背的欧洲巨无霸,大笑着对他挥手,要他通过。也有哨兵持手枪对着他脑袋,命令他止步,抬头借着脚踏车灯专心打量他,一面问他问题,以练习法文。有些人向他讨香烟,他免费奉送。他解开风衣,将衬衫敞开至腰际,空气却仍无法冷却他,他不禁纳闷自己是否发烧,是否如昨晚在曼谷,会不会在床上醒来,俯卧黑暗中拿着台灯,准备击破某人的脑袋。
  月亮露脸了,由似泡沫的雨云半遮掩。在月光下,他的旅社犹如上锁的城堡。他走到庭园围墙边,顺着墙壁向左走进树林,直到墙壁转弯为止。他将风衣丢上墙,吃力爬过。他走过草坪来到门阶,推开进入大厅的门,向后退了一步,发出惊呼声。大厅漆黑一团,只有一柱月光,如聚光灯般照在发光的大茧上,茧则包着棕色的蛹,是具裸身的人体。
  “有何贵干,先生?”对方以法文轻声问。原来是守夜人睡在吊床上,挂着蚊帐。
  守夜的男孩递给他一把钥匙与一张纸条,静静收下小费。杰里借打火机的光阅读字条。“亲爱的,我在二十八号房间,好寂寞。过来陪我。L。”
  搞什么鬼?他心想。也许能因此再拼凑出线索来。他登上二楼,忘记了她可憎的陈腐平淡,只想着她的长腿,想着她在河岸小心踩着轮痕时扭臀的模样,想着她如矢车菊般紫蓝色的眼珠,想着她卧在沙坑时那份寻常的纯种美国人重力,只想着自己对人性温情的渴望。凯勒管他去死,他心想。拥抱某个人才算是活着。或许她也很害怕。他敲门,等待,然后推一下。
  “萝莲?是我。威斯特贝。”
  仍无动静。他走向床边,注意到遍闻不着女性气味,甚至连粉扑或体香剂的气味也没有。走向床铺时,他借月光看见熟悉得令人惧怕的景象,蓝色牛仔裤,厚重的两色靴,以及一台奥里维提手提式打字机,与他自己的不无相似之处。
  “再靠近一步就告你强奸少女。”陆克边说边扭开床边桌上酒瓶的软木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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