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豆 风景变了,规则变(2)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个很酸的东西,青豆扭起了脸,但不像刚才那样剧烈。然后再次用圆珠笔杆末端咚咚地使劲敲打门牙,喉咙深处发出沉重的呻吟声。背后的高中生听见了,但这次假装没听见。
这简直是科幻小说。青豆暗想。
说不定是我为了保护自己,随意编了一套假设?也许只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以为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为自己的意识毫无扭曲。然而,声称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围的世界发了疯,难道不是绝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张吗?会不会只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这个荒诞的假设,强词夺理地想把自己的疯狂正当化呢?
需要冷静的第三者的意见。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医生接受诊察。事情太错综复杂,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实也太多。比如说我近来做的工作,毫无疑问是违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制的冰锥偷偷地把男人们杀死啊!这种事不能告诉医生。即使对方都是一些坏事做绝死有余辜的坏蛋。
就算能把这些违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过去,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哪怕往好里说,也难算得上中规中矩。就像一只皮箱,里面结实地塞满了肮脏的衣物。其中有足以将一个人逼得精神异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够三个人用的。只需举出性*生活这一条即可。绝非可以在人前说出口的东西。
不能去看医生。青豆想。只能自己单独解决。
先把我自己的假设继续推演下去。
假定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换言之,我置身的这个世界真的被变更了,那具体的道岔口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转的呢?
青豆再度集中意识,搜寻着记忆。
最先想到的世界变更的部分,是数日前在涩谷的酒店房间中处置油田开发专家那一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走下出租车,利用紧急避难阶梯下到二 四六号公路,换了一双连裤袜,走向东急线三轩茶屋车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轻警察擦肩而过,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外表和平时不同。那便是开端。如此看来,恐怕是 在稍往前一点,世界发生了转换。因为那天早上,她还在家附近看见警察身穿看惯的警服、佩着老式左轮手|槍。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拥堵的出租车中听到雅纳切克《小交响曲》时体验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是一种身躯被扭绞的感觉,一种身体组织像抹布一样 被一点点地绞干的感觉。那位司机告诉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紧急避难阶梯,我脱下高跟鞋,从那条危险的阶梯走下去。在强风的吹拂下光着脚走下阶梯时,《小交响 曲》开头的鼓号曲始终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耳中鸣响。没准那就是开端。青豆暗想。 一出租车司机给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临别时说的那句话,青豆依然记得清楚。她尽量准确地在脑子里再现那句话。
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这个司机说话挺奇怪的。青豆当时想。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心里并不明白,也没特别在意。她急着赶路,没时间多想麻烦事。但现在重新回味,这段话显得十分唐突、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讯息。司机究竟想向我传达什么寓意?
还有雅纳切克的音乐。
为什么我立刻明白那音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谱写于一九二六年的曲子?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并不是听了开篇主题就能 说出名字的通俗乐曲。一直以来我也没有热心地听过古典音乐,连海顿与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差异也不太清楚。尽管如此,为什么一听见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流出的那支 乐曲,我立刻就明白“这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为什么那支乐曲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激烈的个人震撼?
对,那是一种非常个人的震撼。像长期休眠的潜在记忆,因为某个契机在不曾料想到的时刻被忽然唤醒,就像那种感觉。其中有种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摇 撼的感觉。如此看来,也许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某个地点,曾经和那支乐曲发生过深切的关联。也许当音乐流过来,开关就自动打开,我身体内部的某种记忆就 自然苏醒了。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但无论怎样苦苦搜寻记忆深处,青豆也毫无头绪。
