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之旅(2)
尼米特帮她找的游泳池在离饭店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翻过一座山,山顶附近有一片住着很多猴子的森林。灰毛猴子沿着道路排队坐着,好象在为跑过的车子占卜运气似的眼光一直瞪着瞧。
游泳池在一片宽广的土地中,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设有沉重的铁门。尼米特摇下驾驶座的玻璃窗打招呼时,警卫二话不说就打开门。开进铺了细石的车道后,有一 栋两层楼的石砌建筑,建筑物后面有一座长型的游泳池。虽然有点旧了,但却是个三水道25米长的正式标准池。四周围着草坪庭园和树林,水很美,没有人影。游 泳池畔排着几张古老的木制躺椅。周遭静悄悄的,感觉不到有人的动静。
“怎么样啊?”尼米特问。
“好棒啊。”皋月说。“这里是健康俱乐部还是甚么?”
“类似那样的地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现在几乎没有人在用。所以请你一个人尽量畅快地游。我都交代过了。”
“谢谢。你真能干。”
“不敢当。”尼米特说,无表情地鞠躬。非常古风。
“那边的小屋是更衣室,有洗手间和淋浴室。请随便用。我在车子附近等候,如果有甚么事情请叫我一声。”
皋月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喜欢游泳,一有时间就跑到健身房的游泳池去。还向教练学会正式的姿势。在游泳时,可以把脑子里各种讨厌的记忆都赶走。长久游着之间, 心情会觉得自己好象变成鸟在天空飞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直持续做适度的运动,从来没有病倒过,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过。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赘肉。当然跟年轻时 候不同,肉不可能那么消瘦紧绷。尤其腰的周围免不了长一圈厚厚的肉。不过也不能奢求了。又不是想当广告模特儿。看起来应该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以上,她想这 样应该已经很难得了。
到了中午,尼米特用银盘子端着冰茶和三文治为她送到池畔来。整整齐齐切成小三角形,生菜和起司约三文治。
“这是你做的吗?”皋月惊讶地问。
尼米特听了表情稍微放松一下。“不,Doctor,我不会做吃的。是请别人做的。”
本来想问请谁,又作罢。就像拉帕波特说过的那样,不用说话全部交给尼米特去办,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很不错的三文治。吃完休息一下,用带来的随身听,听着向尼米特借来的BennyGoodman的6重奏录音带,看书。下午又再游了一下,三点左右回饭店。
五天之间每天重复做一模一样的事。她很过瘾地游,吃生菜起司三文治,听音乐,看书。除了游泳池哪里都没去。她所求的是完全的休息,甚么都不想。
在那里游泳的,总是只有皋月一个人。山间的游泳池,不知道是不是汲取地下水来用的,冰凉冰凉的,刚开始游时呼吸都快停止了,不过来回游几趟后,身体暖和起 来温度变得刚刚好。自由式游累了,就把蛙镜拿掉,改游仰式。天上飘着白云,鸟和蜻蜒横切而过。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皋月想。
“妳是在甚么地方学英语的?”在从游泳池回去的车上皋月试着问尼米特。
“我有三十三年之间在曼谷市内,当一位挪威珠宝商的司机,我跟他一直用英语对话。”
原来如此,皋月明白了。这么说,她在巴尔的摩医院上班时,有一位同事就是丹麦医生,讲的正好是一样的英语。文法明确,腔调很淡,很少俗语。很容易懂,清洁,稍微缺少一点趣味。但来到泰国,居然听到挪威腔的英语,感觉还页不可思议。
“这位先生喜欢爵士乐,坐车的时候总是放爵士录音带听。因此连当司机的我,也自然开始亲近爵士乐。三年前他去世时,这辆车子连录音带就让给了我。现在放的也是那些带子里的一卷。”
“你的老板去世,然后你独立出来,开始做起外国人的导游兼司机的职业是吗?”
