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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从军记(2)


  小心电脑病
  我们继续把机件装置好,它们有时操作良好,有时候却因为什么弄错了,而出问题。后来当我在弄一部乘数机时,注意到里面有一个零件弯了,但我不敢把它弄直,因为害怕把它弄断——而他们一直都在唠叨,说我们早晚会把什么东西搞砸。终于,维修工人出现了,立刻把我们没有弄对的机件一一装妥,一切就都运作良好。除了那部我一直没法弄好的乘数机,三天之后,他还在跟那最后一部机器挣扎奋斗。
  我跑去看他,说:“哦,对了,我注意到这里有点弯曲。”
  他说。“噢,当然,就是它了!”他用力一扭,机器全好了,就那么简单。
  至于弗兰科呢,这个“程序”是他发明的,但这时候他却跟所有后来的电脑使用者一样,患上了电脑病这是种很严重的病,甚至干扰到正常工作的进行了。电脑的麻烦,在于你会跟它“玩”。它们是那么的有趣——所有的按钮都在你掌握之中,你这样弄得到某个双数,那样弄就是单数。不久之后,只要你够聪明,能计算的东西便愈来愈多。
  可是不久之后,我们的系统也崩溃下来了,因为弗兰科无法专心工作,更没用心督导其他人。计算系统运行得很慢很慢,他却坐在房间内,思索如何能让列表机自动算出角度的反正切值。好了,列表机开始动作,画出一行行的线,发出“嗖!嗖!嗖!”的声音,一边画一边计算积分值,然后把所有角度的反正切值列出来,一次完成。
  这绝对是没用的事情,因为我们早已有反正切函数表了。但如果你用过计算机,你就会充分了解这种病——发现自己有多能干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感染上这种病症,好笑的是,那套系统却刚好是这个可怜虫创造出来的!
  终于,他们要我停下手边工作,负起督导IBM小组的责任,我很小心不让自己染上那种病,虽然九个月以来,他们只解决了三个问题,小组成员的素质却很高。真正的问题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任何事。军方透过称为“特遣工程师”的计划,从全美各地挑出具有工程才能的高中生,送到罗沙拉摩斯来,安排他们住在营房里,却什么也不告诉他们。
脱胎换骨
  这些青年就这样开始上班了,他们的工作呢,却是在这些IBM机器的卡片上打洞,计算一些他们不知所谓何来的数字;因此他们的进度非常慢。当下我建议,这些技术人员必须知道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奥本海默跑去跟安全人员商讨,获得特别许可,我便给他们好好上了一堂课。
  他们全都兴奋极了:“原来我们在参加作战!我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这些数字对他们都别具意义了。
  如果计算出来的压力值较高,那么被释出的能量也相应增加——等。他们充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们简直是脱胎换骨了!大家开始发明新方法把工作做得更好,也改良了整个系统。他们更自动自发,晚上加班,完全不需要任何监督:事实上,现在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了,因为他们明白一切,后来还发明了几套很有用的程序。
  这批小伙子真的变得很了不起。而从头到尾,我要做的只不过是告诉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结果,虽然前面他们花了九个月,才完成三个问题;我们后来却在三个月内解决了九个题目,效率几乎提升了十倍之多!
  不过,我们有很多秘密武器,其中之一是利用不同颜色的卡片。我们的作业方式,是一大叠卡片需要绕场一周。
  先加、再乘,就那样走遍房间内的每一部机器,一圈又一圈地绕,很慢。因此我们想到,将另一组不同颜色的卡片放进计算循环中,但这组卡片跑的比前面一组稍为慢一点。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同时进行两三项计算。
  不过这也带来了麻烦。举个例子,战争接近尾声,就在原子弹在阿布奎基正式试爆之前,大家面对的问题是:究竟爆炸时会释放出多少能量?不错,我们计算过各种不同设计所释出的能量,可是从来没有就最后采用的那种设计,计算到底会有多少能量释放出来。克利斯蒂跑来跟我说:“我们要知道这东西会怎样爆发,希望能在一个月内拿到计算结果。”——确切的时限记不得了,也许是三周,总之是很短的时间。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说:“看,现在你们一个月差不多交出一两个问题。那等于说两三星期便可以解决一个问题啦。”
  我回答说:“我知道。不过我们实际花在一个题目上的时间,没有那么短,只不过我们用平行的运算方式而已。整个操作过程很费时,我们没办法跑得更快了。”
  他离去后我开始想,到底有没有办法加快运算速度呢?
