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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豆 风景变了,规则变

青豆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区立图书馆,在服务台申请阅览报纸的缩印版,一九八一年九月至十一月,三个月的。有朝日、读卖、每日和日经,您希望阅览那一 种?图书馆员问。那是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上去不像图书馆的正式职员,更像个打临工的主妇。人倒不算很胖,可手臂像英式火腿一样肥腴。

 随便哪种都行。青豆答道。不管哪种都是一回事。

 “也许是这样,不过您得指定一种,不然我们不好办。”妇人用拒绝继续争论般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如此说道。青豆也毫无争论的意思,并无特别理由地随意选择了《每日新闻》。然后在设有挡板的桌子前坐下,翻开笔记簿,一只手捏着圆珠笔,眼睛追逐着报纸上刊登的新闻。

 一九八一年初秋,并未发生重大事件。这一年七月,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举行了婚礼,余波至今还未平息。两人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戴安娜穿了什么 衣服、戴了什么首饰等等,连篇累牍。查尔斯和戴安娜结婚,青豆当然知道,不过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世上的人对英国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命运为何竟有如此深切的 关心,青豆完全无法理解。查尔斯从外表上来看,与其说像皇太子,不如说更像一个胃肠有毛病的物理教师。

 在波兰,瓦文萨领导的“团结工会”加深了与zheng府的对立,苏联zheng府对此表示“忧虑”。换成更明确的语言来说,就是如果波兰 zheng府无力收拾事态,可要像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之春”时一样,把坦克军团派过去啦。这些消息青豆大致有记忆,还知道经历种种变故之后,苏联终于放 弃了介入,因此不必详细阅读报道内容。只有一处,即美国的里根总统大概是为了牵制苏联.发表声明称:“希望波兰出现的紧张局势不至于给美苏联合建设月球基 地计划带来障碍。”建设月球基地? 这话可是闻所未闻。如此说来,好像上次的电视新闻中也提过此事。就是和来自关西的头发稀薄的中年男子做*爱的那天晚上。

 九月二十日在雅加达举行了世界最大规模的风筝大赛,一万多人聚在一起放风筝。这则新闻青豆不知道,但不知道也不奇怪。三年前在雅加达举行的风筝大赛,又有谁现在还记得住?

 十月六日在埃及,萨达特总统遭到伊斯兰激进组织的暗杀。青豆记得这次事件,再度为萨达特总统感到悲伤。她相当偏爱萨达特总统那秃顶的方式,而 且对涉及宗教的激进组织一贯抱有强烈的厌恶。这帮家伙偏执的世界观、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盛气凌人的嚣张态度,只要想一想,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她无法巧妙地 控制这怒气,但此事和她目前面临的问题无关。青豆深呼吸数次镇定神经,移向下一页。

 十月十二日在东京板桥区的住宅街,一位NHK[景安]收款员(五十六岁)同拒付收视费的大学生发生口角,用包里随身携带的牛耳尖刀刺中对方腹 部造成重伤。收款员被赶赴现场的警察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沾满鲜血的尖刀恍惚呆立,被捕时毫无抵抗。该收款员六年前被录用为职员,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业务 成绩也优秀。一位同事介绍说。

 青豆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她订阅的是《读卖新闻》,每天仔细浏览一遍,不漏掉任何角落,社会版的报道——尤其是涉及犯罪的消息——更是详 细阅读。这则报道几乎占据了晚报社会版近一半的版面,漏掉如此重大的报道恐怕不太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没能读到。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不能断言绝 对没有。

 她额头上蹙起皱纹,沉思片刻这种可能性*,然后在笔记簿上记下日期和事件概要。

 收款员名叫芥川真之介。好神气的名字,像文豪一样。没有刊登他的照片,只登了一张被刺伤的田川明(二十一岁)的照片。田川君是日本大学法学院 三年级的学生,剑道二段,如果有练习用的竹剑在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地被刺伤。当然,普通人不会单手握着竹剑和NHK[景安]的收款员交谈,普通的 NHK[景安]收款员也不会在包里放上把牛耳尖刀走动。青豆仔细地追踪了其后几天的报道,没有发现那位被刺学生死去的消息,大概是保住了一条命。

 十月十六日北海道夕张的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在地下一千米的采掘现场发生火灾,正在作业的五十余人窒息身亡。火灾蔓延至地表附近,又有十人被 夺去性*命。公司为了防止火势扩展,甚至不曾确认其余作业人员的生死,便开动水泵放水淹没坑道。死者共达九十三人。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事件。煤炭是“肮 脏”的能源,挖煤则是危险的作业。采掘公司合不得投资设备,劳动条件恶劣,事故经常发生,矿工们的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但煤炭廉价,所以存在需要它的人 们和企业。青豆清楚地记得这次事件。

 青豆要寻找的事件,发生在夕张煤矿火灾事故的余波还未平息的十月十九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在数小时前Tamaru告诉她之前,青豆居然一无所知。无论怎么想象,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关于此次事件的标题,是用绝不可能看漏的大号铅字印在早报的第一版。

