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人(2)
“是的。”老人说,“是在这里。小人每天在这里跳,革命前。”
老人说,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地方的小人躲进这家象工厂职工们聚集的酒馆先是做勤杂工那样的活计来着,不久跳舞才能得到了承认,开始被作为舞者对待。职工们因 希望看年轻女子跳,起始对小人的舞嘟嘟囔囔说三道四,但不多日子便谁都无话可说,端着酒杯看小人跳舞看得出神。小人的舞同其他任何任的都不一样。一句话, 小人的舞得以把观众心中平时弃置未用甚至本人连其存在都未意识到的情感,像掏鱼肠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扯拉出来。
小人在这酒馆大约跳了半年。酒馆里天天客人爆满。全都是来看小人跳舞的。通过看小人跳舞,客人沉浸在无限喜悦或无限伤感之中。自那时起,小人便已掌握了一种技艺,即全凭舞的跳法来任意左右观众的情绪。
后来,跳舞小人的事传到一个在附近拥有领地且同象工厂也有不浅因缘的贵族团长(此人日后被革命军逮住活活闷进装过动物胶的铁桶里)的耳朵里,并由贵族团长 传入年轻皇帝的耳朵。喜好音乐的皇帝说无论如何都要看小人跳舞。一艘带有皇室徽章的垂直导向船朝酒馆开来,近卫兵们必恭必敬把小人接去宫廷。酒馆主人得到 了数额多得过分的赏钱。酒馆顾客们自是愤愤抱怨一番。但抱怨皇帝当然无济于事。他们只好喝啤酒喝美佳特,仍像以前那样看年轻女子的舞。
与此同时,小人得到宫廷一个单独房间,在那里由宫女们擦洗身体,穿上绸缎衣服,并被教授在皇帝面前要注意的礼节。翌日晚,小人被领到宫廷一个大厅。待他一 到,大厅里的皇帝直属交响乐团即开始演奏皇帝谱写的波尔卡舞曲。小人随之起舞。开始跳得很慢。众人屏息敛气盯视小人,谁都说不出话来。几个贵妇人晕倒在 地。皇帝不由自主地将斟有金泊酒的水晶杯碰落在地,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杯碎的声音。
说到这里,老人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前,用手背抹了下嘴,又用手指捏弄大象形台灯。我等老人继续下文,但老人好半天都不开口。我叫来侍者,又要了啤酒和美佳特酒。酒馆里变得一点拥挤,一个年轻女歌手开始在台上调吉他弦。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啊,”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革命爆发,皇帝被杀,小人逃跑。”
我臂肘支在桌上,双手抱也似的端起大啤酒喝啤酒,看着老人的脸问:“小人进宫不久就爆发革命了?”
“是的,有就一年吧。”老人说着,打了个打嗝儿。
“不太明白,”我说,“刚才你说不许把小人的事公之于众,这是为什么呢?莫非说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这个嘛棗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革命军始终在拼命搜寻小人行踪。那以来已过去了漫长岁月,革命早已成为老皇历,然而那些家伙仍在寻找跳舞的小人。至于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却是不晓得。传闻而已。”
“什么传闻?”
