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第二十九章 终年新岁
但伊达政宗并非如此,他能冷静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会韬光养晦,政宗却能随机应变。他在看到家康亲赴江户,仔细地检查江户周边军备时,便已知万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欧罗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从少年时便与他同甘共苦、为他股肱之臣的片仓景纲也病殁了。被当作挡箭牌、甚至可当成人质操纵的女婿松平忠辉,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于深谷城。政宗可谓爪牙皆断。
政宗是个聪明人,已对天下局势一目了然。此时家康若要责罚他,他只会走向穷途末路。但若责罚他,便会违背家康所言“为政之要诀乃是慈悲”。于是,家康主动向他伸出了宽谅之手,不仅为他的忽回领内寻了个体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还为两家安排了一桩新的婚事,以弥补忠辉和五郎八姬的离散。这对于目下的家康来说乃是正道,绝非策略。政宗自应明白。
家康回到骏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对家康并不责罚政宗,还要把将军之女嫁与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胜认为过于示弱讨好心存不满。
“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儿,可收养一个再嫁去也无妨。”家康淡淡说完,又谈起了新年诸事,“过年时,皇室依例会派来贺年敕使。但这次不用了。来年春日,我会带着竹千代同赴京城,给圣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来敕使了。”说完,他便开始认真思量进京一事。
土井利胜依然对“伊达已服”半信半疑。他觉得,家康的关东巡游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斗志,于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户传来的消息,决定在骏府稍事停留,以观察事态。
关于伊达要举兵的传闻,又一次在江户市井被人大肆传扬,乃是新年之时。“怕是想利用过年的机会,出其不意。”在将军的亲信当中,多有人赞成此种说法。唯家康并不在意。
家康和赖宣、赖房同迎来了元和二年新年,一边给他们讲些已讲了几十遍的信浓旧事,一边吃着兔杂煮,从大年初一起便高高兴兴接受诸家臣贺年。
家康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胜留于骏府的柳生宗矩,在这个平静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亲自进京?初六,家康听完曹洞宗的佛法问答之后,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
此次佛法问答乃是元和二年首次。家康听了两个时辰的佛法之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时,摇摇晃晃,险些摔倒,旁边的茶阿局急扶住了他。
家康自己却并不在意。到了初九,他便令土井利胜赶回江户:“你要是不在将军身边,将军定然有诸多不便。回去吧。”家康又对竹千代的元服仪式作出了详细的指示。竹千代年已十三,将在京都举行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决定在梅花开放时节,再次前往江户商议此事,让江户重臣作好准备。
此时受命担任竹千代师父之人,又增酒井忠世、土井利胜和青山忠俊等。竹千代元服仪式之事,家康亦已知会了京都。土井利胜领命,决定退回江户。
出发前,利胜到家康房里辞行,发现家康正戴着老花镜,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土井利胜心里寻思,怕是写给将军的书函,便等在一边。信到手里,他才知是安慰失意的千姬的。信如次:
常收来书,欣慰之至。谨祝新春,身体安泰。祖父甚好,不必挂念。
另,向阿小致意。
家康一脸认真道:“帮我把这信交给阿千。人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担子,一个重担。你要告诉她,不能气馁。”
“是。”利胜忍不住声音颤抖,眼圈通红。
利胜去后,柳生宗矩依旧留于骏府。宗矩在此处并非仅仅陪家康闲聊,他要仔细观察日常生活中的家康,将他的体会传达给日后会成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宗矩眼见着家康的身子一日日衰老,愈发感到焦急。
家康却依旧怡然自得。正月十一,他再次见了明人华宇、明人三官和舟本弥四郎三人。
“今日乃是新岁开库的好日子,把仓库打开吧。”家康说着,把前往安南的渡海朱印状交给了他们,旋又吩咐金地院崇传和本多正纯,就竹千代进京一事给板仓胜重修书一封。
家康觉得必须改变一下“阳春之际和竹千代同进京城”这种说法——如果行事草率而受人轻视,此次进京便无法达到目的。函中说,此为第三代征夷大将军的元服仪式。因此,家康公先进京,在二条城进行各种准备,其中包括进献给皇宫的礼物,还要给各亲王和公卿加封,并预先通过武家传奏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二卿向圣上问安。
这实为一封公文,故本多上野介正纯和金地院崇传署名之后,家康也画了花押。
家康欲于四五月进京。竹千代在各种准备齐备之后,再正式从江户出发。
“竹千代的事就交给你了。”家康对宗矩道,“如果我这个做祖父的带着他同去,很可能公私混淆,竹千代可是要成为幕府大将军啊。”
从此时开始,进京之旅和竹千代元服仪式的准备便占了家康大半心思。他原本说要在伊豆的泉头为自己建一座别苑,但正月十二,他下令中止了别苑的筑建。十九,他请来崇传和他器重的林道春,下令刊行《群书治要》。在这之后,他突然提出要去志太郡的田中狩猎。
“今年为心中无大忧之年。我的志向并非只传与竹千代一人。想给有志之士留下希望,唯有通过书典。忘记读书研习,何以治国?你们尽快往京城派出使者,准备刊行《群书治要》。要多寻些有才之士。切木三人、刻字三人、嵌入三人、涂墨三人、校对三人,这些人都必须从京中请来。”
家康这性急的吩咐,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西苑还存放有刊行《大藏一览集》时所用的铜活字,共一万三千八百六十八字,以前的,总共该有八万九千八百十四字。”家康将铜活字的数目随口道来,令崇传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闻强记,但他竟连这等数字都记得,着实出人意料。
“加起来合有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字,还不够的话,寻三个刻字的人足矣。对,让板仓胜重召集二三十个能人,即刻从京城出发。”
《群书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书,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镰仓五山寺院、骏河清见寺和临济寺等寺院僧侣抄写此书。
“在下会尽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这样就好。让他们快些动手,尽量在我进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这般吩咐之后,次二日,他精神大振,从骏府出发去田中狩猎了,是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胜隆为首的近侍都对此大感不解。天气虽然已稍微转暖,但梅花花蕾还甚小。他们担心家康会伤风,却无人敢拦。家康的老躯流露出一种堂堂气魄,堵住了众人之嘴。当然,家康为何又要去狩猎,他们也都颇为清楚。