“没错。”尼米特说。“泰国有不少导游兼司机,但自己拥有奔驰车的大概只有我吧。”
“你一定深得他的信任。”
尼米特沉默了很久。看起来好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似的。然后才开口说。“Doctor,我是单身汉。从来没有结过婚。三十三年之间,我可以说好象一直做 他的影子一样过着日子。跟他去他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帮他做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变成他的一部份一样。那样的生活继续做着之间,遂渐搞不清楚自己本来真 心想追求甚么了。”
尼米特稍微转大汽车音响的音量。音色宽厚的中低音萨克管正在独奏着。
“就像这音乐也一样。他曾经跟我说“你听尼米特,你好好听这音乐。ColemanHawkins即兴演奏的那一段你一节一节仔细地听噢。他想用那一段告诉 我们甚么,你仔细用心听。他想说的是,打从内心想要逃出来的自由灵魂的故事。这样的灵魂我心中有,你心中也有。你听,那声音中听得出来吧?那热切的吐气, 那内心的颤动。”我反复听这曲子无数次,一直仔细听,听出灵魂的声音。但那真的是我自己的耳朵听出来的吗?我无法确定。跟一个人长久在一起,听从他的话之 后,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一心同体了。我说的妳能明白吗?”
“也许。”皋月说。
听着尼米特的说法之间,皋月忽然想到他跟老板之间也许是同性恋的关系。当然只是凭直觉推测。并没有根据。不过这样假定的话,就觉得似乎可以理解他想说甚么了。
“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的话,我可能还是会重复一样的事。完全一样的事。妳呢,Doctor?”
“我不知道,尼米特。”皋月说。“我无法想象。”
尼米特没有再多说甚么。他们穿过有灰色猴子的山,回到饭店。
明天就要回日本的最后一天,从游泳池回来途中,尼米特带皋月到邻近的村子去。
“Doctor,我想请你帮个忙。”尼米特对后视镜中的她说。“一个私人的请求。”
“是甚么样的事?”皋月说。
“可以给我大约一小时的时间吗?我想带妳到一个地方去。”
可以呀,皋月说。也没问那是甚么样的地方。从前一阵子开始她已经决心一切都交给尼米特去安排了。
那个女人住在村子最偏远的小屋子里。一个贫穷的村子,一栋贫穷的房子。山坡上一层层重叠相连的狭小水田,瘦瘦的骯脏家畜。路上处处是水洼,到处散发牛粪的 气味。露出性器的公狗在附近徘徊,50cc的机车发出巨大声音,猛往马路两旁弹出泥灰。接近赤裸的孩子们成排站在路边,一直瞪着尼米特和她通过马路。皋月 非常惊讶居然有这样贫穷的村庄,就在那高级度假饭店附近。
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也许已经接近八十岁了。皮肤黝黑像粗糙的旧皮革一样,深刻的皱纹化成溪流遍布全身。弯腰驼背,穿著一件不合尺寸的宽松花洋装。尼米特看见她,就双手合十打着招呼。女人也同样双手合十。
皋月和老女人隔桌面对面坐下,尼米特则坐在旁边。尼米持和老女人首先一连谈了一阵话。跟年龄比起来声音相当有力。牙齿也好象还好好的没掉的样子。然后老女 人才转过头来笔直向前,看皋月的眼睛。好锐利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被她一看,好象被放进一个狭小房间无处可逃的小动物一样,心情变得很不安。她不知不觉 全身冒汗。脸发热,呼吸急起来。她想从皮包拿药出来吃。可是没有水。矿泉水留在车上没带出来。
“请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尼米特说。皋月照他说的做。老女人伸出手,拿起皋月的右手。虽然小但很有力的手。大约十分钟(或者只是两、三分钟也说不定),老 女人甚么也没说,握着皋月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皋月无力地回看老女人的眼睛,偶尔用左手的手帕擦擦额上的汗。老女人终于叹一口大气,放开皋月的手。然后 转向尼米特,用泰国话说了一连串甚么。尼米特把那翻译成英语。
“她说妳身体里面有石头。白色坚硬的石头。大小差不多像小孩的拳头。她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
“石头?”皋月说。
“石头上写着字,但因为是日本语,她没办法读出来。用黑墨写着小小的甚么字。因为那是旧东西,所以妳大概已经怀着那生活了很多年吧。妳必须把那石头丢掉才行。不然妳死了烧掉以后,那石头还会留下。”
老女人这次转向皋月,用很慢的泰国话拉长地说。从声音的音调可以知道那是内容很重要的话。尼米特又翻译成英语。
“妳最近不久,会梦见一条大蛇。蛇从墙壁的洞慢慢钻出来的事。全身是鳞片的绿色大蛇。当那蛇现身一公尺左右时,妳就抓住牠的头。抓紧不可以松手。蛇猛一看 很可怕,不过却是无害的蛇。所以妳不要怕。用双手抓紧。妳就想成那是妳的命。要用尽全力抓住。一直抓到妳醒来为止。那条蛇会帮妳吞掉那石头。明白了吗?”
