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二、城狐社鼠
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二、城狐社鼠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定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难,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 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 富,便长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后,为哪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藏宝的,就是已经横财就手之人,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太平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财宝。
太平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重归家园后,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 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谈分帐,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帐。掘藏有获的固然也有,但投 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太平军败走后的杭州城,亦与其他各地一样,人们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中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她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
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 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官采实,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烦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 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有一天有个三十多 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喔,”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 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便将此人带回家。姓程的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认我当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为太平军挑辎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这就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赵救燕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所 部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施,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便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 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朱家驹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面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这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他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行来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因。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地点,一个是金 洞桥,一个是万安桥;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 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
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不晓得里面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绵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放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己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访,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俏查访。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 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 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太平军住过的军宅,一共有五处,其中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 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 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 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因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室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朱家驹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玉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严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塌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所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
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大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大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货,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 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士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的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 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的,讲得头头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厂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
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屋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
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秘。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帖。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象,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从上海来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他。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老婆拿出来一床半新半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象飞了金似地对王培利说:“我干
妈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吧。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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