青豆环顾四周,凝视自己的手心,检查指甲的形状,为慎重起见还隔着衬衣用双手抓住-乳-房检查形状。没有特别的变化,大小与形状一如平日。我 还是原来的我,世界还是那个大千世界。但某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青豆能感觉到。就像寻找图画上的错误一样。这里有两张图画,左右并排挂在墙上比较,似乎完 全相同。但你仔细地一一检查细节,就会发现有几处细微的差别。
她调整情绪,翻动缩印版报纸,抄录了本栖湖槍战的详细情形。五支中国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AK47自动步槍,据推测大概系由朝鲜半岛走私进来 的。恐怕是军方转让的二手货,水准不低,弹药也充足。日本海海岸线漫长,利用伪装成渔船的作业船,趁着夜幕把武器弹药偷运进来,也不算难事。他们就这样把 毒|品和武器运进日本,再把大量的日元带回去。
山梨县的警察不知道过激派组织已经这样高度武装起来,他们以伤害罪——完全是名义上的——领到搜查证,分乘两辆巡逻车和小巴,携带着普通装备 前往一个叫“黎明”的组织的根据地所在的“农场”。该组织成员表面上在那里采用有机耕作技术经营农业。他们拒绝警察进入农场搜查,理所当然地演变为肢体冲 突,并由于某个契机开始槍战。
尽管实际上并未使用,但过激派组织甚至预备了中国制造的高性*能手榴弹。没有用上,是因为手榴弹刚到手,训练还不充分,他们用不好。这实在是 幸运。如果动用手榴弹,警察和自卫队的损失肯定会大得多。警察们开始甚至连防弹背心都没准备。警察当局情报分析的疏怠与装备的陈旧受到了指责。但世人最惊 愕的,还是过激派竟仍然作为实战力量继续存在,还在暗中活跃的事实。人们还以为六十年代后期喧嚣一时的“革命”早已成为过去,过激派的残余也在“浅间山庄 事件”中彻底毁灭了。
青豆做完全部摘录,把缩印版报纸还给服务台,从放着音乐图书的书架上挑了一本叫《世界作曲家》的厚厚的大部头,回到书桌前。然后翻开了雅纳切克这一页。
莱奥斯·雅纳切克于一八五四年生于莫拉维亚的乡村,一九二八年去世。书上登着他晚年的肖像照。没有谢顶,头顶被生气勃勃的野草般的白发覆盖, 没法看出脑壳的形状。《小交响曲》作曲于一九二六年。雅纳切克过着没有爱情的不幸婚姻生活,直到一九一七年六十三岁时,邂逅了有夫之妇卡米拉,于是双双坠 人情网。这是两位已婚者的成熟恋情。一度为创作低迷期苦恼的雅纳切克,邂逅卡米拉后,再次唤起旺盛的创作激*情,于是晚年的杰作陆续不停地问世。
一天,两人在公园里漫步时,看见户外音乐堂正在举行演奏会,便停下脚步聆听演奏。这时,雅纳切克忽然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充满全身,《小交响曲》 的主题从天而降。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感觉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崩裂,浑身包容在鲜活的恍惚之中。雅纳切克那时碰巧受托为一个大型运动会创作开场鼓号 曲,那开场曲的主题和在公园里获得的“灵感”融为一体,于是作品《小交响曲》降生了。虽然名字叫“小交响曲”,其结构却彻底非传统,铜管乐器演奏的辉煌开 场曲与中欧式的宁静管弦乐组合为一体,酿造出独特的氛围。书中如此解说道。
青豆为慎重起见,把这些传记内容和乐曲说明大致抄录下来。但《小交响曲》和青豆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接触点,或可能会有怎样的接触点,书中的记述没能提供任何启发。出了图书馆,她沿着临近黄昏的街道信步走去,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摇头晃脑。
青豆边走边想,一切当然只是假设,但目前对我来说,这却是最有说服力的假设。至少,在更有说服力的假设登场以前,似乎有必要依据这个假设采取 行动,否则很可能会遭到淘汰。哪怕只为了这一点,似乎也该为自己所处的这种新状况起个恰当的名字。为了和警察们佩着老式左轮手|槍走动的曾经的世界区别 开,也需要有个自己的称呼。连狗儿猫儿都需要名字,接受这种变更的新世界不可能不需要。
1Q84年——我就这么来称呼这个新世界吧。青豆决定。
Q是question mark的Q。背负着疑问的东西。
她边走边独自点头。
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目前我已经置身于这“1Q84年”。我熟悉的那个1984年已经无影无踪,今年是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我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带着问号的世界。像被放进陌生森林中的动物一样,为了生存下去,得尽快了解并顺应这里的规则。
青豆走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唱片行里,寻找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雅纳切克并非人气很高的作曲家,汇集了他的唱片的角落非常小,收录有《小 交响曲》的唱片只找到一张,是由乔治·赛尔指挥,克利夫兰管弦乐团演奏的。A面是巴托克的《为管弦乐创作的协奏曲》。不知演奏得如何,但别无选择,于是她 买下了那张密纹唱片。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夏布利酒②,打开瓶塞,把唱片摆在转盘上,放下唱针。然后一面喝着冰得恰到好处的葡萄酒,一面聆听音乐。开头那 段开场鼓号曲辉煌地鸣响,和在出租车中听到的是同样的音乐,没错。她合起眼,把意识集中到音乐上。演奏不错。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音乐在轰鸣。既没有身 躯的扭绞,也没有感觉的改变。
她听完了晋乐,把唱片放回封套里,坐在地板上,倚着墙壁喝葡萄酒。独自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喝的葡萄酒,几乎毫无味道。走到卫生问,用肥皂洗了脸,拿小小的剪刀修剪眉毛,用棉棒掏净耳朵。
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疯了。瓶口和瓶盖尺寸不符。也许该怪瓶子,也许该怪盖子。但不管怎样,尺寸不符的事实不容动摇。
青豆打开冰箱,查看里面的东西。这几天没有买菜,里面的东西不太多。取出熟透了的木瓜,拿厨刀一切两半,用调羹挖着吃。然后取出三根黄瓜,用 水洗净,蘸着沙拉酱吃了。慢慢地花充足的时间咀嚼。把豆浆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一杯。这就是晚餐的全部内容。虽然简单,却是理想的预防便秘的饮食。便秘是青 豆在这个世界上最厌恶的事之一。几乎和讨厌实施家庭暴力的卑劣男人,以及精神褊狭的宗教激进分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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