“可是,那到底……”
“请你说明白了。”尼米特用很认真的声音说。
“明白了。”皋月说。
老女人安静地点点头。然后又转向皋月说了甚么。
“那个人没有死。”尼米特翻译说。“一点也没受伤。虽然那或许不是妳希望的,但对妳来说真的很幸运。请感谢自己的幸运。”
老女人又向尼米特短短说了甚么。
“完了。”尼米特说。“回饭店吧。”
“那是不是类似占卜之类的?”在车上皋月问尼米特。
“不是占卜,Doctor。就像妳治疗人们的身体一样,她治疗人们的心。尤其主要是预言梦。”
“那么应该留下谢礼才对呀。事情太突然我吓一跳,完全忘了这件事。”
尼米特一面正确地切转着方向盘,一面在山路上转着锐角转弯。“我已经付过了。不是很高的费用,妳不必挂心。请把这当作我个人对Doctor的一点好意。”
“你都带你所导游的人去那里吗?”
“没有,Doctor,我只带妳一个人去。”
“为甚么?”
“因为妳是美丽的人,Doctor。既聪明,又坚强。不过看起来总像有心事的样子。往后妳必须准备慢慢迈向死亡。往后,如果妳只把力气分很多给生,会不能好好死的。要一点一点逐渐转换才行。”生和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Doctor。”
“嘿,尼米特。”皋月摘下太陽眼镜,身体从助手席靠背往前伸出说。
“甚么事,Doctor?”
“你已经做完好好死的准备了吗?”
“我已经死掉一半了,Doctor。”尼米特好象理所当然似地说。
那天夜里,在宽大清洁的床上皋月哭了。她认识到自己正慢慢迈向死亡的事实。认识到身体里面有白色坚硬石头的事实。认识到全身鳞片的绿蛇正躲在黑暗中某个地 方。想到没有出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孩子,投进无底的井底。而且她持续恨一个男人达三十年之久。希望他痛苦挣扎而死。因此在心底甚至希望发生地震。在某种 意义上,引起那地震的是我。那个男人把我的心变成石头,把我的身体变成石头了。在遥远的山中灰色的猴子们正无言地凝视着她。生和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 的,Doctor。
在机场瘪台把行李托运完之后,皋月把放在信封里的百元美钞拿给尼米特。“谢谢你。托妳的福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休假。这是我个人的谢礼。”她说。
“谢谢妳费心,Doctor。”说着尼米特收下来。
“尼米特。有没有时间你跟我两个人到甚么地方喝一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个人走进咖啡厅喝咖啡。皋月喝黑咖啡,尼米特加很多奶精喝。皋月把杯子在碟子上一圈一圈地转着。
“老实说,我有一个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对人说过的秘密。”皋月向尼米特坦白。“我一直说不出口。我一个人抱着这个秘密活着。不过今天,我想说给你听。因为我想我大概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我母亲完全没有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把双手的手掌向着皋月。并用力摇头。“Doctor,拜托。不要再说下去了。就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请你等梦。我了解妳的心情,不过一旦化为语言,那就会变成谎言。”
皋月把话吞回去,默默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等梦。Doctor。”尼米特像在劝告她似的温柔地说。“今天妳需要忍耐。把语言舍弃吧。语言会变成石头。”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