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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吾 并非这里的世界意义何在

星期四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尽管下得不太猛,却是执拗得惊人的雨。从前一日的午后开始下起,一次也不曾停过。刚以为雨大概要停了,它却像陡然想起来似的,雨势又变得强劲。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半,梅雨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将要终了的样子。天空像被盖了个盖子般昏暗,整个世界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近午时分,天吾穿上雨衣带上帽子,正打算到附近去买东西,却发现信箱里塞进了一个衬着软垫的厚厚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没有盖邮戳,没有贴 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正面中央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又小又硬的字:天吾。那字体就像是在干硬的黏土上用钉子划出来的。一望便知这是深绘里 的字。打开封口一看,里面装有一盘风格极其事务性*的、长度为六十分钟的TDK磁带,没有信,也没有附条。磁带也没有装在盒子里,而且上面连个标签都没 贴。
  天吾略一沉吟,决定不去买东西了,回家听磁带。他把磁带举在面前,摇了几摇。虽然很有点谜一样的感觉,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大批量制品,看来不会发生播放时磁带爆炸的事。
  他脱去雨衣,把收录机放在厨房里的桌子上,从信封中取出磁带,装进去。准备好便笺纸和圆珠笔,以便必要时做笔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按下了播放按钮。
  一开始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部分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盘空带时,忽然传来喀哒喀哒的背景音。像是拖动椅子的声响。还听见了——好像是——轻轻的咳嗽声。突如其来地,深绘里开始说话了。
  “天吾。”深绘里仿佛试音似的说。她正式地呼唤天吾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她再次清了清喉咙。似乎有点紧张。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可是我写不了所以录到磁带里。比起打电话来这样可以说得更轻松一点。电话说不定会有人偷听。请等一下我喝口水。
  传来深绘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把它——大概是——放回桌子上的声音。她那独特的、缺乏抑扬顿挫和标点符号的说话方式,录成磁带后与对 面交谈时相比,更给了听者不同于平时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非现实的感觉。但在磁带里和对面交谈时不同,她把好几个句子放在一起说了出来。
  你听说了我失踪的事情没有。也许你在担心。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这件事我很想告诉你。本来这是不可以的但我觉得告诉你更好。
  (十秒钟的沉默)
  本来是叫我不要把待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老师报了警要求帮忙寻找我。但警察没有动静。小孩子离家出走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暂时静静地待在这里。
  (十五秒钟的沉默)
  这里很远只要不出去走动就不会被人察觉。非常远。阿蓟会把这盘磁带送给你。通过邮局寄不太好。必须提高警惕。请等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录下来。
  (哐当一记声响。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又传来了声音)
  不要紧录下来了。
  听得见远处孩子们的呼喊声。还听得见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大开的窗口传进来的。附近也许有个幼儿园。
  上次你收留我住了一晚谢谢你。需要那么做。也需要了解你。谢谢你念书给我听。我的心被吉利亚克人吸引了。吉利亚克人为什么不走宽广的马路要穿行在森林中呢。天吾在这个句子后悄悄加了个问号。
  马路虽然方便但吉利亚克人还是离开马路走在森林里才感到更轻松。要在马路行走就得从头重新学习走路。要重新学习走路的话其他的东西也得重 新学。我没办法像吉利亚克人那样生活。我不愿意整天挨大人们的打。也不愿意过那种到处都是蛆虫的不洁净的生活。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在宽广的马路上行走。我再 喝口水。
  深绘里再次喝水。出现一段沉默的时间,杯子咕咚一声被放回桌上。然后又是一段用手指擦嘴巴的空隙。这个少女难道不知道录音机上有一个暂停按钮吗?
