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外国文学名著 > 国外作家 > 村上春树 > 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

随盲柳入眠的女子(2)

“我不是说想放弃。”表弟说。

“只是烦?”

“嗯,”表弟说,“而且有点怕。真的,我不喜欢痛。其实和真的痛比起来,想象的痛更辛苦。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说,“一般人都是这样。”

他右手抓着拉环,左手小拇指放在嘴里经咬,“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看到别人痛,就想象着别人到底有多痛。可是这样的想象,和那人真正经验的痛觉,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我不会讲。”

我对表弟点头。“疼痛是最个人了。”

“到目前为止,你最痛的经验是什么?”表弟问。

“我?”我稍微有点吃惊。我没有想过会被人这样问。痛?

“身体的疼痛吗?”我问。

“是吧,”表弟说,“实在没办法忍耐的那种。”

我两手抓着拉环,茫然望着车外风景,思索着。

痛?

我发现在我里面,根本没有任何痛的记忆残留。当然我有几次骑脚踏车跌断牙齿,也有手掌几乎被狗咬穿的经验。但却都没有留下真实疼痛的印象。我摊开左手找寻狗咬的痕迹,伤痕好象消失了。随着时间经过,忘得真干脆。

“想不起来。”我说。

“可是经验应该很多吧?”

“是,”我说,“活得越久,痛的次数越多。”

表弟耸肩思索。“我不想长大,”他说,“我不想经历各种不同的痛。”他左耳倾得高高的,凝视着车上的拉环,活像一个盲人。

那年春天,发生了各种厌烦的事。我辞去工作两年的公司,离开公司后,回到家乡。本来想办完事马上回东京找新工作。但在家里过着悠闲除草、修筑篱芭的日子以 后,突然兴味索然,不想回东京了。故乡街道已没什么魅力。我在港口眺望轮船、呼吸海风,逛昔时路过的店铺,其它再也没有可做的事。以前的朋友都不在了,街 道失去了往日的感觉。眼前呈现的街道宛如一张厚纸板剪成的美工作品。也许是我的年纪增加,但也不完全如此。正因不完全如此,所以我不回东京了。我花了一整 天除清庭院杂草、躺在屋檐走廊看书、修理烤面包机,每日这样过着。

正在无事过日,姑妈正好来我家,提到要把表弟转到新的医院,问我有没有空,在刚开始时带他去几次。医院就在我以前读的高中附近,路途还算熟悉。而且我也有空,就答应了。姑妈想到我可能会请表弟吃饭,给我不少零用钱。大概是顾虑我在失业中吧。多给不妨,我就接受了。

把表弟转到新医院,主要是因为,目前为止看病的医院几乎没有治疗效果。他失聪的幅度比以前更大。姑妈埋怨医生,医生归咎他们自己的家庭环境问题,所以吵架了。

谁都不期待转到新医院后,他的听力能突飞猛进。周遭的人们对他的耳朵-虽然嘴里没有明说-几乎完全放弃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我和表弟并不是从以前就感情好。虽然我们两家住不远,大概年纪差距很多,我们并没有特别往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开始把我和表弟看成一对。他会自然把耳朵对着我,我也很疼爱他。为什么有这种印象,我一直没有想到适当的理由。我和表弟之间,其实应该没什么共同点。

现在看着他倾斜头部,将左耳朝着我的神情,却让我受到某种感动。就像曾经听过的雨声,他的障碍造成某种夸张的举动,和我的身体紧紧结合。亲戚们把我和他看成一对的原因,我似乎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表弟问。

我一副肩膀酸痛般地耸耸肩,摇头说,“嗯,什么时候好呢?”

“好象不急?”

“不急。”我说。

“辞职了?”

“辞职了。”

“为什么呢?”

“有点烦。”我说着笑了。

表弟虽不解,也跟着笑了。换另一手抓着拉环。

“你会担心没有钱吗,没有工作?”

