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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摇树 第十六章 查理·马歇尔之友

  他在天明之前起床。在陆克的地板上睡了一晚。他取出打字机与肩袋,只不过两者他都用不上。他留下纸条请凯勒发电报给史大卜,报告他即将到偏远地区报道围城的新闻。睡地板让他背痛,那瓶酒让他头痛。
  陆克说,他来这里采访战地新闻,是因为分社希望他暂时对大牛歇手。此外,他那位脾气暴躁的房东积克·赵终于将他赶出公寓。
  “我走投无路了,威斯特贝!”他哭叫着,然后开始在房内四处哀嚎着“走投无路了”,最后杰里为了替自己争取一点睡眠机会,也为了阻止邻居敲撞声,将备用钥匙从钥匙圈取出,朝他扔过去。
  “我回来的话,”他警告,“你就得搬走,懂了吗?”
  杰里问他弗罗斯特案情发展情况。陆克已忘得精光,杰里不得不提示。啊,他呀,陆克说。他呀,对啊,是有一些报道,说他耍过三合会,也许再过一百年那些报道说不定全会成真,不过现在有谁管那么多?
  可惜就算当晚,他仍难以成眠。两人讨论过今天的行程。陆克提议,不管杰里做什么,他也要跟着做。他强调,孤零零死去太无聊了。最好是一起买醉寻欢。杰里的回应是,想等两人一起步入夕阳余晖走上尽头,陆克可要再等一阵子,因为他今天想打探消息,而且想单独行动。
  “打探什么鬼消息嘛。有新闻要同享。是谁免费给你弗罗斯特消息的?没有小陆在场,哪来的好事?”
  杰里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几乎到处都找得到。隔天早上他设法在不吵醒陆克的情况下离开。
  他首先往市集走,喝了一碗中国汤,研究着摊贩与店面。他选中一名印度年轻人,卖的不外乎塑料桶、水瓶与扫把,收益却似乎非常可观。
  “你另外还卖什么,伙计?”
  “先生,对所有绅士,我什么都卖。”
  两人玩起猜谜语。不对,杰里说,他想买的不是用抽的,也不是用吞的,也不是用鼻子嗅的,也不是打在手腕上的。至于众多美貌的姐妹、亲戚、少年,他也兴趣缺缺。杰里在这方面的需求已经满足了。
  “这么说来,真好,先生,你是个非常快乐的男人。”
  “我其实是想买东西送朋友。”杰里说。
  印度男孩以尖锐的眼光前后扫描街道,不再玩猜谜语。
  “是友善的朋友吗,先生?”
  “不十分友善。”
  两人共乘一辆三轮摩托车。印度男孩有个伯伯在银市卖佛像。他的店后面有个房间,上了门栓也上了锁。杰里花了三十美元买下一把精致的棕色华瑟冲锋手枪,可装二十轮弹药。他回到三轮摩托车时想到沙拉特的老大,一定会因此气得重度昏厥。首先,他们认为“不当配备”是罪上加罪。第二,他们倡导小枪制造的麻烦多过于好处,这根本是胡说八道。然而,如果杰里将他在香港的卫卜利手枪偷渡到曼谷,再转来金边,他们得知后必定更加暴跳如雷,因此杰里认为,他们应该庆幸才对,因为不管他们本周中心目的是什么,他都不想不带枪行动。来到机场,没有飞机前往马德望,但这里的飞机其实哪里也不飞。跑道上呼啸起降的飞机是全身银色的稻米喷射机,昨晚火箭炮刚炸出坑洞,因此正在兴建新的堤坝。杰里看着卡车运来一车车泥土,苦力忙着填满火药箱。他决定的是,如果不干这一行,我要改做沙土生意,专门卖给围城。
  来到候机楼,杰里发现一群空中小姐喝咖啡谈笑,他摆出潇洒的姿态加入。一位高挑的女孩会讲英文,显出怀疑的脸色,拿着他的护照与五元后离去。
  “不可能的啦,”她们全以法文向他保证,一面等着长腿空姐回来,“座位全满了。”
  长腿空姐面带微笑回来。“机长的疑心非常重,”她以英文说,“如果他不喜欢你,他就不载你。不过我给他看你的相片,他同意超载。照规定他只能载三十一人,不过他答应载你,他不管,他重义气,只要你给他一千五百柬币的话。”
  飞机有三分之二是空位,露水从机翼上的弹孔滴落,犹如未经包扎的伤口。
  在当时,马德望在这个龙诺政权日渐缩水的半岛上是最安全的市镇,是金边最后一座农场。他们在公认红色高棉肆虐的领域上空吃力回旋了一小时,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飞机绕圈时,有人从稻田懒懒地发射子弹,机长象征性转了两个弯躲子弹,但杰里比较关心的是在飞机降落前记住地形地貌:停机湾;哪些跑道供民航,哪些供军机起降;以铁丝网封起的围地,里面有货仓。飞机降落在富裕田园的氛围里。枪炮掩体四周开了花朵,胖胖的棕色鸡在炸弹炸出的坑洞里疾行,水电不虞匮乏,只不过电报发至金边需一星期。
  杰里此时小心翼翼走着。他寻找掩护的本能变得敏锐无比。“杰里·威斯特贝阁下,杰出记者,报道围城经济。”伙计,如果你个头跟我一样高大,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提出好得不得了的理由。因此他放低身段。来到询问柜台,在数名沉默男子的监视下,他询问了本地最高级旅馆的名称,写下两三个,同时继续研究飞机与建筑物的配置。他从一间办事处绕到另一间办事处,询问如何空运新闻稿件到金边,大家却丝毫没有概念。他持续进行秘密侦查,拿着报社电报卡到处询问总督皇宫怎么走,暗示着他与大人物有事相商。自古到今,他是来到马德望的记者中最显眼的一位。这时他记下注明“工作人员”与注明“闲人勿进”的门,也记下男士洗手间,以便闯关成功后能描绘整个中央大厅的草图,重点放在通往机场铁丝网封锁区的出口。最后,他询问目前有哪些飞行员在马德望。他表示,他认识几名飞行员,因此万一逼不得已,最简单的计划是请飞行员帮他带新闻稿件到金边。一位空姐拿出名单,朗诵出姓名,这时杰里轻手将名单翻过来,其他姓名尽收眼里。印支包机的班机列名其中,但没有附上飞行员姓名。
  “安崔亚斯机长还帮印支包机开飞机吗?”他询问。
  “哪位机长,先生?”
  “安崔亚斯。我们以前都叫他安崔。矮矮的,喜欢戴墨镜。专门飞磅湛。”
  她摇摇头,说只有马歇尔机长和瑞卡度机长飞印支包机,不过小瑞机长已在坠机后被烧死。杰里假装不感兴趣,反而随口问到马歇尔机长的卡菲尔是否预计下午起飞,他的根据是昨晚的电报。然而已经没有空位供货机起降,已预订一空,印支包机总是满当当。
  “知不知道上哪里才找得到他?”
