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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君救东京(2)

话虽这么说,但片桐还是疑团一大堆。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也未尝不可相信青蛙君所说的——不管内容听起来多么不现实——青蛙君的表情和语气里有一种直透人心的真诚。在信用银行最艰苦的部门摸爬滚打过来的片桐,一向具备感受这种真诚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第二天性。

“片桐先生,我这样一只大个青蛙突然大模大样地跑来端出这码子事,还叫你全盘相信,你肯定要左右为难。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所以我要让你看一个证据,以证实我的存在。近来你在为东大熊贸易公司赖账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吧?”

“的确。”

“同暴力团有关系的无赖股东在背后捣鬼,策划让公司破产,以便把贷款一笔勾销。负责贷款的也不充分调查就嘻嘻哈哈甩出钱去,揩屁股的照例是你片桐。可这回的对手不大好惹,怎么都不肯就范,背后甚至还有政治家的影子晃来晃去。贷款总额大约七亿日元。这样理解可以吧?”

“正是这样。”

青蛙君最大限度地向上摊开双手,大大的绿色划水蹼如薄薄的羽翅“刷”地展开了。

“片桐先生,不必担心,交给我这青蛙君好了。明天早上一切将迎刃而解,你只管睡安稳觉就是。”

青蛙君站起身,微微一笑,旋即变得鱿鱼干一般扁平扁平的,“吱溜溜”从闭合的门缝里钻了出去。片桐一人剩在了房间里。餐桌上留下两个茶杯,此外别无显示青蛙君曾在房间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翌日九点刚一上班,他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片桐先生,”一个男子事务性的语声,冷冰冰的。“我是负责东大熊贸易公司事件的律师白冈。今天早上委托人同我联系——关于此次贷款问题,保证如数偿还, 并就此提交备忘录。所以,希望您别打发青蛙君过来。重复一遍,委托人希望您别派青蛙君上门。至于个中详情,我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您片桐先生明白了 吧?”

“明明白白。”片桐应道。

“麻烦您转告青蛙君好么?”

“一定转告。青蛙君再不会在那边出现。”

“这就好。那么,备忘录明天给您准备好。”

“拜托。”片桐说。

电话挂断。

当天午休时,青蛙君来到信用银行片桐的房间,道:

“怎么样?东大熊贸易公司的事手到擒来吧?”

片桐紧张地环视四周。

“放心,除了你别人看不见我的。”青蛙君说,“不过我是客观存在这一点,这回你可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产物,而是通过实际行动取得那种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青蛙先生,”片桐叫道。

“青蛙君!”青蛙君竖起一根手指加以纠正。

“青蛙君,”片桐改口,“你对他们做什么来着?”

“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干的不过比煮小卷心菜略为费点事儿罢了。只是威胁了一下。我给予他们的是精神恐惧。一如约瑟夫·康拉德所写的,真正的恐惧是人们对自己的想像力怀有的恐惧。怎么样?片桐先生,旗开得胜吧?”

片桐点点头,点燃香烟。

“像是啊”

“那么,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话了吧?和我一起同蚯蚓君战斗可以么?”

片桐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擦拭。“不很感兴趣。真的势在必行不成?”

青蛙君点了下头:“这属于责任与名誉问题。即使再不情愿,我和你也只能潜入地下同蚯蚓君决一胜负。万一战败死了,谁也不会同情,而若顺利降服蚯蚓君,也没人表彰。就连脚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过这场战斗,人们都不知道。孤独的战斗啊,彻头彻尾的。”

片桐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转眼注视了一会从烟头升起的烟,说道:“跟你说,青蛙先生,我可是个平庸之人。”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但片桐没有理会。

