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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二、城狐社鼠(2)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的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

“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国?”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帐户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 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 以笔懦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国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都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象。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就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象。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 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做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 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真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 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家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家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她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

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

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作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攻克金陵之后,虽对太平军有所谓“胁从不问”的处置,但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摆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象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象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就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小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的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东朝西,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讲。”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象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象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作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于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还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象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分,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可能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妈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妈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陰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

“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象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 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至于识破天机,然而,也够险的 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朱宝如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打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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