  假如我们全力处理一个问题,所有机器不受其他干扰,结果会怎样?我在黑板上写“我们做得到吗?”向这些小孩下挑战书。他们开始高喊:“可以,我们多轮一班,我们加班工作!”他们不停地叫:“我们要试!我们接受挑战!”
  于是我们约法三章:其他计算一概暂停,我们全力以赴,只处理这个题目。大家立刻开始行动!
  面对阿琳的离去
  那时候,我太太阿琳正患了肺病,病情实在严重,看起来随时会出什么状况。因此我预先跟宿舍里的一个朋友商量好,有急需时便借用他的车,好能够迅速赶到阿布奎基去看阿琳。那位朋友名叫福斯,后来发现原来他是一名间谍。他就是用他的车子把罗沙拉摩斯的原子弹机密带到圣塔菲(Santa Fe)去,但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些事。
  紧急情况发生了。我开了福斯的车,路上还载了两个搭便车的,以防途中车子出了什么问题,也可有个帮手。
  果然,我们才开到圣塔菲时,一个轮胎就破了,他们两人帮我一起把备胎换上。而当我们要离开圣塔菲时,另一个轮胎也破了,我们只好把车子推到附近的加油站。
  加油站的人正在修理另一辆车,看来要等很久才会轮到我们。我根本没想到要说些什么,但这两位乘客跑去跟加油站的人说明了我的状况。很快地,他就替我换上新轮胎。但我们再没有备胎了——在战时,车胎是稀有物资,取得不易。
  离阿布奎基还有三十英里,第三个轮胎也爆了。我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大家一起拦便车到目的地。我又打电话给修车厂,请他们把车子拖去修理,一方面赶去医院看阿琳。
  在我抵达医院数小时后,阿琳去世了。护士进病房来填写死亡证明书,然后离开。我陪着阿琳又过了一会儿,无意中看到我送给她的闹钟。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她才刚感染上肺病,在那些日子里,这种数字钟算是很精巧的东西,它利用机械原理,能够显示数字。由于它结构极为精巧,因此很容易故障,隔不多久我便须动手修理一下;但多年来我还是没把它丢掉。这次它又停摆了——停在九点二十二分上,刚巧是死亡证明书上记下的时间!