  “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
  他搭出租车进市区。最高级的旅馆是主要道路上一处跳蛋猖獗的棚舍。马路本身狭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聋,是蓬勃发展中的亚洲新兴市镇,灌满了本田汽车的噪音,挤满了一肚子怨气的暴发户奔驰车。为了保持伪装身份,他开了房间,预付住宿费,包括“特殊服务”费。所谓特殊服务,其实只是将床单清洗干净,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躯体轮廓尚存的床单上。他请司机一小时后回来。碍于习惯,他忍不住要了一张灌水收据。他冲了澡,换了衣服,客气地倾听小男仆解释,过了宵禁时间应从哪里爬进来。之后他到外面吃早餐,因为当时才上午九点。
  他提着打字机与肩袋。他没看见欧洲人。他看见制篮工,卖皮摊贩,水果摊贩,也再度发现随处可见偷来的汽油装在瓶子里,摆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弹触发。树上挂了一面镜子,杰里看着牙医帮病人拔牙,病人被绑在高椅上,而尖端红色的牙齿则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战果的行列。这一切,杰里装模作样记录在笔记簿上,以符合狂热报道社会现状的记者形象。坐在路边咖啡店享用冰啤酒与鲜鱼时,他看着马路对面注明“印支包机”的办公室,既寒酸又呆滞。杰里等人前来开门。苦等无人。“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来到专卖儿童脚踏车的杂货店,他购买一卷橡皮胶带,回到房间,将华瑟枪贴在肋骨上,以免挂在皮带上荡来荡去。着装完毕后,胆大无畏的记者准备继续秉持伪装身份行动。在外勤情报员的心态上,在情势越来越紧张时,伪装身份有时只不过是自我合理化的举动,多此一举。
  总督府位于市区边缘,前方有阳台与法国殖民地式大门,助理七十余人。宽广的水泥廊厅通往一间从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后面小得多的办公室。经过五十分钟的等待,杰里终于获准进入其中一间,接见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装,阶级极高,是从金边派来处理多嘴的特派记者。有人说,他父亲是将领,他负责马德望一带的家族鸦片生意。他的办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称。在场几人懒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严肃。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挂了不少勋章彩条。杰里深度探访背景,写下了一串迷人美梦:共军即将败阵;目前正认真考虑是否重开全国道路系统;观光业是本省的带头成长的产业。将军之子说话温吞,一口法文讲得漂亮,显然自已听得也很舒服,因为他眼睛半闭,说话时面带微笑,仿佛正在欣赏动人的音乐。
  “先生,容我最后警告贵国。你是美国人吗?”
  “英国人。”
  “一样。告诉贵国政府,先生,如果不帮我们继续对抗共产党,我们会改向俄国求助,请他们接替贵国的角色,协助我们抗战。”
  噢,老母,杰里心想。哇塞。老天爷啊。
  “我会代为传达的。”他承诺,作势离去。
  “请留步,先生。”高级官员尖声说,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阵骚动。他打开抽屉,抽出一个慑人的档案夹。弗罗斯特的遗嘱,杰里心想。我的赐死令。给猫咪收集的邮票。
  “你是作家?”
  “对。”
  柯对我伸出手。今晚动笔,明天醒来时我喉咙多了一道。
  “你念过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先生?”官员询问。
  “牛津。”
  “伦敦的牛津?”
  “对。”
  “这么说来你念过法国大诗人的作品喽,先生?”
  “兴味盎然。”杰里热情回答。朝臣脸色极为凝重。
  “这样的话,请先生为以下这段诗贵赐高见。”迷你官员以高贵的法文开始朗诵,并以手掌缓缓指挥。
  爱侣成双,端坐地表,凝望大海。
  他开始朗诵,接着又念了大约二十句令人如坐针毡的诗句,杰里听了一头雾水。
  “怎样,”官员最后说,将档案夹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询问,炯炯目光对准办公室内不明之处。
  “太棒了!”杰里热忱如泉涌。“精彩。感觉敏锐。”
  “你认为是谁写的?”
  杰里随便找来一个名字。“拉马丁?”
  高官摇摇头。朝臣将杰里盯得更紧了。
  “雨果?”杰里再猜。
  “我写的啦。”官员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诗放回抽屉。朝臣放松心情。“好好关照这位文人。”他命令。
  杰里回到机场时,发现情况一片混乱,极为危险。奔驰车在降落跑道来回奔驰,仿佛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则是灯光大作,到处是摩托车与警报声。廊厅围起封锁线,他以争论的方式通关,里面挤满了一脸惊恐的民众,争先恐后看着公告栏,彼此呼喊,同时听着震天响的扩音器。他努力推开人群走到柜台,发现已经关闭。他跳上柜台,透过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机场。一班武装士兵正在空荡荡的跑道上,往一群白旗杆小跑而去,国旗因无风而下垂。士兵将两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厅里的扩音器中断,播放几音节的国歌。在热腾纷扰的当口,杰里寻找可以交谈的对象。他选上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传教士的黄发剃成小平头,戴眼镜,褐色上衣口袋别了一个六英寸银色十字架。两位围上教士项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边,神情悲苦。
  “您会说法文吗?”
  “会,我也会说英文!”
  口音轻快地纠正他。杰里猜他是丹麦人。
  “我是记者。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将嗓门拉到最大。
  “金边机场关闭了,”传教士大声回应,“飞机一律不准起降。”
  “为什么?”
  “红色高棉击中了飞机场的军火库。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开放。”
  扩音器又开始吱喳起来。两名柬埔寨教士聆听着。传教士几乎折腰才能听见他们喃喃翻译的声音。
  “灾情惨重,已经炸掉六七架飞机了。噢,对了!他们机场完全瘫痪。当局政府怀疑遭到暗算。也许抓了几个人进监狱。说也奇怪,怎么会把军火库设在机场呢?太危险了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问得好。”杰里赞同。
  他如犁田般在廊厅吃力前进。A计划已胎死腹中。他的A计划通常会难产。“限工作人员”的门由一对非常严肃的保镖看守,碍于情势紧张,他不愿厚脸皮贸然闯关。群众朝旅客出口处推挤而去,饱受侵扰的地勤人员拒收登机证,饱受侵扰的警方则受到通行证轰炸。通行证的设计用意是预防他们骚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任凭人群推挤他前进。来到边缘处,一组法国贸易商嚷着要求退票,老年人则准备就地过夜。然而人群中心则相互推挤,四处张望,传播最新谣言,人潮动力以稳定的速度将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杰里偷偷取出报社电报卡,翻越临时路障。高阶警官满头油光,好整以暇看着杰里,眼神轻蔑,下属则努力对付群众。杰里直接大步走过去,肩袋在手上晃来晃去,将报社电报卡推向他鼻下。
  “美国安全人员。”他以难听的法文吼叫,接着朝旋转门边的两人咆哮,一路闯进停机坪,继续往前挺进,不断料想着背后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对空鸣枪,或在开枪作乐的气氛下连鸣枪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枪。他怒气冲冲地走着,带有粗暴的权威,晃着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风来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码,迅速减为五十码之处,停了一排单引擎空军教练机,没有标志。更远处是圈地,以及货物仓库,号码从九到十八。在仓库更远处杰里看见一簇飞机棚与停机湾,以中文外几乎各种语言标明“禁止进入”。杰里来到教练机前,以傲慢的大步走过,仿佛正在进行督察。教练机以牵着铁丝的砖块固定。他稍停脚步,却没有完全站住,不耐烦地以羊皮靴踢踢砖头,拉拉副翼,摇摇头。在他左边的沙包掩体里,一组地对空射击人员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干吗?”他们以法文问。
  杰里半转身,以双手围成喇叭说:“帮老天爷看天空啊。”他以标准美语说,生气地指向上天,继续向前走,最后来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开,仓库则在他前方,通过后,机场与塔台都将看不见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缝长出茅草。视线所及处不见人影。仓库以挡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以棕榈叶罩顶。窗上的木板注明“无雷管炸弹碎片存放处”。另一侧,有一条被踏烂的泥土路通往停机棚。杰里从裂缝中看到停放的货机,色彩有如鹦鹉。
