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熨斗的风景(2)
“是啊,要是能多买就好了。可我家有我家的情由,没办法做到。”三宅说。
顺子问什么情由。
“怎么说呢,反正、反正有点情由。”
“问多了,对不起,别往心里去。我这人一有什么纳闷儿的就禁不住要问,歹意倒是没有的。”
犹豫片刻,三宅不无尴尬地搔搔头:“我家么,说实话,没有电冰箱。冰箱那东西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得来。”
顺子笑道:“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得来,但一台还是有的。没有不是不方便吗?”
“方便是不方便,可是喜欢不来的东西是勉强不得的。有电冰箱的地方我睡不踏实。”
好个怪人,顺子心想。不过由于这次交谈,她对三宅有了更深的兴趣。
其后不出数日,黄昏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三宅一个人在烧篝火。篝火不大,是用收集那一带的漂流木烧的。顺子打了声招呼,同三宅并排烤起火来。并排一站,顺子高出五六厘米。两人只简单寒暄两句,往下便不声不响地注视着篝火。
这时,顺子对着篝火的火焰看了一会,蓦地觉得火里面有什么,有某种深邃的东西。或许该称为心情的凝聚体吧,称之为观念则未免过于鲜活具体且带有现实性的重 量。那个什么缓缓穿过她的身心,留下仿佛让她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感触而遁去了哪里。遁去后好半天时间里,她的胳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样的东西。
“三宅,你看着火的形状时,有时候不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指什么呢?”
“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怎么感觉到的东西真真切切地、怪怪地感觉出来,怎么说呢……我脑袋笨说不明白,反正这么看起篝火来,我就不由得生出幽幽的思绪。”
三宅想了想说:“火这东西么,形体是自由的。因为自由,看的一方就了以随心所欲地看成任何东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思,那么就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里。这个,可明白?”
“嗯。”
“不过,若说什么火都会让人这样,那就不至于了。让人产生这样心情的火必须是自由的才成。煤气炉的火不行,打火机的火不行,普通的篝火也不成。而火要自由,就得在能让它自由的场所恰到好处地生起来,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
“你可以做到?”
“有时做到,有时做不到,但一般可以做到。把心放进去做,就能做到。”
“喜欢篝火?”
三宅点头:“都像是一种病了。说起来,我所以在这个芝麻粒大的偏僻小镇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海岸的漂流木比哪里的都多。就这一个原因,是为鼓捣篝火才来这里的。无可救药吧?”
那以后,顺子一有时间就来陪三宅烧篝火。除掉连半夜都人头涌动的盛夏,一年到头他基本上都烧篝火。有时一星期两回,也有时一个月一回都没有。进度取决于漂 流木的收集情况。但不管怎样,一要烧篝火,他必定往顺子那里打电话。启介开玩笑说三宅是“你的篝火friend①”。不过,即使嫉妒心比任何人都强的启 介,不知为什么却唯独对三宅网开一面。
火烧到最粗大的漂流木上,火势稳定下来。顺子坐在沙滩上,闭着嘴出神地注视篝火。三宅用一条长树枝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既不使火过于扩散,又不让势头减弱,还不时从准备用来添加的木料中拿一根新的投在适当的位置。
启介说肚子痛。
“怕是着凉了,拉一下我想就会好的。”
“回家去方便怎么样?”顺子说。
“还是那样好。”启介不无遗憾地说,“你怎么办?”
“顺子我保证送到家,不怕,别担心。”三宅说。
“那就拜托了。”说罢,启介转身往回走。
“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说着,顺子摇摇头,“一冲动就喝过头。”
“那倒是。不过顺子,年轻时候若是太精明了,凡事滴水不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优点。”
“或许是吧,不过他实际上什么都不思不想。”
“年轻也是个负担,有些事情想也是不顶用的。”
①英语“朋友、同伴”之意。
两人又在火堆前沉默了一阵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时间顺着各自的河床向前流去。
“嗳,三宅,有件事想问问,问也不要紧的?”
“什么事?”
“个人方面的,挺深入的。”
三宅用手心咔嗤咔嗤搓了几把脸腮上的胡须:“听不大明白,不过问就是了。”
“你莫不是在哪里有太太?”
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瓶,打开盖,慢悠悠地咽了口威士忌,又拧上盖,揣进衣袋,然后看着顺子的脸。
“干嘛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突然,刚才心里就嘀咕来着——启介提起地震时看了你的脸。”顺子说,“所以说,人看火时的眼睛是比较城实的,就像有一次你对我说的那样。”
“是吗?”
“有小孩?”
“啊,有,两个。”
“在神户?”
“那里有家嘛。大概还住在那里吧。”
“神户什么地方?”
“东滩区。”
三宅眯缝起眼睛,抬头往黑暗的海面望去,望罢又把视线收回到火上。
“对了,我不会把启介叫什么傻瓜。没道理说别人的。我也是什么都不思不想,傻瓜中的傻瓜!明白?”
“想多谈谈?”
“不,”三宅说,“不想。”
“那就算了吧。”顺子说,“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不是那样的问题。”三宅摇了下头,用手中的树枝尖在沙地上画出一种什么图形。“你可曾想过自己怎么个死法?”
顺子沉吟片刻,摇头。
“我时不时想的。”
“你要怎么个死法?”