  记得在麻省理工念书时,有一天在兄弟会宿舍里,无缘无故地心电感应,觉得祖母去世了。紧接着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不过电话不是打给我的,祖母还健在。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经常惦着也许有一天,别人会告诉我结局相反的故事。我想那也很可能碰巧发生,毕竟那时祖母已经很老了。当然,如果真有那样的事,很多人会认为是种超自然的现象。
  阿琳生病期间,一直把那只钟放在床边,它却刚好在她去世的那一刻停顿。我明白,那些对这类事情疑信参半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会立刻去研究事情的真相;他们会认定没人碰过那时钟,事情无法解释;而钟确实停了,确实可以算是一件惊人的超自然案例。
  不过我注意到房间的灯光很暗,我甚至记得护士曾经拿起钟来,迎着光以看清楚一点,那很容易就把它弄停了。
  我到外面走了一会。也许我在骗自己,但我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感觉。我并不愉快,也没有觉得特别难受,也许那是因为七年来已有心理准备,这件事早晚会发生。
  我不晓得如何面对罗沙拉摩斯的朋友。我不想别人愁眉苦脸地跟我谈这件事。回去之后——路上又爆了一个轮胎——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过世了。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他们立刻明白,我不想镇日沉埋在哀伤里。很明显,我对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正视现实是那么重要——我必须慢慢厘清发生在阿琳身上的是怎么一回事——以致于一直到好几个月之后才哭出来。那时我在橡树岭,刚巧路过一家百货公司,看到橱窗内的洋装,心想阿琳一定会喜欢其中一件,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小鬼当家
  等我重新投入计算工作时,发现情况一团糟。那里有白色的、黄色及蓝色的卡片。我说:“你们不是应该只做一个题目吗?只能做一个题目!”他们说:“出去,出去。等一下,让我们说明一切。”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卡片通过机器时,它们有时会出错,又或者数字打错了。从前碰到这种情况时,我们都得重来一遍。可是他们发现,在某一轮的计算中出的错误,只会影响到邻近的数字,但下一轮计算中它会影响到某些数字,以此类推,例如,你一共要处理五十张卡片,第三十八张发生错误,而影响到第三十七、三十八及三十九这三张卡片。到了下一循环,受影响的卡片是第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及四十等五张。然后,错误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有一次他们发现前面出了错误,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只重新处理在错误前后的十张卡片。十张卡片通过机器所需的时间,要比五十张少多了,因此当那有错的五十张卡片还在跑的同时,他们让这十张快速通过,然后再把正确的卡片插回去,一切便回复正常了。十分聪明。
  他们就用这种方法加快速度。事实上也别无他法了,如果他们碰到错误就停下来补救,进度一定落后。当然,你知道就在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蓝色的一叠卡片内发现有错,因此他们加进去一叠黄色的卡片,它们比蓝色的一叠运行快多了。而在紧要关头——弄完这个错误他们还要处理白色的卡片——我这当主管的跑进来了。
  “不要来烦我们,”他们说,我再也没去烦他们。一切顺利,我们如期缴出答案。
  费米、冯诺曼
  刚开始时,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后来我当了小组长,因此见过一些伟大人物。一生之中最令我振奋的经验之一,就是碰到这些光芒四射的物理学家。
  当然,其中包括了费米(Enrico Fermi)。有一次他从芝加哥南下;那时我在研究一个题目,也得到了一些结果。可是牵涉到的计算十分复杂困难。通常我是这方面的高手:我总是能预测答案会是什么,又或者解释为什么会得到某些答案。可是这个题目太复杂了,我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得到那样的答案。
  我们举行了会议,告诉费米我的困难,然后开始描述我得到的结果。他说:“等一下,在你告诉我答案之前,让我先想想。它应该是如此这般(他对了),然后因为这样跟这样,答案便变成这样这样,最明显的解释是——”他做的就是我最在行的事,但他比我高明十倍。那真是印象深刻的一课!
  还有就是伟大的数学家冯诺曼。我们经常在星期天一起散步——通常在附近的峡谷中,同行的还有贝特及巴查,那是很愉快的经验。冯诺曼教会了我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你不需要为身处的世界负任何责任。因此我就形成了强烈的“社会不负责任感”,从此成为一个快活逍遥的人。大家听好了,我的不负责任感全都是由于冯诺曼在我思想上撒下的种子而起的!
不怕大人物
  我也跟波耳(Niels Bohr)会过面。那时候,由于受到德国纳粹的威胁,他化名为贝克,跟他一起的是儿子吉姆.贝克,本名是艾殊.波耳(Aage Bohr)。他们从丹麦跑来,都是大大有名的物理学家。对很多大人物而言,老波耳就像上帝一般伟大。
  他第一次来时,我们开了一次会。大家都想一睹伟大波耳的风采,因此很多人都来了,我们讨论了原子弹的问题,我坐在后面的某个角落。他开过会后又走了,而我从头到尾都只能在众多脑袋瓜的缝隙间看到一点点波耳的影子而已。
  他第二次要来开会的那天早上,我接到一个电话。
  “喂,费曼吗?”