  “给我逮着了吧。”杰里大声自言自语,进入仓库另一侧安全地带。这时,如同寂寞行军数月后首度见到敌军,前方清清楚楚摆了一架破烂的蓝灰色DC4卡菲尔,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机坪上,机鼻打开。柴油从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长如纺锥的华人戴着满是军方标志的航海帽,站在装货区下抽烟,清点货物。两名苦力来回忙着搬布袋,另一名则以古老的起重机运送。他脚边有群鸡猛刨地。在机身上,德雷克·柯赛马招牌的颜色褪色,上面以火红漆上印支包机,前三个字母与后两个字母因进行整修而不见。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他呀,很厉害哟,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把罩……”
  杰里打了个寒战,心想,他最好是金刚不坏之身。苦力将货物一袋袋扛进机鼻,进入破损的机腹。
  “阁下,瑞卡度老大的终生好友,”库洛说过,为丽姬的描述补充,“那位好小姐敬告过我们,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参加过数场徒劳无功的战事,是光荣的老将。”
  杰里维持站姿,不多加隐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动,面带英国人那种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现在似乎从数处朝飞机集中,全数远大于二。杰里转身背对他们,重复巡行仓库的动作,姿态如他刚才巡行经过教练机,或是前往弗罗斯特办公室的走廊上,窥视挡雨板的隙缝,却只见几只破纸箱。“想在马德望营运,权利金就要花上五十万美金。”凯勒说过。以这种价格,哪来重新装潢的钱?仓库打开,他看见四辆军用卡车满载蔬菜水果,以及没有标志的黄麻布袋。军卡的后挡板朝向飞机,漆上炮兵标志。每辆卡车上站了两名士兵,将黄麻布袋下传给苦力。比较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将卡车开到停机坪,但此地弥漫谨慎行事的气氛。“陆军喜欢参一脚,”凯勒说过,“海军派船队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赚好几百万。空军喜欢漂漂亮亮的,派轰炸机载水果,派直升机空运有钱的华人,而不是去受到攻击的城镇空运伤员。开战斗机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为他们哪里降落就要在哪里起飞。不过陆军真的必须到处挣点外快求生。”
  杰里比较靠近了飞机,能听见查理·马歇尔对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仓库的地方。第十八号有双扉门,印支包机的大名以绿漆涂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来从任何距离看来都类似中文字体。在阴暗的内部,一对华人男女乡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头被绑起来的猪趴在地上,头靠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脚上。两人另外拥有一个长型的灯芯草包裹,以细绳一丝不苟地包扎。有可能是尸首。一个水瓶放在角落,旁边摆了两只饭碗。仓库里别无他物。“欢迎光临印支包机转机休息室。”杰里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随着苦力行列前进,直到与查理·马歇尔并肩而立。查理·马歇尔以高棉语扯开嗓门吆喝,一面摇着笔清点货物。
  他穿了一件油腻的白色短袖衬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让他在任何空军当上正式将军。两个美国战斗缝章缝在正面,旁边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勋章彩带与共产党的红星。一块缝章写着“为耶稣杀共产党”,另一块缝章写的则是“耶稣的内心是资本主义者”。他面朝下,脸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阴影中。帽子随时可下滑盖住耳朵。杰里等他抬头。苦力已经嚷着要杰里走开,但查理·马歇尔继续顽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单上写字,愤怒地吆喝回去。
  “马歇尔机长,我是伦敦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写篇有关瑞卡度的报道,”杰里轻声说,“我希望能搭你的飞机到金边,顺便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轻轻将那本《憨第德》摆在货物上,三张百元钞票呈扇形夹在书里,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伪装大师说,声东方能击西。
  “听说你喜欢伏尔泰。”他说。
  “我谁都不喜欢。”查理·马歇尔对着货物以沙哑的假音反驳,帽子再往下滑,盖住更多脸。“我痛恨全人类,听懂了没?”他的辱骂语句尽管带有华人的下降调,无疑是法裔美国人的口音。“拜托老天爷,我痛恨人类的程度之深,如果人类不赶快自动爆炸成碎片,我可要买一堆炸弹亲手引爆了!”
  他的听众走了。在查理·马歇尔的论点阐述完毕前,杰里已登上钢梯一半。
  “伏尔泰懂个屁!”他对下一个苦力大骂。“他打错战争了,听懂没?放到那边去啦,你这个又懒又蠢的东西,再去抓一把!笨蛋!”
  尽管如此,他仍将伏尔泰放进松垮长裤的后口袋。
  飞机内部漆黑宽敞凉爽,犹如大教堂。座椅已拆除,有如建筑模型的穿孔架子装在墙上。猪与珠鸡的死尸从舱顶垂下。其他货物都堆在进出通路,从机尾开始堆起,让杰里对起飞怀有不祥预感。货物不外乎杰里刚才看见军卡上的蔬果与黄麻布袋,标出“谷物”、“稻米”、“面粉”,字体大到连最不识字的缉毒干员也看得懂。然而黏稠的酵母与蜜糖气味充满货舱,不需要标示。有些布袋围成圆圈,围出供其他乘客乘坐的区域。这些乘客以两名面貌庄严的华人为首,穿着寒酸的灰布衣。从两人类似的外貌、静肃而高人一等的姿态来判断,杰里立刻推论出两者必定具有某种专业知识。他记得,以前偶尔会帮忙带炸药专家以及钢琴师脱离危险地带,对方毫无感激之情。在他们身边坐了三名山民,稍微保持距离以示尊重,全副武装,抽着香烟,端着饭碗扒饭。杰里猜想可能是北边国境的苗人或掸族人。查理·马歇尔的父亲就是在当地拥兵自重。从他们怡然自在的神态判断,可能属于常驻的帮手。另一人的层级则完全不同,是炮兵上校,设想周到,供应运输与护送士兵,随行人员是海关高官,少了这人,凡事都难办成。他们坐在通道上特别提供的椅子里,以雍容的姿态向后靠,骄傲地看着持续进行的搬运,穿的是这种典礼中最佳的制服。
  此行另有一人,独自躲在机尾的箱子顶端,头几乎碰到舱顶,完全无法辨别面貌细节。他自己喝着一瓶威士忌,甚至自己有个酒杯。他戴着卡斯特罗帽,蓄有大胡子。深色手臂上几条金色袖口链扣闪闪发亮,当时大家称之为CIA手链(只有戴这种炼链的人不知道),因为众人乐观的臆测是,如果有人陷入敌境,可以一次送一节,直至脱困为止。他的双眼靠在AK47自动步枪油光闪闪的枪管旁,盯着杰里不动,却晶亮异常。“他从机鼻监视我,”杰里心想,“我一离开仓库,就被他盯上了。”
  两名华人是厨师,他忽然灵光一闪。化学师在黑道的绰号就是厨师。凯勒说过:“鸦片航空”经常载运原料至金边提炼,但苦口婆心就是劝不动厨师前来围城效命。
  “嘿,你过来!伏尔泰!”
  杰里连忙向前走到机舱前端。他向下看,看见老农夫妇站在梯子最下面,查理·马歇尔则从他们手上抢来那条猪,一面推着老妇人走上钢梯。
  “她爬到上面后,你伸手抓住她,听懂了没?”他呼喊,双手抱住猪。“要是她摔下来跌破屁股的话,跟那些蠢蛋有理也讲不清了。你是什么缉毒英雄吗,伏尔泰?”
  “不是。”
  “好吧,那你就紧紧抓牢,听懂了没?”
  她开始向上爬,上了几阶,她开始哀嚎,查理·马歇尔则设法一手夹着猪,另一手一巴掌响亮地打在她臀部,以中文对她破口大骂。丈夫匆忙跟在她身后,杰里则将两人安然拉上来。最后是查理·马歇尔如小丑的头部探入机鼻。虽然脸部大半被帽子遮住,杰里仍首度看清帽下面貌:棕色皮肤,骨瘦如柴,半垂的华人眼皮,一张法国人的大嘴,吆喝时朝四面扭曲变形。他将猪推过去,杰里抓住,猪又叫又蠕动,他送还给老农夫妇。随后查理将一身无肉的躯干拉上飞机,如同蜘蛛爬出水沟一般。他一上来,海关官员与炮兵上校立刻起立,拍拍屁股,迅速走向阴影中头戴卡斯特罗帽的男子。男子仍跨坐在纸箱上。来到他面前后,他们尊敬地等候,如同教区副执事将献金送上祭坛。
  手链亮光闪动,一手向下伸出,一次,两次,接着一阵崇敬的寂静降临现场,两人仔细数着一堆钞票,众人旁观。几乎不约而同的,他们回到梯子顶端,查理·马歇尔拿着货单等待。海关官员签了名,炮兵上校以赞同的眼光看着,接着两人敬礼后爬下梯子。机鼻振动至将近全闭合的位置,查理·马歇尔踢了一下,扔了几张草席挡住空隙,再快速爬过包装纸箱,来到通往座舱的内梯。杰里跟着他身后爬上去,在副机长座位坐定,默默祷告。
  “飞机大约超重五百吨。飞机漏油。飞机载了一个武装保镖。机场禁止我们起飞。金边机场禁止降落,当地大概被炸出白金汉郡一样大的大洞。脱离赤柬抵达安全之地需一个半小时,如果对方任何人告密,高手威斯特贝的手脚会被绑起来,抱着装有鸦片原料的两百个布袋。”
  “这东西怎么飞,你会吗?”查理·马歇尔边喊边启动一排发霉的按钮。“你是个飞行大英雄吧,伏尔泰?”