“关在电冰箱里死掉。”三宅说,“常有的事吧——小孩钻进废弃的电冰箱里玩,玩着玩着电冰箱关了,就那么闷死在里面。就那么个死法。”
一根大漂流木一下子倾斜下来,火星四溅。三宅无动于衷地看着。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绘出颇带虚拟意味的陰影。
“在窄小的地方、在漆黑之中一点又一点死去。要是能顺顺当当闷死了还好,但不可能那么痛快。空气从哪里丝丝透入,所以很难窒息而死。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喊叫也没人听见,谁都不会注意到我。地方窄得根本动不了身,再挣扎也无法从里面把门打开。”
顺子一声不吭。
“这样的梦我做了好多回。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梦见自己在一团漆黑中痛苦挣扎着慢慢、慢慢地死去,睁开眼梦也还是没完。那是这种梦最可怕的地方。醒后喉咙 干得沙沙直响。去厨房打开电冰箱门。家里当然没有电冰箱——不知道是在做梦。但当时意识不到,一边觉得纳闷儿,一边开电冰箱门。只见电冰箱里漆黑漆黑的, 照明灯熄了。我以为停电了,把脖子伸了进去。不料电冰箱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颈。凉瓦瓦的死人的手。那手抓住我的脖颈,以极大的力气把我往冰箱里 拖。我吓得‘啊’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来。就是这样的梦。周而复始,每次都一模一样,没一处不一样,但我还是次次吓得要死。”
三宅用树枝尖捅一捅烧得正旺的圆木,然后返回原位。
“实在太活龙活现了,真的好像死了好多好多次。”
“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梦的?”
“很玖很久了,都记不得了。时而也有从那种梦中解脱出来的时期,有一年,是的……有一两年完全不做那种梦。那时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可还是卷土重来了,就在我以为不要紧的时候重新开始。而一开始就无可收拾。昏天黑地啊!”
三宅摇摇头。
“跟你说这个也不顶什么用的。”
“不不,”顺子叼起一支烟,擦燃火柴,大大吸了一口,“说下去。”
篝火逐渐走向尾声。蛮大一堆用来添加的木材已一根不剩地投入火中。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涛声似乎多少大了起来。
“有个叫杰克·伦敦的美国作家。”
“写篝火的那个人吧?”
“对,你还真知道。杰克·伦敦很长时间里一直认为自己最后将溺海而死,确信必然落得如此下场——不小心掉进夜幕下的海里,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淹死。”
“杰克·伦敦实际上可是淹死的?”
三宅摇头道:“不,喝吗啡自杀的。”
“那么说,是预感落空了。或者是硬让它落空也有可能。”
“表面上。”三宅停了片刻,“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错。杰克·伦敦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孤零零地淹死在海里了。酒精中毒,绝望深深沁入骨髓,挣扎着死掉的。预感这东西嘛,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替身。在某种情况下,那一替代物是远远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活生生的东西,而那正是预感的最可怖之处。这个,可明白?”
顺子就此思索了一番。不明白。
“自己怎么个死法,一次都没想过的么。那种事如何想得出!连怎么个活法都还完全稀里糊涂呢。”
三宅点头:“那倒是。不过么,也有被死法反向引导的那么一种活法。”
“那可是你的活法?”
“说不清楚,有时有那样的感觉。”
三宅在顺子身旁坐下。看上去他比起平时有点儿憔悴,好像老了几岁。耳朵上边有长头发竖起。
“你画什么画?”
“解释起来非常困难。”
顺子改变问法:“那么,最近画的什么画?”
“‘有熨斗的风景’,三天前画完的。房间正中放一个熨斗,就那么一幅画。”
“那为什么解释起来困难呢?”
“因为那其实不是熨斗。”
顺子抬头看他的脸:“你是说熨斗不是熨斗?”
“正是。”
“是某种替身喽?”
“大概。”
“而你只能把它作为什么替身来画?”
三宅默默点头。
扬脸望天,星星的数量比刚才多了许多,月亮已移动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三宅把手中的长树枝最后投进火堆,顺子悄然靠上他的肩。三宅的衣服沾染着数百次篝火的烟熏味儿,她把那股味儿深深吸入胸中。
“跟你说,三宅。”
“什么?”
“我么,是个空壳。”
“哦?”
“嗯。”
一闭眼睛,泪珠便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淌。顺子用右手猛地抓紧三宅粗布裤的膝部,身体簌簌发抖。三宅伸手搂住她的肩,静静抱拢。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真的空无一物。”过了许久,她才以沙哑的声音说,“彻头彻尾空壳一个。”
“晓得的。”
“真的晓得?”
“这方面我很有经验。”
“如何是好?”
“好好睡上一觉,起来一般都能恢复。”
“没那么简单。”
“或许。或许没那么简单。”
圆木“咻”一声发出什么地方的水分蒸发起来时的声音。三宅扬脸眯缝起眼睛,往上望了一会儿。
“那,怎么办才好呢?”顺子问。
“那么……怎样,马上和我一起死?”
“好啊,死就死。”
“当真?”
“当真。”
三宅继续搂着顺子的肩头,默然良久。顺子把脸伏在他旧得让人舒坦的皮夹克怀里。
“反正,等篝火熄了再说吧。”三宅说,“好容易生的篝火,想陪到最后。火熄了四下一黑,就一起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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