  “我就是。”
  “我是吉姆.贝克。”是他儿子,“我父亲和我想跟你谈谈。”
  “跟我谈?我是费曼,我只是个——”
  “没错了。八点钟可不可以?”
  于是,就在早上八点,大家都还没起床之际,我跑去跟他们会面。我们跑进技术区的一个办公室,他说:“我们在思索怎样可以令原子弹威力更大,我们想到这些这些。”
  我说:“不,这行不通,这没有效——哗啦哗啦等等。”
  他又说:“那么这跟这呢?”
  我说:“听起来好像比较像样,但这里头包含了这个笨主意呢。”
  我们反覆检讨很多想法,反覆争论。伟大的波耳不断点他的烟斗——它却不断熄灭。他讲的话很难听得懂——咕哝咕哝的不容易明白。小波耳讲的就易懂多了。
  “好吧,”他最后说,一边又在点烟斗,“我想我们可以把那些大人物请进来了。”波耳父子把其他人叫来,一起讨论。
  后来小波耳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上次他们来访后,老波耳跟他儿子说:“记得坐在后面那小伙子的名字吗?他是唯一不怕我的人,只有他会指出我的荒谬想法。下次我们要讨论什么时,单找这些只会说﹃是,波耳博士﹄的人是不行的,让我们先找那个小子谈谈。”
  在这方面我总是笨笨的。我总是忘记在跟谁说话,而一味担心物理上的问题。如果对方的想法差劲,我就告诉他那很差劲。如果他的想法很好,我就说很好。就那么简单,这就是我的处事方式。我觉得那样很好,很愉快——大前提是你要做得到。我很幸运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炸弹婴儿出世
  我们的计算做完之后,接下来就是试爆了。那时候阿琳刚去世不久,我请了个短假在家,有一天收到通知:“某某日,婴儿便要出生——”我立刻坐飞机回去,抵达营区时,巴士正要离开,于是我直接跟大家到离试爆地点二十英里的地方等候。我们有一具无线电,而理论上他们会告诉我们,原子弹将在什么时候爆炸。可是无线电坏了,因此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不过就在试爆前数分钟,对讲机又好了,他们说对我们这些离得较远的人来说,大约只剩二十秒了;其他人在较近的地方,只有六英里。
  我们每人发了一副墨镜,以供观测试爆之用。墨镜?
  在二十英里之外,再戴上墨镜能看到什么鬼?我在想,一般亮光是不会伤害眼睛的,唯一能伤害到眼睛的大概只有紫外线。我坐在卡车的挡风玻璃后面,觉得这样便能看得清楚又能兼顾安全;因为紫外线是穿不过玻璃的。
  时间到了,远处出现的强大闪光亮得我立刻躲下来,在卡车的地板上看到一团紫色的东西。我对自己说:“不对,这只是眼睛内出现的视觉暂留现象。”再度抬起头来,看到一道白光转变成黄光,又再变成橘光,在冲击波的压缩及膨胀作用下,云状物形成又散去。
  最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橘色球,它的中心是那么的亮,以致成了橘色,边缘却有点黑的,慢慢上升翻腾。突然我明白,这是一大团的烟,充满了闪光,火焰的热力则不断往外冒出。
  前后大约过了一分钟。
  这个从极亮变成黑暗的过程,我全都看见了。我大概是唯一真正看着那鬼东西——后来称为三一角试爆——的人。其他人都戴上墨镜,而在距离六英里处的人根本什么都没看,因为他们都依指示趴在地上。我大概是唯一用肉眼直接看着那次试爆的人。