  “我痛恨得要死。”
  “我也是。”
  查理·马歇尔抓住苍蝇拍,扑向挡风玻璃上嗡嗡飞的大苍蝇,然后一个个发动引擎,最后整架可怕的飞机喘气动摇,如同驶回克拉珀姆丘的伦敦末班公交车。无线电嗤嗤作响,查理·马歇尔还有时间对控制塔台讲黄色笑话,先以高棉语说,然后遵循飞航传统,以英文报告。前往跑道最远一端时,飞机经过两三座炮台,一时之间杰里认为激动过度的士兵会朝机身扫射,后来他以感激之情想起陆军上校与军用卡车以及贿赂。又来了一只大苍蝇,这次杰里取来苍蝇拍。飞机似乎丝毫不见加速,然而仪表板半数指标都指向零,因此他无法确定。跑道上机轮的声响似乎比引擎还吵。杰里回想起老爸杉波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学校的经过:缓缓驶过必经的西部便道,往斯劳而去,最后抵达伊顿。
  两名山民前来参观,笑得合不拢嘴。一丛棕榈树朝他们跳跃而来,但飞机双脚稳稳踩住地面。查理·马歇尔心不在焉地往后拉操纵杆,收拢起落架。杰里不太确定机鼻是否真已拉起,再度回想到就学的情景,回想到跳远竞赛,忆起同样的感受一—没有起飞,却脱离地面。他感受到振动,听见机腹掠过树林时树叶的唰唰声。查理·马歇尔对着飞机臭骂,要飞机往该死的天空上升,但有一世纪之久的时间,飞机的高度丝毫不见增加,只是在蜿蜒的道路上空数英尺嗡嗡悬挂。道路一意向上伸入山脉里。查理·马歇尔想点烟,所以让杰里握住他面前的方向盘,感受活蹦乱跳的方向舵。查理·马歇尔重掌方向盘后,飞向山脉最低点的一处缓坡。转弯后,掠过山脉顶端,接着再回旋三百六十度。向下望着棕色屋顶、河流、机场时,杰里盘算高度大约一千英尺。就查理·马歇尔而言,以这高度来定速航行很舒服,因此他现在总算摘下帽子,摆出大功告成的姿态,以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犒赏自己。酒瓶放在他脚边。飞机下方的暮色越来越浓,褐色的泥土则柔柔地融入淡紫。
  “谢谢,”杰里接下酒瓶说,“对,我也想喝。”
  杰里开始与他闲聊——如果扯开嗓门对谈也算闲聊的话。
  “赤柬刚炸掉机场军火库!”他吼叫,“机场关闭,不准起降。”
  “是吗?”查理·马歇尔说。自从杰里见到他,这是他首度表现出高兴又佩服的模样。
  “听人说,你和瑞卡度以前是哥俩好。”
  “我们什么都炸。我们已经害死了一半的人类了。我们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巨石罐平原,岘港,我们变成了天下大英雄,我们死了的话,连耶稣基督都要开直升机亲自下凡,把我们捞出丛林。”
  “听人家说,小瑞做起生意很有一手!”
  “没错!他最厉害了!我跟瑞卡度拥有几家海外公司,你知道吗?六家。我们在列支敦士登有几个基金会,在日内瓦有几家企业,在荷属安地列斯群岛有一个银行经理,还有律师,天啊。我的财产有多少,知道吗?”他拍拍后口袋。“整整三百美元。查理·马歇尔和瑞卡度连手杀害他妈的一半人类。没人给我们一毛钱。我父亲杀了另一半,赚钱赚翻天。瑞卡度,他老是异想天开想捞钱。弹壳。天啊。我们准备付钱找那些蠢蛋来捡全亚洲的弹壳,卖给下一场战争!”机鼻往下沉,他骂了一句法文脏话,再往上拉回。“胶乳!非偷走所有胶乳,运出磅湛才行!我们飞到磅湛,找来大直升机,红色十字架。我们怎么搞?怎么运走该死的伤员。给我安静别动,这个疯杂种,听懂没?”他又对着飞机讲话。杰里注意到,机鼻有一长排弹孔,补贴得不很妥当。他荒谬地想到“封口撕开处”。“人发。我们准备卖头发当百万富翁。村子里所有女孩都得留长头发,剪下来运到曼谷做假发。”
  “是谁帮瑞卡度偿清债务,让他帮印支包机开飞机的?”
  “没有人!”
  “有人跟我说,是德雷克·柯。”
  “德雷克·柯,我从没听过。我对祖宗八代发誓,杂种儿查理,将军之子,一辈子从来没听过德雷克·柯这名字。”
  “瑞卡度帮柯做了什么特别的事?特别到柯愿意帮他偿还所有债务?”
  查理·马歇尔直接拿起酒瓶灌威士忌,然后交给杰里。他无肉的双手一脱离操纵杆就狂挥乱舞,鼻子则不断流鼻涕。杰里暗想他一天抽几管。他以前认识一个朗勃拉邦的旅馆业者,是科西嘉岛的“黑脚”(北非殖民者),一天要抽上六十管才能好好上班。“马歇尔机长上午从不开飞机。”他心想。
  “美国人老是忙个不停,”查理·马歇尔摇头抱怨,“为什么非现在载这堆东西到金边,你知道吗?大家都没耐性。最近大家都想快打快享受。没人有闲工夫用吸的。大家都想快快爽一下。你想干掉全人类是吧,要慢慢来,听懂了没?”
  杰里再试一次。飞机四个引擎坏了一个,但另一个引擎的静音器似乎破损,嚎声震天,因此他的音量不得不比刚才更大。
  “瑞卡度是做什么的,怎么能拿那么多钱?”他又问。
  “听好,伏尔泰,我不喜欢政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鸦片走私人,懂吗?你喜欢政治的话就回下面去,去访问那些神经病掸族人。‘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女人操,也不能当烟来抽。’他告诉我父亲。”
  “谁?”
  “德雷克·柯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告诉我,我再告诉整个他妈的人类!德雷克·柯是了不起的哲学家,听懂了没?”
  不知什么原因,飞机开始稳定下降,降到距离稻田只有两三百英尺。他们看到下面的村落,有炊烟,有人向树林狂奔,杰里认真想着,查理·马歇尔是否注意到这些。然而在最后一分钟,他有如具有耐心的骑师,又拉又靠,最后让爱马的头抬起,两人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
  “你跟他熟吗?”
  “跟谁?”
  “柯。”
  “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他,伏尔泰。你想访问德雷克·柯,就去找我父亲。他会割破你的喉咙。”
  “刁先生呢?——告诉我,带猪上飞机的那对夫妇是什么人?”杰里大喊,以维持对话进行,查理则拿回酒瓶,再灌一口。
  “霍族人,从清迈来的。他们担心住在金边的烂儿子,以为他饿肚皮,所以带只猪送他。”
  “刁先生呢?”
  “我从来没听过刁先生,听懂了没?”
  “三个月前,有人在清迈看见瑞卡度。”杰里大喊。
  “是啊,小瑞是笨蛋一个,”查理·马歇尔语带情感,“小瑞一定不能再去清迈,不然有人会拿枪射穿他屁股。装死的人,烂嘴巴非闭紧不可,听懂了没?我对他说:‘小瑞啊,你是我合伙人。闭上你那张烂嘴巴,别让人看见,不然有人会被你气炸。’”
  飞机进入一朵雨云,速度立刻陡降。雨水狂溅在铁翼上,流下窗户内侧。查理·马歇尔上下拨动几个开关,仪表板冒出一阵哔声,两个针头灯应声亮起,任凭他再怎么骂脏话也无法熄灭。让杰里惊讶的是,飞机再度爬升,只不过在飞奔的乌云中,他怀疑自己是否错判升降的角度。为了确定,他瞥向身后,正巧瞧见头戴卡斯特罗帽、留着大胡子的黑皮肤金主,正握着AK47的枪管走下梯子。飞机持续爬升,雨止住了,夜色如异乡包围他们。星星忽然在上空破云而出,云层顶部是月光照亮的褶皱。飞机再度爬升,云层完全消失,查理·马歇尔戴上帽子,宣布两部右引擎已拒绝再玩。趁噪音稍停,杰里问了最大胆的问题。
  “瑞卡度现在人在哪里?我非找到他不行。我跟报社保证过,一定能访问到他。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查理·马歇尔的睡眼几乎全闭。他进入半恍惚的状态坐着,头靠着椅背,帽檐压到鼻梁。
  “什么,伏尔泰?你在讲话吗?”