 于山梨县山中与过激派槍战警察三人身亡还配了大幅照片。是事件发生现场的航拍照片,在本栖湖附近。还有简单的地图。从开发为别墅用地的地区出 发,深入山中。三位死亡的山梨县警察的肖像照。乘坐直升机出动的自卫队特种空降部队。迷彩战斗服,装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槍和槍身短小的自动步槍。

 青豆久久地扭着脸。为了正当地表现情感,她将面部各处的肌肉尽量拉伸。但桌子两侧都有挡板,没有人目击她面部如此剧烈的变化。然后青豆深深地 呼吸,将四周的空气完全吸入,再全部吐出。就像鲸鱼浮出海面,将巨大的肺里的空气全部更换时那样。背靠背坐着正在学习的高中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 了看青豆,当然未发一言,只有心惊胆战的份儿。

 把脸扭了一阵子,她再努力舒缓各处的肌肉,恢复原来普通的脸庞。然后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久久敲击门牙,试图将思绪整出个条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理由,不如说必须有理由才对。为什么这样震撼整个日本的重大事件,我居然会漏掉呢?

 不,还不仅仅是这一桩事件。就算是NHK[景安]的收款员刺伤大学生的案件,我也毫不知晓。太奇怪了。不可能连续出现如此重大的疏漏。再怎么 说,我也是个一丝不苟、一向谨慎的人,哪怕是一毫米的误差都不会放过,对记忆力也很有自信。才会把好几个人送到那个世界去了,却不曾犯过一次错误,得以平 安无事。我每天细心地阅读报纸,而我说“细心读报”,就意味着从不放过任何稍有意义的信息。

 本栖湖事件连续多天充斥着报纸的版面。自卫队和警察为了追捕逃走的十名过激派成员,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山,击毙三人,重伤二人,逮捕四人(其中 一名系女性*),一人行踪不明。报纸通篇充斥着这一事件的报道,结果NHK[景安]收款员在板桥区刺伤大学生一案的后续报道,就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NHK[景安]——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无疑很高兴。如果没有发生这桩重大事件,媒体肯定会抓住此案不放,对NHK[景安]的收款制度或这个 组织的现有形态,大声提出质疑。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自民党横加指责NHK[景安]的洛克希德贿赂事件报道特辑,逼迫其更改内容的事件。NHK[景安]在 播放前向几位执政党的政治家详细说明了节目内容,毕恭毕敬地请示:“内容即是这样,是否可以播放?”令人震惊的是,这居然是习以为常的例行公事。 NHK[景安] 的预算必须经国会批准,上层害怕得罪执政党和zheng府而遭到报复。执政党内也存在着认为NHK[景安]不过是自己的宣传机关的想法。这样的内幕被揭露 出来,众多国民当然开始对NHK[景安]节目的独立性*与政治公正性*抱有不信任感,于是拒付收视费的运动也势头大增。

 除了这起本栖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青豆对这一时期发生的其他变故、事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记忆犹新。这两件事以外的其他新闻,记忆 中并无疏漏。她记得每篇报道当时都仔细阅读过。然而,唯独本栖湖槍战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件,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究竟是什么缘故?就算我 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但只漏掉这两起事件的相关报道,或只把记忆中与之相关的部分巧妙地删掉,这种事可能吗?

 青豆闭上眼睛,用指尖使劲揉着太陽穴。不,说不定这种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脑中生出了某种试图改造现实的功能般的东西,它选出某种特定的新 闻,严实地蒙上黑布,不让我的眼睛触及,不让它留在记忆中。像警察的佩槍和着装的更新,美苏联合建设月球基地,NHK[景安]收款员用牛耳尖刀刺伤大学 生,本栖湖畔过激派与自卫队特种部队进行的激烈槍战,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事件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共性*?

 再怎么想,也不存在什么共性*。

 青豆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敲击门牙,动脑思索。

 经过很长时间,青豆忽然这样想:

 比如说,可不可以这样思考——出问题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围着我的外部世界?并非我的意识和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围的世界本身接受了某种变更。

 想来想去,青豆越发觉得这种假设显得更自然。无论如何,没有任何真实感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出现了缺损或扭曲。

 于是她把这个假设继续向前推演。

 发生了错乱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对,这就对了。

 在某个时间点,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说退场了,由另外一个世界取而代之。就像铁轨被切换了道岔一样。就是说,此时在此地的我,意识还属于原 来的世界,而世界本身却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发生在此地的事实的变更,目前还很有限。构成新世界的大部分东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所以就生 活而言,(眼下几乎)没有出现现实上的障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会在我的周围制造出更大的差异。误差一点点地膨胀,于是在不同的 场合产生不同的误差,它们或许会破坏我采取的行动的逻辑性*,会让我犯下致命的过错。如果真的形成那样的局面,的确会成为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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