  大约一分半钟以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打雷般的隆隆声。那声巨响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在整个过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讲半句话,大家只默默地观看,可是这些声音使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特别是我,因为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的厚实,证明它已完全成功。
  站在我身旁的人问:“那是什么?”我说:“那就是原子弹了。”
  这个人名叫劳伦斯(William Laurence),他的目的是要写文章报导整件事情。按照原定的安排,我要带他四周参观,可是许多东西对他来说都太技术性了。后来史迈斯来访,我便改当他的向导。我们曾经跑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个瘦瘦长长的支架,上面陈列了一个镀银的小球。把手放在上面,你会感觉到一阵暖意,事实上它具有放射性,是个钸球。我们站在房门口聊天,谈论这个小球的意义。
  这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一种新元素,之前在地球上从没出现过,顶多在地球刚形成时出现过一下子——而眼前就有完全分离出来、具备辐射等特性的钸。这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它可说是个无价之宝。
  我们一边谈话时,下意识会做一些动作。当时他无意间轻踢门垫(防止门猛然撞上墙壁的衬垫),我就说:“是呀!这个门垫跟这扇门实在很配。”门垫是个直径十英吋的黄色金属半球——事实上,这是纯金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了解中子打到不同物质上后,有多少会被反射回来。我们测试过许多材料,像白金、锌、黄铜,也测试过黄金。实验结束后留下了好些碎金块,也不知是谁出的聪明主意,把碎金合成一个大金球,做为钸球陈列室的门垫!
只是白费工夫?
  试爆成功以后,罗沙拉摩斯充满了兴奋的气氛,到处都有聚会,大家跑来跑去。我还坐在吉普车后座,一边打鼓。但只有威尔逊独自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我说:“你干吗这么忧郁?”
  他说:“我们造出来的怪物太可怕了。”
  我说:“但这都是你开的头,你还把我们拖下水呢。”
  你看,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开始时,我们都有极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参与这工作,然后拚命努力完成使命。这是一种快乐、一种刺激,你会停止思考,明白吗?
  很单纯地不去想其他事情。在那一刻,只有威尔逊在思考整件事情的冲击。
  以后不久,我又回到文明世界,在康奈尔大学教书。
  刚开始时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会那样,但当时的感受非常强烈。我坐在纽约一家餐馆里,看着窗外的建筑物,就开始想:投在广岛的原子弹炸毁的半径有多大——从餐馆到三十四街又有多远?那么多的建筑,全都化为灰烬——不停地想。在路上走着时,看到有人在盖桥、筑路,我又想:他们都是神经病,什么都不懂,干嘛还要盖新的东西?一切都是白费工夫而已。
  而白费工夫的日子又继续了差不多四十年了,对不对?
  事实上我的想法错了,盖桥并不是白费工夫的事,我很高兴这些人有此远见,继续往前迈进。
开锁英雄惜英雄(1)
