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萧瑟洋场 第五章(3)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
“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致于贪这点小利;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
不管他什么花样,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
“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我主意还没有定。”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特地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 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 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
“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光绪五年 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定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 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 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
“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此。”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
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算完整。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
“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
“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 请小村那里补足。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 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
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送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办妥当,领回 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 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送帖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光。”
“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
“地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国菜馆。”
“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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