  “瑞卡度现在到哪里去了?”
  “小瑞?”查理·马歇尔说,出神望着杰里,“瑞卡度在哪里,伏尔泰?”
  “对,伙计。他人在哪里?我想跟他交换一点意见。所以才拿出那三百块。如果你能抽空帮我引介,会再给你五百。”
  查理·马歇尔忽然精神为之一振,翻出《憨第德》,摔在杰里的大腿上,对他大发脾气。
  “瑞卡度在哪里,我从来都不知道,听懂了没?我一辈子从来不想要朋友。如果那个疯子瑞卡度上街被我看到,我一定当街射掉他的鸟蛋,听懂了没?他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可以乖乖装死。他跟大家说他死了。所以或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打算相信那个混账!”
  盛怒之下,他让飞机朝云层飞去,任其朝金边炮兵部队缓缓的闪光前进,在杰里认为一片漆黑的环境里表演出完美的降落,三点同时触地。他等待地面防卫部队发射机关枪,等待飞机失速坠毁成超大型坑洞,然而倏然间他只见熟悉的火药箱搭成新的堤坝,箱子里装着泥巴。他也看见有人在微薄光线中展开双臂,等着迎接他们。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一辆褐色吉普车停在前面,后方绿灯闪烁,宛如有人以手开关着手电筒。飞机停在草地上。在堤坝旁边,杰里依稀认出两辆绿色卡车,一组人彼此紧靠等待,朝他们的方向投射焦虑的眼光,身后则是一架双引擎休闲飞机的黑影。飞机一停妥,杰里立即听见底下货舱传来机鼻打开的声响,随后是人脚走下钢梯,以及快速呼叫响应的人声。他们离去的速度令杰里措手不及。然而他听见了另外的声响,令他的鲜血结冻,促使他冲下梯子到机腹去。
  “瑞卡度!”他大喊,“站住!瑞卡度!”
  然而仅剩的旅客只有那对老夫妇,搂着猪,捧着包裹。他抓住钢梯,让自己自由落地,触及停机坪时震到脊椎。吉普车已经载着华人厨师以及掸族保镖扬长而去。杰里一面向前跑,一面看见吉普车朝机场边缘打开的关口急驶而去。吉普车通过门,两名哨兵关上铁门,采取先前的立姿。在他身后,头戴钢盔的飞机指挥人已经向卡菲尔飞机聚集过去。载满警察的两辆卡车旁观着,一时之间杰里竟傻傻认为他们可能扮演某种抑制的角色,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边的荣誉警卫,前来护送三公吨的鸦片。然而他眼光主要仍盯住蓄大胡子、身材高大、头戴卡斯特罗帽那人身上。那人手持AK47,走起路来严重颠簸。橡胶底的飞行员靴子踩着铁梯而下时,脚步宛如忽轻忽重的鼓声。杰里恰巧瞧见他。毕奇小飞机的机门为他敞开,两名地勤人员准备扶他上飞机。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伸出手想接过步枪,瑞卡度却挥手要他们退下。他转身过来,正在寻找杰里。短短一秒间,他们看到了对方。瑞卡度举枪,杰里卧地。二十秒间,杰里温习了出生至今的岁月,随后又有几枚子弹在战火蹂躏过的机场上呜咽而过。这时杰里抬头,射击已停止,瑞卡度上了飞机,助手则拉开防滑塞块。小飞机在闪光中起飞时,杰里没命朝机场边缘最阴暗的部分拔腿奔去,以免另有他人发现他的存在有碍交易顺畅。
  “只是情人间的小口角罢了。”他告诉自己。他坐上出租车,双手抱在头上,尽量平息狂跳的胸腔。跟丽姬·伍辛顿的前男友耍个动作,后果就是这样。
  某处有火箭炮落地,他丝毫不在意。
  他给查理·马歇尔两小时,只不过他认为一个小时就够用了。时间已进入宵禁,然而白天的危机并未随黑夜降临而结束,前往金边一路上皆有检查哨,哨兵随时拿着冲锋枪待命。来到广场,有两人在手电筒光线中对骂,围观群众越聚越多。再往大道开下去,士兵包围住一栋以泛光灯打亮的房子,斜倚在墙边,玩弄着枪支。司机说,秘密警察在那里逮捕了某人。一个上校和部下仍在里面跟涉嫌煽动群众的人交涉。来到旅馆,前院停着坦克。进入房间后,他发现陆克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喝酒。
  “有没有水?”杰里问。
  “有。”
  他放了洗澡水,开始脱衣服,这才想起华瑟枪。
  “发了吗?”他问。
  “对,”陆克说,“你也是。”
  “哈哈。”
  “我叫凯勒用你的名义发了电报给史大卜。”
  “机场的那篇?”
  陆克递给他一张报纸。“增添了几许威斯特贝的真正本色。什么花苞在墓园绽放。史大卜爱死你了。”
  “多谢了。”
  进了浴室,杰里将华瑟枪拆下,放进外套夹克,要用时能伸手够到。
  “今晚哪里去?”陆克对着浴室门高声问。
  “哪里也不去。”
  “什么意思?”
  “我要出去约会。”
  “跟女的?”