  最初教会我怎样开锁的,是一个名叫拉瓦提尼(Leo Lavatelli)的家伙。我发现,一般的弹簧锁——例如由耶鲁(Yale)父子始创的耶鲁锁——很容易可以打得开。
  你只要把小螺丝起子插进锁眼里,把锁转开便行。当然,一开始它不会转,因为锁内有几根小针,你要把它们顶到恰当的高度(钥匙就有此作用),锁才会被打开。而由于这些锁大多造得不够完美,因此把锁拴紧的重大责任,往往会落在其中一根锁针上。现在,如果你再将一根铁丝——像回纹针之类——从锁眼挤进去(你要把螺丝起子用力往旁边挤,好让锁眼能空出来),前后挪动,早晚你会将最吃力的那根锁针顶到恰当高度;这时,锁就可稍为转动一点点,使得第一根针卡在边缘,停在上面;这时候,剩下大部分的力转由第二根锁针承担,于是你重复刚刚的方法,过不了几分钟,所有锁针都被顶起来了。
  经常发生的是,螺丝起子一不小心滑动,你便听到踢——踢——踢的声音,锁针全掉回去了。原来每根锁针之上都装有一个小弹簧,当你把钥匙拉出来时,锁针全被推下来,回到原位;把螺丝起子抽出来的话,也会听到它们掉下来的声音——有些时候,还可以把起子抽出来,看看是否有进展,也许你的铁丝推错了方向呢。整个过程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Sisyphus):当你以为已把石头推到了山顶之后,它却又滚回山下去,一切又得重来。
  这方法很简单,多练习便熟能生巧,你很快便懂得如何拿捏力道大小,能刚刚好把锁针顶起来而不让它掉回去。好笑的是,很多人不晓得,当他们被锁在门外或门内时,其实要撬开它并不会很困难。
  开锁,轻而易举
  我们在罗沙拉摩斯研制原子弹时,一开始由于事事急就章,实际上很多东西都未准备好,计划的所有机密文件——关于如何制造原子弹的资料——全都随便放在档案柜内,部分柜子根本没有锁上,有的话也只不过用普通挂锁来锁,它们可能只有三根锁针——要打开这种锁实在是轻而易举。
  为了加强安全,全工厂的机械工人替每个档案柜做了一根长棒,穿过每个抽屉的把手,用挂锁锁上。
  其他人跟我说:“看看这些新装的玩意儿,你还能把它们打开吗?”
  我看看档案柜的背后,发现抽屉的底部不是封死的,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缝,缝内有根铁棒,上面装了一块可以移动的硬隔板,是帮忙固定文件用的。我从后面伸手进去,推开隔板,从长缝中把文件一张一张地抽出来。“看!”
  我说,“我连锁也不必开。”
  罗沙拉摩斯是一个讲求合作精神的地方,而我们觉得有责任指出所有应该改进之处。我不停地抱怨安全措施不够,其他人却觉得加了钢棒和挂锁已经够安全,但其实这些都是毫无作用的。为了示范那些锁多没用,每当我要跟某些人借文件而他们刚巧不在时,我便跑进他们的办公室,打开档案柜把东西拿出。用完之后,我就将文件还他,说:“谢谢你借我这份报告。”
  “你从哪儿拿来的?”
  “从你档案柜拿的。”
  “但我把它锁起来呀!”
  “我知道你把它锁起来,但那些锁都不管用。”
  终于,他们买了些装了数字组合锁的档案柜,都是由一家叫摩士勒金库公司(Mosler Safe Company)制造的,每个柜子有三个抽屉。把最上面抽屉拉开的同时,你会松开原先扣牢下面两层抽屉的搭扣,让它们进入“无锁状态”。
  要打开最顶层,则要依照密码将数字盘左转、右转,左转,再右转到十,就可把里面的锁栓弄开。关闭时要先把中下两个抽屉往上推,然后关最顶的一层,把数字锁从十随意转到其他号码,这样就把锁栓关上了。
  永远相信有答案
  当然,这些新档案柜立刻成为我的新挑战。我最喜欢玩益智游戏了:如果有人发明了一些东西把别人挡在外头,那么就应该有办法破解它,闯进去!