老人脸上现出仿佛难以启齿的神情。“传闻终归是传闻,据说小人在宫廷里没起什么好作用。也有人说革命是因此才发生的。关于小人我知道的只这么多,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人“呼”地叹口气,酒一饮而尽。桃色液体从他嘴角淌出,顺着脏兮兮的衬衣滴下。
小人再没梦见。我每天照常去工厂制作象耳。用蒸汽把象耳弄软后,拿锤子打平,剪断,加料扩大五倍,烘干后划上皱纹。午休时喝同伴吃着盒饭谈论第八工序新来的年轻女孩。
象工厂有不少女孩。她们主要做连接神经系统、缝合、清扫一类活儿。我们一有时间就谈女孩,女孩一有时间就谈我们。
“那可是惊人漂亮的女孩呦,”同伴说,“大家全都盯住不放,但还没人能搞上。”
“就那么漂亮?”我半信半疑。以前有好几次听人说后特意跑去一看,实际上并不见得怎么样,这类传闻大多不可信以为真。
“不骗你的。不信你去亲眼看看好了。如果那还不算漂亮,最好去第六工序做象眼那里换一对新眼睛来。我要是没老婆,肯定死活把她哄到手。”同伴道。
午休已经结束,但我们车间照例闲着,下午几乎没事可干。于是我决定适当编造一点事由去第八工序那里看看。去那里要穿过长长的地下隧道。隧道口有保安员守卫。但因是熟人,没吭声就把我放了进去。
出得隧道是一条河,沿河下行不远就是第八工序厂房。房顶和烟囱均为粉红色。第八工序负责做象腿。四个月我在此干过,情况了如指掌。不料门口年轻的保安员却是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什么事?”新保安员问。这小子身上的制服还新得有棱有形,看样子不大好通融。
“神经线不够了,来借神经线的。”说罢,我清清嗓子。
“奇怪,”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制服说,“你是象耳车间的吧?耳部和腿部的神经线应该部具有互换性的嘛。”
“说起来话长,”我说,“原来打算去象鼻车间借来着,但那里没有多余的。但他们说腿部线部够,如果能调剂一根,把细线转借过来也可以。同这里一联系,说是有多余的,叫过来取,所以这就来了。”
他啪啦啪啦翻动文件夹,“可我没有听说啊。这种走动应该有联系才是。”
“怪事。是哪里出错了,跟里面的人说过要他打好招呼的。”
保安员罗罗嗦嗦磨蹭了一会。我吓唬他说若是误事上边怪罪下来你可得负责任,他这才嘟嘟嚷嚷放我进去。
第八工序腿部作业区是一栋空空荡荡的扁平建筑物。一半在地下,长方形,粗粗拉拉的沙地面。地面恰与眼睛一般高,开有采光用的窄玻璃窗。天棚交错着可移钢轧,几十根象腿吊在上面,眯眼细看,俨然象群而降。
场内共有三十几个男女在劳作。建筑物里一片昏暗,加之全逗戴着帽子口罩以至防尘眼镜,根本搞不清哪里有新来的女孩。好在其中一个我过去的同事,便问他新来的女孩是哪个。
“15台安脚趾那个。”他告诉我,“不过想要花言巧语还是死心为好,简直龟甲石一般坚固,根本奈何不得。”
我道声“谢谢。”
15台安脚趾的女孩身段甚是苗条,活像中世绘画里走下来的“少年”。
“对不起。”我打声招呼。
她看我的脸,看我的制服,看我的脚下,又看我的脸。然后摘下帽子,取掉防尘眼镜。果然漂亮得令人吃惊,头发弯弯曲曲,眸子海一般深邃。
“什么事?”女孩问。
“有时间的话,明天星期六晚上一起跳舞去好么?”我一咬牙约道。
“明天晚上是有时间是打算去跳舞,但不跟你去。”她说。
“跟谁有约?”我问。
“什么约也没有。”言毕,她重新戴帽戴防尘镜,抓起台面的象趾,测量趾尖尺寸。趾尖略宽,她拿过凿子麻利地削了起来。
“既然没有约会,和我一起去好了!”我说,“有伴儿岂不比一个人去有意思?晚饭我晓得一家味道好的饭馆。”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要是你也想跳,随便去跳不就是了!”