  “对。”
  “带小陆克去嘛。床上三人行。”
  杰里心情愉快地沉入微温的洗澡水里。
  “不行。”
  “打电话给她嘛。叫她帮小陆克找个妓女嘛。对了,那个圣塔芭芭拉来的妓女在楼下。我不觉得值得骄傲。我带她过来好了。”
  “不要。”
  “拜托你行不行,”陆克大喊,态度严肃起来,“干吗不要?”他直接来到上锁的浴室门,抗议起来。
  “伙计,你少来烦我了。”杰里建议,“说真的。我欣赏你,不过你不是我的一切,懂吗?所以请保持距离。”
  “像屁股上的一根刺,对吧?”沉默良久。“好吧,你可别被子弹射烂屁股了,朋友,今晚外面乱得很。”
  杰里重回卧房时,陆克己侧卧床上,呈胎儿姿势,盯着墙壁看,以规律的节奏喝着酒。
  “你比女人还糟糕,你知道吗?”杰里停在门口转身对他说。
  两人之间的儿戏,原本不会勾起杰里回忆。然而之后的发展为情况投下变量。
  这一次,杰里懒得按门上的电铃,直接翻墙。墙头的碎玻璃刺破了双手。他也不往前门走,也不再遵守老规矩,看着棕色双脚站在楼梯底部。这次他站在庭园里,等待自己沉重的落地声平息,等待眼睛与耳朵发现大别墅里的人迹。别墅在背后的月光衬托下,高高耸立在杰里身上。
  一辆汽车开过来,没亮灯光,两人下车,从身形与缄默程度判断是柬埔寨人。两人按下门铃,朝前门缝喃喃说出暗语,立刻有人静静开门。杰里尽量揣摩出平面构造。让他不解的是,房子前方或他站立的庭园里,连一丝明显的气味都嗅不出来。四下无风。他明白,对于大型“吸烟室”而言,隐私至上,原因并非法律严苛,而是贿赂金丰厚。别墅有柱烟囱,也有院子,有两层楼。对法国殖民地人而言,是可以舒适生活的地方,可以养活一个小家庭,养几个小老婆,几个混血儿女。他猜测,厨房会让出来做准备之用。最安全的吸毒地点无疑是楼上,是能俯瞰院子的房间。由于前门没有传出气味,杰里认为他们使用的是院子后方而非厢房或前厅。
  他无声无息走到围出后院的桩篱。后院花草翁郁,长满爬墙虎。一扇装了铁窗的窗户让他得以用羊皮靴踩着登上,另一脚接着踏上排水管,第三步踩上高高的抽风机,之后爬至楼上阳台,嗅到了预想中的气味,对着他温柔地招手。阳台上灯光仍付之阙如,只不过两名柬埔寨女孩蹲坐阳台上,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也能看见她们受惊的眼睛紧盯着从天而降的他。他示意要她们站起来,跟在她们后面走,循着气味前进。炮轰声已经停止,这晚接下来由壁虎接手。杰里回想起,柬埔寨人很喜欢赌壁虎叫几声:明天我会走运;明天运气不好;明天我会娶老婆;不对,是后天。两个女孩年纪极轻,必定是在等待客人。来到草门前,两人迟疑了一下,以哀怨的眼神回头看他。杰里向她们示意,她们开始拉开层层草席,直到最后一道微弱灯光照在阳台上,不比烛光强。他走进去,继续让女孩走在前面。
  房间以前想必是当做主卧房,连接着另一个较小的房间。他一手搭在其中一女孩肩膀上。另一女孩服从地跟着。第一个房间躺了十二个顾客,全是男性。几个女孩躺在他们之间,低声说话。赤脚的苦力照料大家,煞费苦心地逐一呵护一个个斜躺的身体,将小球绑在细棍上,点燃后伸至烟斗上方,让顾客长长缓缓吸一口,直到小球燃烧殆尽。对话进行缓慢,呢喃细语,偶尔引发几阵感激的笑声。杰里认出参赞晚宴邀请的那位瑞士聪明人。他正与一个柬埔寨胖子聊天。没人对杰里有兴趣。如同在丽姬·伍辛顿的公寓一般,这两个女孩为他验明了正身。
  “查理·马歇尔。”杰里轻声说。一位苦力指向隔壁房间。杰里将女孩打发走。第二个房间较小,马歇尔躺在角落,有个华人女孩身穿豪华旗袍弯腰替他准备烟斗,杰里认为她是屋主的女儿。查理·马歇尔得到特别礼遇,因为他既是常客,也是供货者。杰里跪在他另一边。有位老人站在门口看。女孩也在看,烟斗仍在手上。
  “你想干吗,伏尔泰?干吗老缠我?”
  “陪我散个步就好,伙计。马上放你回来。”
  杰里抬起他手臂,轻轻搀扶他起身,女孩在一旁帮忙。
  “他抽了多少?”他问女孩。女孩伸出三根手指。
  “他习惯抽多少?”他问。
  她低下头微笑,意思是,很多很多。
  查理·马歇尔起初走得摇摇晃晃,但走到阳台时他已作好辩论的准备,因此杰里以火场救生的方式将他扛起来,走下木造楼梯,穿越院子。老人毕恭毕敬鞠躬,开前门让他们外出,龇牙咧嘴的苦力则开着通往街道的大门,两人对杰里显然心存感激,因为杰里表现得很有技巧。他们走了约莫五十码,这时一对华人男孩从马路另一端冲过来,挥舞着小球拍之类的东西叫嚷着。杰里让查理·马歇尔站直,却以左手紧紧握住他,任第一个男孩攻击,然后挡开球拍,半握拳头用一半的力气击向男孩眼睛下方。男孩逃开,朋友也跟在身后。杰里仍抓着查理·马歇尔,两人继续走到河边,夜色浓密,然后让他如布偶一般坐在河岸倾斜的干草地上。
  “是打算拿枪轰烂我的脑袋吧,伏尔泰?”
  “那样的工程,还是留给鸦片来成就吧,伙计。”杰里说。
  杰里喜欢查理·马歇尔,若是一切环境条件许可,他很乐意陪他上鸦片馆听他讲述落魄却独特的一生。然而现在的他,拳头无情地紧抓查理·马歇尔的细小手臂,防止他空空的脑袋忽然动了逃跑的念头。查理心觉走投无路时,逃跑起来身手可能矫健异常。因此杰里半躺着,就像他在老佩特住处如仙山般堆积的对象中闲躺那样,以左臀与左肘支撑,将查理·马歇尔的手腕压进泥巴里,让查理·马歇尔朝天平躺。三十英尺外的河面上传来舢板的喃喃低吟,宛若长叶片片漂过狭长的金月倒影。天空则传来渐行渐远的零星炮声,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好像炮兵指挥闲着没事,决定以炮声来为自己的存在提供正当性。偶尔从较近之处,红色高棉以较轻、较刺耳的炮火反击,但话说回来,这些声响充其量只是壁虎叫声与远方大片寂静之间的短暂间奏。杰里借月光看表,再看查理·马歇尔一张狂乱的脸,思忖着他的毒瘾多大。和婴儿吃奶的胃口一样大吧,他心想。如果查理习惯在夜间抽鸦片,习惯早上睡觉,他对鸦片的瘾头肯定转眼就来。他脸上的汗湿已让他不成人形。汗水从粗大的毛孔、从睁大的眼睛、从抽咽的鼻子流出,让深刻的皱纹巧妙汇聚成河,在洞窟形成小巧的水库。
  “天啊,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那个家伙啊,他懂不少哲学。你应该访问的人是他嘛,伏尔泰。你应该听听他的想法。”
  “对,”杰里同意,“是的。”
  查理·马歇尔握住杰里一手。
  “伏尔泰,他们全是好人,听懂了没?刁先生......德雷克·柯。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想做生意。他们有东西想卖,也有人想买他们的东西!是一种服务嘛!又没人因此打破饭碗。你干吗想搅局?你自己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帮老头抱猪吗?有谁看过欧洲人帮亚洲人抱猪过?可是啊,天啊,伏尔泰,要是你逼我讲实话,他们会把你砍得七零八落,因为那个刁先生啊,他公事公办,非常讲究哲学,听懂了没?他们会杀掉我,会杀掉瑞卡度,会杀掉你,会杀掉全部该死的人类!”
  炮兵发射一阵,这次丛林以连续火箭炮回应,也许有六颗,嘶嘶掠过头上,如同弹射器发射出的巨石。半晌后,他们听见市区中心某处传来数起爆炸声,随后归于平静。没有消防车的呜咽,没有救护车的哀嚎。
  “他们为什么要杀掉瑞卡度?”杰里问,“瑞卡度做错了什么事?”
  “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德雷克·柯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些老头是哥们儿,两百五十年前一起在上海打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仗啦。我去找我爸,跟他说:‘爸,你至少疼我这么一次吧,不要再叫我小王八了,叫你的好朋友德雷克·柯别再追杀瑞卡度了。你一定要跟他说,德雷克·柯,那个瑞卡度和我的查理啊,他们就像你和我一样。他们是好兄弟,跟我们一样。他们一起在俄克拉荷马州学开飞机,他们也一起杀人。而且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事实。’我父亲对我恨之入骨啊,懂吗?”
  “懂。”
  “可是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信给德雷克·柯。”
  查理·马歇尔吸气,一口接一口,仿佛小胸腔几乎无法容纳足够空气来满足他。“那个丽姬啊。那女人厉害。丽姬啊,她自己跑去找德雷克·柯。也是私下去找。丽姬对他说:‘柯先生,你别再追杀小瑞了嘛。’这个情况非常微妙,伏尔泰。我们全都必须紧紧抓住对方,不然会从乱七八糟的山顶掉下去,听懂了没?伏尔泰,放我走。求求你!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求求你,听懂了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杰里看着他,倾听他爆发激动情绪,观察他崩溃、打起精神、再度崩溃、更打不起精神来,杰里觉得宛如目睹壮烈成仁的朋友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本能想缓缓诱导查理,让他说个没完。杰里的难题是,他不知道毒瘾发作有何预兆,不知道在毒瘾发作前他有多少时间。他问了问题,但查理往往没听见。有时候他回答杰里并没问他的问题。有时候他慢半拍,针对杰里早已放弃追问的问题,他会忽然丢出答案。在沙拉特,讯问人说,心防溃散的人很危险,因为他付出他身上没有的钱,为的是收买你的爱心。然而在宝贵的几分钟之间,查理什么也没付出。
  “德雷克·柯一辈子从没去过万象!”查理忽然脱口大喊,“你疯了,伏尔泰!像柯那样的大人物,才懒得管一个肮脏兮兮的亚洲小城。德雷克·柯是个厉害的哲学家,伏尔泰!那个人,你最好多留心点!”似乎人人都是哲学家——或者说,除了查理·马歇尔之外每人都是。“在万象,没有人听过柯的大名!听懂了没,伏尔泰?”