  首先,我必须了解数字锁的运作原理,因此我把自己办公室里档案柜上的锁拆开,发觉里面有三个圆盘安装在同一根轴上,一个挨着一个,在每个圆盘的不同位置上刻有槽口。开锁原理是,想办法把三个槽口排成一线,形成一道凹槽。最后当你把转盘转到十时,摩擦力会把锁栓带到槽口里。
  应该怎样转动圆盘呢?原来,在数字盘的背后有一根突出来的钉子,而在第一个圆盘上也有一根锁钉伸出,两根钉子离轴中心半径相同。因此只要转动数字盘,最多转一圈就会带着第一个圆盘一起转了。
  同样的,在第一个圆盘的背后以及在第二个圆盘的前面,也各有一根锁钉,离轴中心的半径也是相同。因此当第一个圆盘已被带着转动之后,再转第二圈时,你也一起转了第二个圆盘。
  再继续转下去,在第二号圆盘背后的钉子将会遇上第三号圆盘上的钉子,三个圆盘都在同时转动了。现在你把数字盘转到第一个密码上,然后将数字盘往相反方向转一圈,从另一面带动二号圆盘,转到第二个密码上。
  最后你再把数字盘往相反方向转,将第一号圆盘转到正确位置上。现在三个圆盘的槽口成一直线,把数字盘转到十,锁就打开了。
  但我试了又试,还是没想出该如何下手。我买了两本教人开锁的书,但它们说的都一样。书一开头都是些开锁大王的惊人故事,例如有名妇人被反锁在冻肉冰库内,快被冻死了,但开锁匠却以倒挂金钩的姿态,在两分钟内便把锁打开。又或者海底有箱皮裘或金币,开锁大王潜到海底去把箱子打开,取出宝物。
  书的第二部分告诉你,怎样打开保险柜,却都是些愚昧不堪的建议,像“你可试试某些日期的组合,因为很多人都喜欢用日期当数字锁的密码”或者是“猜一猜保险柜主人的心理,想一想他可能会用的组合。”还有“秘书小姐经常害怕她会忘记数字组合,因此可能把组合写在下列地方:办公桌的抽屉边上、混杂在人名地址表上——”等等。
  书中提到如何打开一般的保险库,倒有几分道理,很容易明白。普通保险柜另外装有把手,当你握着把手往下扳,同时转动数字盘时,把手的力量会将锁栓压向糟口上(这时它们还未排成直线),而其中一个圆盘往往承受着最多的力量。当这个圆盘的槽口碰上锁栓,会发出“卡沥”的轻声,用听诊器可以听得到,又或者可以感觉到摩擦力突然减弱,你便知道“找到一个号码了”!
  尽管你还不知道这是第一、第二或第三个数字,但只要你把数字盘往相反方向转,看看要转多少圈才再听到那“卡沥”声,便可猜出端倪,如果一圈还不到,那么必定是第一个圆盘;如果少于两圈,那就表示数字是属于第二个圆盘的。不过,这个方法只适用于有把手的普通保险柜,因此我又没辙了。
  我试了很多其他手法,像能不能在不动顶层抽屉的情况下,把中下两层抽屉扣紧的搭扣松开;我又试过把柜子上面的螺丝旋开,将铁丝衣架弄直伸进去东探西探。另外,我又试过把数字盘转得飞快,再转到十,希望突然加上去的摩擦力会使某个圆盘停到正确位置上。但什么也没用,我觉得很沮丧。
  于是,我再有系统地深入研究。比方说,有很多档案柜的组合都是六十九|三十二|二十一。那么最多可有多大差异而仍然能把锁打开?号码是六十九时,六十八行不行?六十七呢,在我们的情形,前两者真的都可以,六十六便不行了,因此,可容许的误差是左右各两个刻度,换句话说,每五个数字中只须试一个便可以了,你可以试○、五、十、十五等。于是盘上一百点数字中就有二十个这样的数字,就是说一共有八千种可能性——这已经是一大进步,因为如果你一个一个数字去试,你有一百万种可能的组合。
  问题是,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试完八千个组合?假定我已找出前两个数字,例如它们是六十九|三十二,但我不知道确实组合,我以为它们是七十|三十,那么我可以继续尝试从二十个可能性中找出第三个数字。而假如我只知道第一个数字,那么试完第三个圆盘上的二十个数字后,我可以将第二个圆盘的位置稍为改变,再试第三个圆盘上的二十个数字。
  我拚命用我的保险柜练习,直到可以一边飞快地找数字,同时又不会忘掉我在找的那个号码,而把第一个号码搞砸。跟练习变魔术的人一样,我熟练得可以在半小时内试遍四百个可能的号码。那样一来,我最多只需要八个小时就可以打开一个保险柜——平均四小时便能打开一个!