“去的。”
“请便。”说罢她不再理我,埋头做工。她把凿子削好的脚趾放在脚掌前端的凹窝理,这回大小正相应。
“就新手来说还蛮有两下子嘛。”我说。
她再不应声。
这天夜里,梦境中在此出现小人。是梦这点这次也绝对清楚。小人坐在森林广场中央一根圆木上吸烟。这回唱片和磁带都没放。小人神情憔悴,看上去比第一次见时稍微显老。尽管如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革命前出生的老人,感觉上至少多比我大两三岁。精确的看不出。小人的年龄原本就是不易弄清的。
我因无事可干,便围着小人来回兜圈,看天,随后在小人身旁坐下。天空陰沉沉的,乌云往西漂移,看样子随时都可能下雨。小人大概因此才把唱片和磁带藏在什么地方以免淋湿。
“嗨。”我招呼小人。
“嗨。”小人应道。
“今天怎么不跳?”我问。
“今天不跳。”小人说。
不跳舞时的小人显得弱不禁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据说曾在宫廷炫耀过权势,此时根本看不出来。
“不大舒服?”我问。
“啊,”小人说,“心情不好。森林里陰冷陰冷,老是一个人住在里面,好多东西都让身体吃不消。”
“够你受的。”
“需要活力,需要充溢身体的活力,需要足以连续跳舞足以满山奔跑淋雨也不感冒的新鲜活力,非常需要。”
我“唔”一声。
我和小人在圆木上默坐有时。头上很空旷,树梢迎风奏鸣,树干间蝴蝶时隐时现。
“对了,”小人道,“你可有什么事求我?”
“有事求你?我愕然反问,能求你什么呢?”
小人拾起一条树枝,用枝尖在地面画画出星形。“女孩的事。不是想得的到那个女孩吗?”
说的是第八工序那个美少女。我心中一惊,小人竟连这种事都知道。不过,梦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想倒是想,可求你不顶什么用吧?只能由自己想办法。”
“你想也没用。”
“是吗?”我有点冒火。
“当然,想也没用。你生气也罢,怎么也罢,没用就是没用。”小人说。
或许其言不差,我想,小人说得对。无论从哪一点看我都是平庸之辈。没有任何值得向人炫耀的东西,没有钱,相貌又不英俊,嘴也不会说棗毫无可取之处。性格我 想还过得去,工作也够热心,较受同事喜欢,身体也挺健壮。但不属于年轻女孩一见钟情那种类型。如此角色想单靠耍嘴皮打动那个档次的美人,的确大不容易。
“不过,我若助你一臂之力,或许能有眉目。”小人悄声低语。
“助什么力?”我受好奇心驱使问道。
“跳舞。那女孩喜欢跳舞。所以,只要你在她面前舞跳得好,她保准属于你的,往下你只管站在树下等苹果自行掉下来好了。”
“你能教我怎么跳?”
“教倒可以。”小人说,“只是一两天教不出名堂,天天练起码也得练半年才行。不然跳不出打动人心的舞来。”
我无奈地摇摇头:“那不成的。等上半年,她早就给哪个小子甜言蜜语攻破了。”
“什么时候跳?”
“明天,”我说,“明天周六晚上,她去舞厅跳舞,我也去,在哪里请她跳舞。”
小人用树枝在地面画出几条直线,又在上面拉几道横线,构成奇妙的图形。我默不作声,定定注视小人手的动作。片刻,小人把吸短的香烟从嘴唇拿开,“噗”地吹落在地,抬脚踩死。
“也不是没有手段。如果你真想得到那女郎,”小人说,“是想得到吧?”
“当然想。”我说。
“什么手段想听吧?”小人问。
“讲给我。”
“不难,我进到你身体力里去,借你身体跳舞。你嘛,身体健壮,力气也有,想必跳得成的。”
“身体是什么人都比不得,”我说,“可那真能做到?真能进我身体内跳舞?”
“能。那一来,那孩子肯定是你囊中物,我敢保证。不光那孩子,任何女人都手到擒来。”
我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如此未免过于顺利。问题是小人一旦进入我体内,便有可能再不出去。致使自己的身体由小人据而有之。哪怕再为了弄到女孩,我也不愿意落得那半下场。
“不放心吧,你?”小人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怕身体被我篡夺。”
“因为听到不少你的传闻。”
“不好的传闻?”
“啊,是的。”我说。
小人以尽知内情的神情抿嘴一笑:“别担心。我再有本事,也不至于将别人身体轻易据为己有。那是需要签合同的。就是说只有双方同意才办得到。你不想永远出让身体吧?”
“那当然。”我打个寒战。
“不过若是完全无偿地帮你哄骗女孩,作为我也没意思,这样好了,”小人伸出一指,“有个条件。条件不难,反正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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