  隔没多久,查理·马歇尔啜泣起来,紧握杰里的双手,边哭边问杰里是否也有父亲。
  “对,伙计,已经过世了,”杰里耐心地说,“他也以他的方式当将军。”
  河面上亮起两道白色照明弹,如日照般炫目,令查理忆起他们早年在万象吃苦的经过。他挺直上身,在泥巴上画出房子,是丽姬和小瑞和查理·马歇尔住的地方,他很骄傲地说,就住在市区边缘一个发臭的跳蛋茅屋。小瑞与丽姬住皇家套房,是跳蛋茅屋惟一的房间,而查理的任务是尽量别碍事,付付房租,买买酒。然而一回想起手头拮据的辛酸,查理的泪水又突然如暴雨直下。
  “照你这么说,你们靠什么过活,伙计?”杰里问,不预期能得到什么答案,“说嘛,反正都结束了。你们靠什么过活?”
  查理坦承他敬爱的父亲每月拨款济助,让他泪水再流。
  “那个发疯的丽姬,”查理伤痛之余说着,“那个发疯的丽姬,她帮梅伦跑香港。”
  杰里尽可能保持镇定,以免使查理偏移正道。
  “梅伦。谁是梅伦?”他问。他的语调轻柔,令查理昏昏欲睡,开始为泥屋添上烟囱与烟。
  “快说啊,可恶!梅伦。梅伦!”杰里正对查理脸孔大喊,想吓得他回答,“梅伦是谁,你这个没用的烂东西!跑香港做什么?”他扶查理起立,像摇晃布娃娃一样摇晃他,然而继续摇了好一阵子查理才回答。回答之前,查理·马歇尔央求杰里体会一下爱的感觉,真爱的感觉,爱上一个发疯的欧洲妓女,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拥有她,连一晚也不行。
  梅伦是个古怪的英国贸易商人,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这个做一点,那个做一些,查理说。别人很怕他。梅伦说他能叫丽姬去跑重要的海洛因路线。“凭你的护照和肉体,”梅伦告诉她,“就能比照公主一样进出香港。”
  精疲力竭的查理沉坐地上,驼身看着泥屋。杰里蹲在他身旁,拳头紧抓查理颈后的衣领,小心不要弄痛对方。
  “所以说,丽姬帮他跑,对不对,查理?丽姬帮梅伦带东西。”杰里以手掌轻轻将查理的头扭过来,直到失魂的双眼对准他为止。
  “丽姬没帮梅伦带东西,伏尔泰,”查理纠正他,“丽姬是帮瑞卡度带东西。丽姬不爱梅伦。她爱的是小瑞和我。”
  查理眼神阴郁盯着泥屋看,突然爆出阴险的大笑,随后渐渐平息,也不作交代。
  “被你搞砸了,丽姬!”查理以逗人的口气高声呼唤,以一指戳进泥门,“和以往一样,又被你摘砸了,蜜糖!你太多嘴了。干吗到处说你是英国女王?干吗到处说你是什么超级女间谍?梅伦对你好生气啊,丽姬。梅伦把你赶出去,一脚踢出去。小瑞也很生气,记得吗?小瑞毒打你一顿,查理三更半夜他妈的不得不带你去看医生,记得吗?你真是个长舌妇,丽姬,听懂了没?你是我妹妹,不过你是有史以来舌头最长的女人!”
  后来被瑞卡度缝上了,杰里回想起她下巴的两道凹痕。因为她搞坏了与梅伦的协议。
  杰里仍倚在查理身旁,扲住他的后颈,发现周遭一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山姆·科林斯坐在车上,停在星辰岗下,清楚可见八楼,一面在晚间十一点研究报纸的赛马版。一枚火箭炮落在相当靠近的地方,却无法让他从那一幅停格的画面中分心。他也在炮声之外听见库洛的声音,细数丽姬的犯罪事迹。库洛说过,资金短缺时,瑞卡度会逼她为他走私小包裹过边界。
  他本想问老库洛的是,如果消息来源不是代号梅伦的山姆·科林斯的话,伦敦城如何得知这一点?
  三秒钟的暴雨冲走了查理的泥屋,让他气愤不已。他以四肢胡乱画地寻找,狂哭臭骂。情绪发泄完毕,他又开始谈论起父亲,讲述父亲如何替亲生儿子在万象某大航空公司安插职位——只不过当时查理因为胆子越来越小,坚持想永远停飞。
  后来有一天,将军似乎对查理失去了耐性。他召来保镖,从掸族山顶下山到一个名为方昂的鸦片小镇,距离泰国边界不远。将军以全世界大家长皆然的方式在方昂训诫查理花钱如流水的态度。
  对父亲表达抗议,查理有自己的一套,以军方不表赞同的方式鼓起失色的脸颊,他也有自己的一套。
  “所以啊,你最好改一改,乖乖干点真差事,你这个鬼佬小王八。最好别再碰赌马,听见了没?也别再碰酒和鸦片。最好甩掉那个损友瑞卡度。还有,你最好别再拿钱给他的女人,听见了没?因为我不打算再多养你一天,连一个小时都不行,你这个小王八。我很讨厌你,讨厌到总有一天会动手宰掉你,因为你让我想起你母亲那个科西嘉岛娼妓!”
  随后话题转到工作,发言人仍是查理的将军父亲:
  “有一些非常正直的潮州绅士,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听见了没?他们正好投资一家航空公司。我也有一些股份。这家公司的大名是印支包机航空。笑什么笑,你这个鬼佬人猿!别笑我!所以这些好朋友帮我做个人情,在我无助时帮助我这个三脚小王八儿子。我诚心祷告,希望你从天上掉下来,摔断你那条鬼佬脖子。”
  因此查理为印支包机飞运父亲的鸦片:起初每星期一两趟,工作规律,诚实无欺,他很喜欢。他的胆量又大了起来,定下心来,真心感激老爸。他当然也尽量请潮州佬帮瑞卡度安插工作,但他们不愿意。过了几个月,他们答应请丽姬坐在前面的办公室,对客户甜言蜜语,周薪二十元。查理暗示,那些日子是黄金岁月。查理与丽姬赚钱,瑞卡度拿来浪费在更异想天开的事业上,大家都开心,大家都有事做。后来有天晚上,刁先生有如复仇之神一样现身,打乱了好事。他出现时,他们正好要锁上公司办公室。他直接从人行道走进来,没有事先约时间,劈头指名要找查理·马歇尔,自称是公司驻曼谷的主管。潮州佬从后面办公室出来,看了刁一眼,为他担保,然后离开。
  查理语气中断,靠在杰里肩膀上啜泣。
  “伙计,你给我仔细听好,”杰里督促,“听着。这一部分我很喜欢,懂吗?这一部分你好好讲个清楚,我就带你回家。我发誓。拜托。”
  可惜杰里料错了。现阶段,重点已不再是逼问查理吐实了。杰里如今成了查理·马歇尔仰赖的毒品。重点也不再是高压对付查理了。查理·马歇尔紧抓住杰里的胸膛,仿佛是苍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桨,对话也转变为绝望的独白,杰里从中攫取数据,查理·马歇尔则卑屈畏缩、又乞求、又咆哮着希望杰里注意,一面讲笑话,自已破涕为笑。河下游有一把还未卖给红色高棉的龙诺的机关枪,借着另一道照明弹的光线对准丛林发射曳光弹。金色光柱在水面上下拖得很长,照亮一个小坑,然后消失在树林里。
  查理头发被汗水沾得湿透,刺痛了杰里的下巴。查理则边淌口水,边急促而含糊地叙事。
  “刁先生才不想在办公室谈事情,伏尔泰。才不呢!刁先生穿得也不太体面。刁这个人非常潮州,和德雷克·柯一样拿泰国护照,也用天花乱坠的假名,来万象后保持得非常非常低调。‘马歇尔机长,’他对我说,‘想不想在上班时间以外赚点外快,换换口味啊?想不想帮我飞一趟非传统的路线?他们跟我说,最近你是个好得不得了的飞行员,稳得很。想不想一天赚个四五千块,甚至还用不着一整天呢。你个人意下如何,马歇尔机长?’‘刁先生,’我告诉他”——查理这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在不危及我谈判地位的情况下,刁先生,为了五千美元,以我目前宁静的心情,我愿为你下地狱,帮你带回撒旦的蛋蛋。’刁先生说他会再过来,不准我乱讲话。”
  忽然间,查理转操父亲的语调,称呼自已为小王八,是科西嘉岛娼妓的儿子,后来杰里逐渐明了,查理原来是在描述下一幕。
  令人讶异的是,刁先生提出的条件,查理并未向人透露,直到后来至清迈庆祝农历春节,与父亲见面。他没有告诉小瑞,甚至也未向丽姬透露,也许是因为这时友谊已出现裂痕,小瑞自己也另外又找了几个女人。
  将军的建议并不振奋人心。
  “别碰那匹马!那个刁啊,人脉又高又广,才看不上你这个神经小王八,听懂了没?天啊,有谁听过汕头人给没出息的半鬼佬五千块帮忙开飞机?”