“身体要时常磨炼。”家康经常把此言挂在嘴边,不消说,这次乃是为进京举行竹千代元服仪式作准备。他是怕这样蜷在骏府,季节慢慢变暖时,身体必已倦怠,进京之旅便会变得困难,才决定去狩猎。
藤枝驿东的田中一带有一座小城,乃是当年武田信玄让人筑建,信玄公与马场美浓守在此有过短暂的驻留。武田氏败亡之后,家康曾将家臣高力清长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后德川转封关东,后来骏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领她。在关原合战后,中村氏也被转封,此处便成为骏府番城。
进了城门,家康令人将轿子停在大门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着从烧津海滨吹来的风,使劲跺地。
“又右卫门啊,人要是不时常跺跺地面,腰板就会变软。明日我要在这附近徒步狩猎,休要让竹千代笑话他爷爷老了。”家康兴奋地眯起了眼,却未说当日便去狩猎。
他还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着,离开家康,走到驯鹰人的小屋前。
此时,城中负责守卫的武士一一前来问安,领民们也陆陆续续送来一些鲜鱼。尤为重要的是,一个稀客从骏府跟着赶了过来,请求谒见。这稀客便是暂留于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继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现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礼仪管事、总町总领等职。而且,他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手下做事,负责丝绸交易,交易所得多归家康。大坂之役时,轰击大坂城的天守阁、让大坂心惊胆战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从尼德兰购来。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从长崎至京都,又从京都至骏府,一听说家康来此狩猎了,遂马不停蹄跟了过来。
家康听说茶屋四郎次郎远路来此,如个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请进。”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过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摆放着领民不断送来的礼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条装于竹篓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鱼。
四郎次郎用温水洗过脚,进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垫上,入迷地望着那加吉鱼。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见过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来坐。”
“是。大人别来无恙?”
“四郎次郎啊,这里非二条城,也非骏府,不必拘礼。看见你身体好,我也很高兴,你的妻小都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心,他们都很好。”
“令堂怎样?你母亲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见她一面,在二条城的时候曾要见她,但当时她正因风寒卧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亲之后很快便痊愈,现在又唠唠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宝。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时见到板仓了?”
“听说大人将在阳春之际进京,为少主举行元服仪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紧张筹备。”
“你家家庙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还记得?”
“我怎会忘记?令尊去世那年乃是庆长元年,五十二岁,即是我封内大臣那一年。二十年过去了。但,四郎次郎啊,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现已达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两百艘了。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说着,指着眼前的加吉鱼道,“真是可喜可贺,大‘吉’大利啊。”
“见大人这么高兴,父亲九泉有知,也自欣慰无比。”
茶屋不再说话。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拼搏,为此赌上了青春年华。当他知心爱之人被秀赖玩弄,上方风云突变,京城、大坂可能会成为一片灰烬时,他远在长崎,手拿算盘,无语望着这个世间。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务交给了弟弟新四郎长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长试图烧毁京城,袭击二条城时,先发制人,向板仓胜重告发。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图纵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俩都从心底里佩服家康,拥戴家康,以为家康办事为荣。
新四郎常对人说:“我和兄长,以及本阿弥光悦和小堀远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当被人问及所司代板仓等人算何人时,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谓家臣,乃是倾心于主君、甘心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还不够。当政者,除了拥有家臣,还必须拥有信徒。家臣忠贞于主君,身为主君活,身为主君死。信徒则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即便从者离散,出于信仰,信徒会永远信任所拥戴之人。兄长和我都是这种人。”
但茶屋却不这般想。世道朝着某个方向前进,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这种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势所趋,世道长河使会朝着大势流动。信徒也好,家臣也罢,都是大势的子民。
“这样看来,多数人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们也须思及日后大河之势。又四郎,太平已然到来,人们不再动辄有性命之忧。世人生存的愿望已得满足,下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茶屋二十岁时,家康经常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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