  我不在的话你们可能会为难。不过我不打算成为小说家以后也不打算再写什么了。关于吉利亚克人我让阿蓟查过了。阿蓟去图书馆查的。吉利亚克 人住在萨哈林像阿伊努人以及美洲印第安人一样没有文字。也没留下记录。我也一样。一旦变成了字那就不是我的话了。你很巧妙地把它变成了字可我觉得并不是所 有的人都能像你做得那么好。但那已经不是我的话了。不过不必担心。不是你的错。只是离开了马路在行走罢了。
  深绘里在这里又停顿了一会儿。天吾想象着这个少女在离开马路的地方默默不语地行走的情形。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但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深绘里几乎是一口气把这段话讲完,然后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因为她没有把正对着麦克风的脸转向一旁就这么做了,所以一阵仿佛掠过高楼间 低谷的狂风般的声音被录了下来。这声音逝去后,又听到了远处汽车喇叭的声音。是重型卡车特有的那种像雾笛般深沉的喇叭声。短短的,两次。她所在之处似乎离 干道不远。
  (咳嗽声)声音有点哑了。谢谢你挂念我。谢谢你喜欢我的胸脯形状留我过夜借睡衣给我。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因为把小小人的事情变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气了。不过不必担心。我对森林很熟悉。再见。
  发出一个响声,录音到此终结。
  天吾按下开关,停下磁带,把它倒回开头。一面听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一面做了几次深呼吸,在手中滴溜溜地旋转着塑料圆珠笔。然后把圆珠笔放在桌上。他一个字也没记录,只是专心地听着深绘里那一如平日、特色*鲜明的说话声。但不必提笔记录,深绘里的口信中要点非常明晰。
  第一,她并没有遭到绑架,不过是暂时隐身于某处。不必担心。
  第二,她没有继续出书的打算。她的故事是为口述而存在的,她不习惯铅字。
  第三,小小人拥有并不亚于戎野老师的智慧和力量,必须提高警惕。
  这三条就是她要通报的要点。此外还谈到了吉利亚克人,一群非得远离马路步行不可的人。
  天吾走到厨房里泡了杯咖啡,随后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无聊地看着盒式磁带。接着再从头听了一遍。这次为慎重起见,不时地按下暂停按钮,把要点简单地记录下来。然后把记下来的东西看了一遍。并没有新发现。
  深绘里会不会是先把内容大致写下来,再照着讲的呢?但天吾认为不是这样。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她一定是当场(连暂停按钮都不按)脱口而出,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对着麦克风说出来的。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录下来的背景音,并没有告诉天吾更多的线索。远处有关门的哐当声。像是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孩子们的呼喊声。是个幼 儿园吗?重型卡车的喇叭声。深绘里所在之地似乎不是森林深处,倒很像都市中的某个角落。时间恐怕是上午较晚的时刻,或是晌午过后。关门声也许暗示着她并非 独自一人。
  有一点十分明显,深绘里是自己主动隐藏在那个地方的。这不是一盘受人强制录下来的磁带。这只要听一听她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就一清二楚。刚开始多少可以感受到她的紧张,除此之外她似乎是自由地冲着麦克风畅所欲言。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不过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天吾把这个部分重放了一次。深绘里说得多少有点快。句子问的停顿也稍短一些。小小人对天吾或者戎野老师来说,是可能带来危害的存在。但在 深绘里的口气中听不出认定小小人是邪恶势力的意思。从她的声音来看,似乎能认为他们是可能倒向任何一边的中立的存在。还有一个地方让天吾有些担心。
  因为把小小人的事情变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气了。
  假如小小人真的生气了,让他们生气的对象当然也包括天吾。因为他是将他们的存在以铅字的形式公之于众的罪魁祸首之一。即使辩称自己本无恶意,只怕也难获得谅解。
  小小人究竟会给人造成怎样的危害?这种事天吾根本无法知道。天吾把磁带再次倒回去,装入信封收进了抽屉。再次穿上雨衣,戴上帽子,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买东西去了。
  这天夜里九点过后,小松打来一个电话。这一次,天吾也是在拿起听筒前就知道了这是小松的电话。他当时正躺在床上看书,等铃声响了三次,才慢慢地爬下床,来到厨房餐桌前拿起电话。
  “嗨,天吾君。”小松说,“你这会儿在喝酒吗?”
  “没有。神志清醒。”
  “等咱们俩谈完后,说不定你就想喝上一杯了。”
  “那准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了。”
  “不一定啊。我不觉得多么让人愉快,但弄不好有点反讽式的滑稽之处。”
  “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
  “就是。”小松说,“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说得妙,天吾君。你的表达总是简洁得当。”
  天吾沉默不语。小松接着说道:
  “事情有点棘手啦。戎野老师报警请求搜寻深绘里之后,警方正式开始立案侦查。但警察大概还不会动真格的,反正又没有人来勒索赎金。只是搁 置不理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办,所以暂且摆出一副着手调查的架势罢了。可是媒体就不会那么袖手旁观了。我这儿也来过好几家报纸打探消息。我当然坚持 ‘一概不知’的姿态。其实眼下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告诉他们的东西呀。那帮家伙这会儿肯定把深绘里和戎野老师的关系,以及她那革命家父母的经历都查清楚了 吧。只怕这些事实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问题是周刊杂志。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记者之流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好手,一旦咬上 了就绝不松口。要知道事关生计呀,哪顾得上什么隐私啊分寸啊。虽然大家都是写东西的,但他们和你这样文静的文学青年可不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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