“久了就会吧,现在还好。我有储金,辞职的时候也领了一些钱。暂时还好。担心没钱,就再找工作好了,眼前先悠闲过日子。”

“不错嘛。”表弟说。

“是不错。”我说。

公车内维持持续不断的说话声。公车过站不停。驾驶每经过一站都喊出站名,但谁都没有按下停车铃。没人对站名感兴趣,也没有新乘客上车。公车在无信号灯的坡 道上缓缓行驶。道路很宽,路面平滑,虽然车子绕来绕去,却几乎没有摇晃震动感。每当公车转变方向时,初夏的凉风就从车窗吹进来。老人们只顾聊着他们之间的 话题,无视于车外风景。凉风撩拨着老人们的头发、帽檐、围巾,他们也不在意。他们是完全安安心心坐着公车。

公车通过第七或第八站牌,表弟开始露出不安的神情。

“还没到吗?”

“嗯,还没到。”我说,窗外的风景都很眼熟,我没有感觉不安。新颖的大型公车宛如狡猾的动物,紧贴着柏油道路闷声不响,沿着坡道行驶。

表弟望着我的手表。表弟看过以后,我也看一眼手表。十点四十分。沉稳的街道,几乎看不到车子或人影。刚过上班的拥挤人潮,又是主妇们上街购物前的缓冲期。社区显得十分安静,公车几乎不停地穿过街道。

“要到我爸爸的公司上班吗?”表弟问。

“不,”我说,整理一下头发,“没有打算。为什么问?”

“只是想想罢了。”表弟说。

“你听谁说了?”

表弟摇头,“上班的话也不错。你就会一直留在这里,而且我们家确实缺人手,大家都会很高兴。”

驾驶员又报出站名,还是无人响应。公车没有减速继续往前经过站牌。我抓着拉环,眺望着很久不见的街道。胃底有一种沉积了许多空气的感觉。

“我不太适合,”我说。正望着窗外的表弟赶紧把他的左耳对着我。

“工作不合适,”我又说。说了以后,才感觉说不定会伤了表弟的心。但也没办法,没有说谎的理由。只是我的话如果做了不适当的引述,跑到姑丈的耳里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你觉得上班无聊吗?”表弟问。

“不能说无聊,只是我有其它想做的事。”

“嗯,”他说,大概明白了点。他没进一步问我,到底其它想做的事是什么。我和表弟开着嘴,静静眺望车外风景。

上升斜坡道,房子逐渐稀疏。苍郁的巨木和浓密的树荫覆盖着地面。矮墙大院和上了漆的外国人住宅。风很沁凉,转弯后,海在车的后方,我和表弟的眼睛追逐着风景。

我们到达医院,老人们还在絮絮琐琐说着话。有人提高了笑声,似乎其中一个老人说了好笑的事情,他的周围不时萦绕着笑声。我按了拉环旁的下车钮,示意表弟走 向出口。虽然曾有几个老人不经意地将目光瞥向我们,大致上都对停车或谁要下车,完全不感兴趣。我们走下路面,听到车子的油压机械自动关门的声音。满载着老 人的公车仍沿着坡道行驶,在道路的大转弯处消失了踪影。我仍然不清楚,老人们究竟要去哪里。

我望着公车的行驶方向,表弟在我身旁以同样的姿势站着。他的左耳总是对着我,随时准备接收我可能要说的话。不习惯的话,这可以说是有点奇怪的姿势,好象我一直在被人要求着什么。

“走吧。”说着,我拍拍表弟的肩膀。

约诊时间到,我看着表弟走入诊疗室,搭电梯到一楼餐厅。我看玻璃柜摆的餐点样品,不怎么好吃的样子,但是肚子真的饿了,我只好点了看来比较不会难吃的烤饼 咖啡组合。接过来尝一口后,咖啡的味道还可以,烤饼则实难吃。冷冷糊糊的,糖浆又太甜。我勉强将半个饼塞进喉咙后,剩下的实在吃不下去,只好把盘子推开。

因为是平日上午,餐厅除了我,只有另外一家人。入院的父亲看来四十多岁,母亲带着两个小女孩来探病。小女孩是双胞胎,穿著同款洋装,两人都弓着身体正在喝橘子汁。父亲大概受伤或生病,不像很严重。双亲和两个孩子的脸上都浮着无聊乏味的表情。

