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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三、烟消云散(2)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

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谢,多谢。”

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

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

“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

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还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

“乌老爷,老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

“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作声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了,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

“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

“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

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问:“怎么样?”

“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

“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 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是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 回去。”说着,起身便走。

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回去。

要不要带呢?他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

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地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

“那要问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语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陰险的妇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会看走了眼?

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要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

“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

“改天!改天。”

“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

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 获得一个折衷的结论,胡雪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

“有啥开心的事情?”

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作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

“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

“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

带着阿云到了朱家,螺蛳太太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地说:“怎么不要瘦?好比天塌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

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

“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

“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象素不往来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把那个枕头寄放在这里了。”

“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 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支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 候,不要说一支,送我十支,我也老脸皮收得下,如今大不同了,我”

“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支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

“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

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

“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

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便该告辞了。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

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

“‘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

“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

“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

“真是!”螺狮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

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要想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

“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

是一顶西洋妇子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支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戴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

“象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满怀舒畅地上了轿,照预先的约走,直到乌家。

胡雪岩已经先到了,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有要紧事要办,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同时将下人亦都遣在,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

“拿回来了。”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一个金表。”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默不作声,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乌先生开口了。

“先仔细看一看。”

看是看外表,有没有动过手脚,如果拆过重缝,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看不出拆过的痕迹。

“剪吧!”

剪开枕头,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落了一桌,螺蛳太太捧起锡盒,入手脸色大变,“分量轻浮多了!”她的声音已经发抖。

“你不要慌!”胡雪岩依旧沉着,“把心定下来。”

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将锡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来,扶着桌沿说:“你来开!”

“你有点啥东西在里头?”胡雪岩问说。

“你那盘‘养眼’的宝石,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镯子同胸花。还有,那十二颗东珠。”

胡雪岩点点头,拿起锡盒,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说:“罗四姐,你不要看了好不好?”

“为啥?”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

“不看,东西好好儿在里面,你的心放得下来”

“看了,”螺蛳太太抢着说:“我就放不下心?”

“不是这话。”胡雪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斗,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

“怎么?”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双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气说道:“就算她黑良心,我总也要看明白了才甘心。”

说着,捏住盒盖,使劲往上一提。这个锡盒高有两寸,盒盖、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螺蛳太太心急如焚,双手一提,提得盒子悬空,接着使劲抖了两下,想将盒底抖了下来。

“慢慢,慢慢!”乌先生急忙拦阻,“盒底掉下来,珠子会震碎。等我来。”

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双手扶着盒盖,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慢慢地打开了。

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填塞空隙,螺蛳太太不取皮纸,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数,“我的钻镯没有了!”她说:“珠子也好象少了。”

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预期的“火油钻”闪烁出来的炫目的光芒,丝毫不见,不但钻镯已失,连胸饰也不在了。

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手足冰冷,好一会才说了句:“承她的情,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

“宝石也还在。”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拿掉覆盖的皮纸说。

“什么还在?”螺蛳太太气紧败坏地说:“好东西都没有了。”

“你不要气急”

“我怎么能不气急。”螺蛳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警觉,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顿时住了眼泪,伸手进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

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毛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醒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你出去。”

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帐,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

“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一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 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

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

“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

“是的。”

“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

“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

“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

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

“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

“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

“打搅是谈不到。”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

“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

“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

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

终于哭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 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

“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

螺蛳太太不作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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