开锁开出名气
  在罗沙拉摩斯有一个叫史塔尼的人,对锁也很有兴趣;我们不时地在一起讨论锁,但没谈出什么东西。当我想通了这个平均四小时内打开保险柜的手法后,我想表演给史塔尼看。我跑进计算机组某个办公室,跟那位同事说:“我想让史塔尼看点东西。可不可以借用你的保险柜?”
  计算机组其他人都来凑热闹了,说:“嘿,大家注意了,费曼要教史塔尼怎样开保险柜,哈——哈!”事实上,我并没有要真的把保险柜打开;我只打算告诉他,怎样很快地找后面两个号码,同时又不会使步调错乱,必须重新设定第一个号码。
  我开始表演了。“让我们假定第一个号码是四十,第二个号码我们试十五。我们往前、往后,转到十号;往前往后各加五个刻度,十——一直试。现在我们试过所有可能的第三个号码了。再下来继续找第二个号码,让我们改试二十;往前、往后、十;加五个刻度往前、往后、十;再加五个刻度往前、往后——”“卡沥!”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头两个号码居然恰好被我碰对!
  由于我背对着他们,因此没有人看到我的表情。史塔尼也极为讶异,但我们很快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很得意地把顶层抽屉拉出来,说:“就这样便打开了!”
  史塔尼说:“我看懂了,这的确是个好方法。”然后我们赶快离开。所有人都呆住了,其实我全靠运气,但这一下子,我却真的开锁开出名气来了。
  前前后后我大约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有那等能耐(当然,我同时也在忙原子弹的事),但我觉得我已把保险柜打败了。我的意思是说,万一出了情况——有人失踪或死亡,没有人晓得他们档案柜的密码,但又急需取得里面的东西的话——我有把握能够打开它。看过书中描述那些开锁专家的“伟大事迹”后,我觉得自己的成就还真不赖呢。
  罗沙拉摩斯没什么娱乐可言,大家都要自己想办法。
  所以拨弄档案柜上的摩士勒锁,就成为我的一项娱乐。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当锁被打开,抽屉拉出来,而且数字盘还停留在十的号码上时(一般人打开档案柜拿东西时的状况正是如此),锁栓还是开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锁栓还留在三个圆盘的凹槽里呀!妙极了!
  现在,如果我将数字盘从十的位置稍微转离开,锁栓就跳上来了:但如果我立即转回十的位置,锁栓又掉回凹槽中了,因为我还没有作太大的改变。好了,假如我继续转离十,以五个刻度为一单位,早晚会碰到某个号码,是我转回去十时锁栓再也不会掉回去的,因为凹槽的形状已受到影响了。换句话说,刚刚那个号码——锁栓还会掉回去的那个——就是密码的第三个数字!
  我立刻意识到,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找第二个数字:一旦知道了第三个数字,我可以把数字盘往另一边转,同样以五个刻度为一单位,一点点地改变第二个圆盘的状态,直到锁栓再也掉不回去,最后的号码就是第二个数字。
  如果我很有耐性,那么三个数字都可以找出来了,但是实际上,用这个方法来找第一个号码,反而比档案柜锁上、但已知后两个密码时,单试二十个号码的方法麻烦得多。
  我练习又练习、直到我连数字盘都不用看,就可以得出最后两个号码(档案柜还开着时);然后,当我在某些人的办公室里讨论物理问题时,我就挨在他打开的档案柜上,就像有些人一边谈话,一边无意识地玩弄钥匙一样,我也伸手拨弄柜上的数字盘。偶尔我把手指放在栓上,那样不用看即能知道它有没有上来。用这方法,我找出了很多柜子的后两个号码。等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便立刻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又把这张纸藏在柜子的锁里。每次我都要先把锁拆开,才能把这张纸拿出来——我觉得那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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