窗口前面有一片大草坪。草剪得很整齐,还有砂石铺成的散步道。各处都有洒水器,不停旋转着,为草地洒水。两只尾巴很长、叫声很大的马儿飞越草地上空,从视 野消失。宽阔的草坪前是网球场和篮球场。网球场确实张着网,却没人打球。沿着网球场与篮球场,耸立宛如一面墙壁般的高大榉树。从枝叶之间可窥视海面。枝叶 很繁密,虽然不能清楚看见水平线,却可隐约看到小小的波浪,在初夏太陽照射下,闪着眩目的光芒。

窗子正下方是铁丝网围起来的家畜小屋。有五间小屋,可能以前饲养各种不同的动物,现在只剩下山羊和兔子。山羊一头,兔子两只。两只褐色的兔子在忙着吃草。山羊彷佛脖子很痒,不停往铁丝网的支柱摩擦。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宽阔草坪、海面、网球场、兔子、山羊、双胞胎女孩喝着橘子汁……这样的景色。这当然是错觉,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草坪、海面、网球场、兔子、山羊、双胞胎女孩等等,不可能在别的地方看过完全一样的。

我喝着咖啡,两脚靠在面前的椅子上。闭上眼,喘一口气。闭上眼后,彷佛看到厚重的闇黑里,出现了一块疙瘩样的物质-某种白色钻石般的气体,有如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会膨胀、又会收缩。奇妙的东西。

再张开眼,一家四人早已不见踪影,餐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点烟。我无聊时都是如此,眺望香烟的烟雾度过茫茫的时间。我吸一支烟,喝口玻璃杯里的水,再闭上眼,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残留在脑海。

说也奇怪。我上次到医院是八年前。和这里完全不同外观的医院。那家医院也有餐厅,但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一排夹竹桃。那家医院很老旧,充满雨后陰湿的味道。不致和这家医院混淆才对。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那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努力回想,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一件都想不起来?我的脑海浮起那年,班上几张熟悉的脸孔。但也仅只如此,和发生什么事或情境,都没有直接关连。

并不是真的失去记忆。不如说,头里面的记忆塞得太紧,不知该如何唤出来。某种控制装置激活,就把好不容易才从头里小洞爬出来的记忆,有如剪断蜥蜴般地剪成数段,变成一堆纷散的记忆断片。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我和友人沿着海岸骑车到那家老旧医院。他的女友胸腔手术入院,我们去探病。

不是严重的手术,她的胸部天生有一条肋骨向内弯,因此进行矫正肋骨的手术。不是很紧急,只是与其等到年纪大才做手术,不如趁年轻先做。所以才利用暑假期间手术。虽然手术本身很快就完成,由于肋骨位置太接近心脏,医师嘱咐需术后观察。入院做精密检查也好。约需入院两周。

我们共骑一辆山叶一二五CC机车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我没有很想跟着友人去探望女友,是他拜托我无论如何一道去的。“去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说。我和他都没有上过大医院,是什么样子没法想象。

半路上,他在糕饼店前停下,买一盒巧克力。我一手抓着他前面腰带,一手提着巧克力盒。那天很热,我们的T恤湿透又被风吹干。如此反复好几次,有如家畜小屋的气味。友人驾着机车,一路不停大声唱歌。坐在他后面闻着他腋下的汗味,我的头快炸了。

我们到达医院大门前,将机车停放岸边,先找树荫躺下喘口气。海滩很脏,夏季快终了,游泳人数不多。我们有十五分钟之久边吸烟边说话。我想到就是那个时候巧克力融化了。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巧克力。

“不会有些奇怪?”他说,“也就是现在,像这样的光景,我们两人在这里。”

“不奇怪。”我说。

“我也知道并不奇怪,”他说,“但还是怪怪的。”

“例如什么?”

友人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场所或时间,一定是哪里不对。”

八年前的事,友人现在已经死了。已不在了。

我拉开椅子站起来,走向收款机的女孩,买了咖啡点券,交给女侍后回到桌子,再度眺望着海面。第二杯咖啡送来了,咖啡杯旁附着砂糖包、一小球奶精。我撕开糖包,将砂糖倒入烟灰缸,在上面淋上奶精,搅拌烟灰,像在拌泥土。为什么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如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不知不觉做了这件事。看到烟灰缸里的砂糖、奶精、烟叶混成一团烂泥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常常这样,不擅压抑感情。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