“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连平庸都谈不上。脑袋开始秃了,肚子也鼓出了,上个月已满四十。还是扁平足,体检时说有糖尿病征兆。同女人睡觉都是三个月以前 的事了,且对方是风月老手。催债方面在圈内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认,可也并非有人尊敬。银行里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笨嘴笨舌,怕见 生人,交友都不会。运动神经零分一个,唱歌五音不全,三块豆腐高,包茎,近视,甚至散光。一塌糊涂的人生!不过吃喝拉撒睡罢了,干嘛活着都稀里糊涂。这样 的人,为什么非救东京不可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以奇妙的声音说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了东京。我所以要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片桐再次喟叹一声:“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青蛙君亮出他的计划。二月十七日(即预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深夜钻入地下。入口位于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地下锅炉房内。揭开墙的一部分,有个竖井。顺绳梯下爬五十米左右,即可到达蚯蚓君住的地方。两人半夜时分在锅炉室碰头(片桐以加班名义留在办公楼)。

“既是战斗,可有什么作战方案?”片桐问。

“有的。没有作战方案如何降服对方。毕竟那家伙足有一节车厢大,又浑身滑溜溜的,连口腔和肛门都无法分辨。”

“具体如何作战?”

青蛙君沉吟片刻,“那还是不说为妙吧。”

“就是最好不要打听啰?”

“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假如我在最后一瞬间害怕起来,临阵脱逃,你青蛙先生会怎么样呢?”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你青蛙君会怎么样呢,在那种情况下?”

“独自战斗。”青蛙君思考一会说道。“较之安娜·卡列尼娜战胜飞奔而来的火车的概率,我一个人战胜那家伙的概率恐怕会多上一点点。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桐说没有读过,青蛙君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他肯定喜欢《安娜·卡列尼娜》。

“不过我想你断不至于扔下我一个人逃跑。这点我心里有数。怎么说呢,这属于睾丸问题。遗憾的是我倒没长那玩艺儿。哈哈哈哈。”青蛙君张大嘴笑了起来。不光睾丸,牙齿他也没有。

意外事发生了。

二月十七日傍晚,片桐遭槍击了。忙完外勤返回信用银行时,在新宿的路上,突然有个身穿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蹿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黑手槍。由于手槍过 黑过小,看上去不像真槍。片桐怔怔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黑东西,没能察觉槍筒转向自己、扳机即将扣动。事情实在太荒唐太突如其来了。然而子弹出膛了。

他看见反作用力使得槍口向上一跳,同时右肩窝受到冲击,就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片桐以被人踢开的姿势倒在路上。右手提着的皮包飞往相反一侧。对方再次将 槍口对准他开了第二槍。他眼前的酒吧招牌应声炸裂。人们的惊呼声传入耳畔,眼镜飞去一边,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片桐隐约看见男子端着手槍朝自己走近,心想 这下自己可完了。青蛙君说真正的恐惧是对自身想像力怀有的恐惧。片桐果断地关掉想像力开关,沉入没有重量的岑寂之中。

醒来时,片桐已躺在床上。他首先睁开一只眼,悄悄四下打量,接着睁开另一只眼。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枕边的不锈钢支架和朝自己身体伸来的打点滴的软管。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也看见了。并且知道自己仰卧在硬板床上,穿一身怪里怪气的衣服,衣服下好像是赤身裸体。

噢,片桐想起来了,自己走路时被谁打了一槍。击中的该是肩,右肩。当时的光景在脑海里历历复苏过来。一想到年轻男子手中的小黑手槍,心脏不由“嗑嗑”发出 干响。片桐估计,那帮家伙是真的要弄死自己,但看来自己并未死掉,记忆也很清晰。没有痛感。不仅痛感,连感觉都全然没有。连手都举不起来。

病房无窗,不辨昼夜。遭槍击是傍晚五时之前。到底过去多少时间了呢?同青蛙君约定的半夜时分也已过去了不成?片桐在房间里寻找时钟。但也许眼镜丢了的关系,远点的地方看不见。

“请问,”片桐招呼护士。

“啊,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护士道。

“现在几点钟?”