  “所以你才让给小瑞,对吧?”杰里很快说,“对不对,查理?你对刁说:‘抱歉,不过你可以试试瑞卡度。’经过是不是这样?”
  然而查理·马歇尔已魂飞天外,凶多吉少。他直接从杰里胸口瘫下,平躺在泥士上,双眼紧闭,只有偶尔喘气声,贪婪、沙哑地喘着气,杰里握着他的手腕,脉动狂乱,为躯壳内的生命做了最佳见证。
  “伏尔泰,”查理低声说,“我对圣经发誓,伏尔泰,你是个好人。带我回家。天啊,带我回家吧,伏尔泰。”
  杰里哑然盯着魂飞魄散的身躯,知道仍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就算这问题是两人生命中最后一个也要照问不误。他伸手向下,最后一次搀扶起查理。两人摸黑步行一小时,漫无目标的炮火刺穿暗夜,查理·马歇尔又尖叫、又央求、又发誓,若能不供出瑞卡度为生存而谈妥的条件,他会永远爱杰里。然而杰里解释,如果不知道瑞卡度谈的条件,整个谜团甚至连一半也没能解开。也许查理·马歇尔在失魂落魄之中,明了了杰里的理解方式,哭着说出禁忌秘密。杰里的理解方式是,在即将回归丛林的城市里,除非彻底回归,否则不算灭亡。
  杰里尽可能动作放轻,将查理·马歇尔搀扶上马路,走回别墅,步上楼梯,同样几张静默的脸孔心怀感激地让他进门。他心想,我应该多问一些才对。也应该多告诉他一些才对。他们命令我进行双向交流,我并没有照做。我在丽姬与山姆·科林斯身上逗留太久。我颠倒了次序,弄乱了上级吩咐的采购单,像丽姬一样搞坏了大事。他是想难过一番,却难过不起来,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根本不列在采购单上。他打字致函给亲爱的老乔治时,脑里想的,同样是这些如石碑耸立的事情。
  他锁上门,枪插在皮带上,开始打字。陆克不见人影,所以杰里猜他在醉意惺松间去了妓院。这封信很长,是他间谍生涯中最长的一封:“目前只知道这么多,先向您报告,以免我没机会再发信。”他报告了与参赞的接触,报告了下一站,附上瑞卡度的住址,描写查理·马歇尔的长相,也描述了跳圣茅屋里一家三口的景象,全文却以最正式的用语报告。至于他的新发现——令人厌恶的山姆·科林斯扮演的角色,他只字未提。毕竟,如果他们早已知道,又何必再报告一次呢?他空出地名与专有名词,另外附上索引,然后花了一小时将两条信息转成基本密码。这样的做法,无法蒙骗密码专家五分钟,却能让普通老百姓摸不着头脑,邀请他的英国参赞就是一例。他最后提醒管理组人员查看,布拉罗尼银行是否兑现了他寄给猫咪的汇票。他烧掉没用密码的信,将改成密码的信卷进一份报纸里,接着趴在报纸上睡着,腰间的手枪插得很不舒服。他于六点起身刮胡子,将密码信插进一本他认为可以挥别的平装小说,然后外出散步,享受宁静晨光。来到“当地”,参赞的座车停得很醒目。参赞本人坐在漂亮小餐厅的平台上,头戴里维埃拉海滩草帽,也同样醒目。他的草帽令杰里想起库洛。参赞享用着热腾腾的牛角面包与加奶精的咖啡。一见到杰里,他夸张地挥手。杰里漫步过去。
  “早。”杰里说。
  “啊,准备好了嘛!真可靠!”参赞大喊,准备起立,“出炉后,一直渴望拜读呢!”
  挥别了密码信,杰里只注意到其中隐而未提的部分,这时兴起一阵期终之感。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也许不会,就算旧地重游,人事地物永远也不会相同了。
  杰里离开金边时的实际状况必须在此一提,因为与后来的陆克有关。见过参赞后,当天上午杰里连忙寻求掩饰身份的动作,也许能舒解他越来越重的赤裸感。他专心追起难民与孤儿的新闻,正午通过凯勒发出,另外加上一篇报道马德望当地气氛的文章,写得还不错,尽管未能见报,至少能以他之名归档保存。当时有两处难民营,人数急速增加,一处位于巴沙河上一座巨大的旅馆,是施亚努个人的梦想乐园,也是未完成的乐园;另一处位于机场附近的列车编组场,每个车厢住了两三个家庭。他走访了两地,状况相同:澳大利亚籍青年英雄排除万难,惟一的水源受到污染;一周配米两次;儿童在他身后吱喳说着“嗨”以及“拜拜”。他跟在柬埔寨翻译身后在难民营前后走动,逢人就问个不停,大摇大摆,寻找能再融化史大卜心脏一角的题材。
  来到一家旅行社,他大声嚷嚷地订了过境曼谷的机票,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借此消除自己的脚印。前往机场途中,他不禁兴起似曾相识之感。上一回我来这里时,我去玩滑水,他心想。欧洲贸易商住在滑公河畔的船屋里。一时之间他看见自己——以及市区——当年柬埔寨战争仍天真得令人不寒而栗。一流好手威斯特贝冒险首度尝试独自在湄公河滑水,以男童的动作在棕色河水上跳跃,前方拖着他的是位好脾气的荷兰人,开着快艇,用掉的汽油足够养活一家人一星期。他记得,最危险的是两英尺浪。两英尺浪生成的原因,是桥上的卫兵施放深水炸弹,防止红色高棉潜水夫炸桥。然而现在这条河归他们所有,丛林亦然。市区也将归他们所有,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在机场,他把华瑟手枪扔进垃圾筒,而且在最后一分钟以贿赂的方式登上前往西贡的飞机,而西贡正是他的目的地。起飞时,他纳闷的是,究竟何者的预期生存率较高,是他自己或是金边。
  另一方面而言,陆克口袋放着杰里在香港公寓的钥匙。确切来说,应该是寻死匈奴的公寓。陆克名义上飞往曼谷,却在冥冥之中以杰里之名搭上班机,因为杰里列名该班飞机旅客名单,而陆克姓名不在其中,而且所有座位客满。抵达曼谷后,他参加了分社的会议,会中仓促决定将杂志社的当地人力依崩溃中的越南前线分配,陆克分到顺化与岘港,因此隔天飞往西贡,之后转搭中午班机往北飞去。
  与事后的谣传相反的是,他与杰里并未在西贡见面。他们也未在北方撤退期间相遇。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各方观点而言,是在金边最后那晚,而这是事实,而事实这种商品,稍后变得极难得手,其困难度众所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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