护士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

“晚上?”

“不,早上了。”

“早上九点十五分?”片桐脑袋微微从枕头上欠起,以干巴巴的声音问。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

“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时十五分?”

“是的。”为慎重起见,护士抬起手腕细看数字式手表的日期。“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

“今早东京没发生大地震?”

“东京?”

“东京。”

护士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大地震发生。”

片桐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之地震是避免了。

“我的伤怎么样?”

“伤?”护士道,“伤?什么伤?”

“槍伤。”

“槍伤?”

“手槍打的。在信用银行门口附近,一个年轻男子打的。大概是右肩。”

护士的嘴角浮起令人不大舒服的笑纹。“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根本没给手槍打伤呀。”

“没打伤?真的?”

“真的一点槍伤也没有,跟今早没发生大地震同样是真的。”

片桐困惑起来,“那,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

“昨天傍晚有人发现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没有外伤,只是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一会儿医生来,你再问问看。”

昏倒?可手槍朝自己开火的情景片桐明明看在眼里!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清理自己的思绪。要一项一项弄个水落石出。

“就是说,我是从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事不省地?”他问。

“是的。”护士回答,“昨晚你魇得可厉害着哩,片桐先生,您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恶梦,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朋友外号什么的?”

片桐闭起眼睛,倾听心脏的跳动。那跳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记下生命的节奏。到底什么是实有其事,什么属于想入非非的范围呢?是青蛙君实有其蛙,并且同蚯蚓君战斗从而制止了地震,还是一切均属自己长长的白日梦的一部分呢?片桐不得其解。

这天半夜,青蛙君来到病房。片桐睁眼一看,见青蛙君身体罩在微弱的灯光中。他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背靠着墙,显得憔悴不堪,胀鼓鼓突起的绿色眼珠闭成一条笔直的横线。

“青蛙君!”片桐招呼道。

青蛙君慢慢睁开眼睛。大大的白肚皮随着呼吸一忽儿鼓起一忽儿瘪下。

“本来打算按约定去锅炉房来着,不料傍晚遇上意外,被送到医院来了。”片桐说。

青蛙轻轻摇头:“都晓得了。不碍事,没什么叫你担忧的。你已经充分帮助了我,帮我战斗了。”

“帮助了你?”

“嗯,是的。你在梦中强有力地帮助了我。正因如此,我才总算同蚯蚓君拼杀到最后——你帮助的结果。”

“不明白啊!那么长时间我始终昏迷不醒,还打了点滴,根本不记得梦中自己干了什么。”

“那就足够了,片桐先生。什么都不记得更好。总而言之,所有激战都是想像中进行的,而那恰恰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在那里获胜,在那里毁灭。当然,我们——无 论谁——都是有限的存在,终归要灰飞烟灭。不过,正如海明威洞察的那样,我们人生的终极价值不取决于获胜的方式,而取决于毁灭的形态。我和你总算使东京城 得以免遭灭顶之灾,使十五万人得以逃离地狱之门。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任何人都没觉察出来。”

“你是怎样打败蚯蚓君的呢?我又做什么了呢?”

“我们决一死战。我们……”青蛙君就此打住,长叹一声。“我和你片桐先生使出了能搞到手的所有武器,耗尽了全部勇气。黑暗偏袒蚯蚓君一方。你用自己带来的 脚踏发电机,为那里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蚯蚓君则驱使黑暗的幻影极力要把你赶走。但你岿然不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我在光明中同蚯蚓君格斗。蚯蚓 君缠住我的身体,往我身上涂黏糊糊的毒液。我将他碎尸万段。但即使碎尸万段,蚯蚓君也不死,不过化整为零罢了。接下去……”青蛙君陷入沉思,接着又绞尽全 力似的重新开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之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在黑暗 中同蚯蚓君拼杀时,我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我……”青蛙君欲言又止,“片桐先生,睡一会可以么?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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