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人(3)
“什么条件?”
“我进入你体内,并进舞厅邀女孩跳舞,讨她欢心,而由你对女孩随心所欲。这时间里你一句话也不得出口,在女郎彻底到手之前不得出声棗就这个条件。”
“不开口又如何哄得了女孩呢?”我提出异议。
“放心,”小人摇下头,“无须担心。只要我的舞,任何女人都乖乖就擒,放心就是。所以,从跨入舞厅第一步时起到女郎彻底就范之前万万不得出声,听明白了?”
“要是出声呢?”我问。
“那时你的身体就成我的了。”小人说得满轻松。
“如果一声不出地顺利结束?”
“女人就是你的。我从你体内出来返回森林。”
我深深叹口气,思索到底如何是好。这时间小人仍拿树枝在地面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一只蝴蝶飞来,落在图形正中。老实说,我有些怕。我没有把握做到自始至终 都不开口。但不那样做,自己基本没有可能把女孩儿搂在怀里。我在脑海中推出第八工序那个削象趾的女孩的姿容。无论如何我都想把她弄到手。
“好吧,”我说,“试试看。”
“一言为定!”小人道。
舞厅在象工厂正门旁边,每道周末晚上,舞池便给工厂的年轻职工,女孩们挤得水泄不通。在工厂做工的单独男女几乎全体涌来这里。我们在此跳舞、喝酒,同伴聚在一起交谈。恋人们不大工夫便跑去树林抱作一团。
“令人怀念啊!”小人在我体内不胜感慨地说,“跳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群众、酒、灯光、汗味儿、女孩香水味儿,实在叫人怀念!”
我分开人群找她。几个熟人见了拍我肩膀打招呼,我也报以微笑,但只字未吐。很快,交响乐队开始演奏,但还是没找到她。
“莫急!时间早着哩,好戏才刚开始。”小人说。
舞池呈圆形,在电力驱动下缓缓旋转。椅子包围似的绕舞池摆了一圈。高高的天花板悬着偌大的枝行吊灯。精心打磨过的地板宛如冰盘闪闪反射着灯光。舞池左侧如 体育场看台一般高高耸起,上面是乐队。乐队分两组,均为大型交响乐队,每30分钟轮换演奏一次,整个夜晚不间断地送出华丽的舞会音乐。右边的乐队有两个极 具气派的大鼓,队员们前胸全部别有红色的大象标志。左边的乐队一字排出拿手的长号,胸前的大象标志是绿色的。
我坐在席上点了啤酒,打好领带,点燃香烟。拿酬金的陪舞女郎一个个转到我桌前,邀道:“嗳,潇洒的帅哥,跳个舞吧!”但我没有理睬。我手托下巴,用啤酒润 着喉咙,等她出现。一个小时过去也没来。华尔兹、狐步舞曲、鼓声巴特尔、小号高音白白荡过舞池。我觉得说不定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而只是捉弄我。
“放心,”小人低声道,“保证来的,只管以逸待劳好了!”
她出现在舞厅门口,时针已转过9点。她身穿光闪闪的贴身连衣裙,脚上是黑高跟鞋,性感十足,顾盼生辉。在她面前,整个舞厅都仿佛黯然失色。几个小伙子一眼发现她邀她同舞,她一甩胳膊轻轻挡开。
我以便慢慢啜着啤酒,一边用眼睛跟踪她的动向。她在隔着舞池的对面一张桌旁坐下,要了红色鸡尾酒,点燃长长的纸卷烟。鸡尾酒她几乎一口未沾。吸罢一支,她碾灭烟离座立起,以俨然走向跳水台的姿势款款滑入舞池。
她不同任何人搭档,兀自一个人跳。乐队正演奏探戈。她漂亮地跳起探戈,旁观都令人陶醉。每一摆头,她那长长的头发便如疾风掠过舞池,修长白皙的手指飒然有 声地波动空气的琴弦。她全然无所顾忌,只为自己独舞。定神看去,恍惚梦境的继续。于是我脑袋有点混乱起来,假如我是在为一个梦而利用另一个梦,那么真正的 我又究竟在哪里呢?
“那女孩的确跳得精彩,”小人说,“跟她倒是值得一跳。差不多该上去了!”
我几乎下意识地从桌旁起身步入舞池。我挤开几个男子上前,站在她身旁“咔”一声并齐脚跟,向众人表示即将起舞。她边跳边一闪瞟一眼我的脸。我莞儿一笑。她没有回应,继续独舞。
起始我跳得很慢。随后一点点加快速度,最后竟跳得旋风一般。我的身体已不是我的身体。我的手、脚脖颈自行其是地在舞池里淋漓酣畅地跳之舞之。我可以在任其 跳动的同时清晰地听取星斗的运行潮水的涌流声风的拂掠声。我觉得所谓跳舞即是这么一种东西。我踢腿、扬臂、摆头、翩然旋转。旋转时脑海中百晶晶的光球纷然 四溅。
女孩瞥我一眼,她随我旋转一圈,重重踏一声脚。我感觉得出她体内也白光四溅。我觉得十分幸福。这样的心情生来还是第一次。
“如何,比在什么象工厂劳作快活得多吧?”小人道。
我什么也没回答。口中干巴巴的,想出声也出不得。
我们不知连续跳了几个小时,我主导舞步,她配合默契。那是堪称永恒的时间。后来她以实在筋疲力尽的情态止住舞步。抓住我的胳膊。我棗也许该称为小人棗也停了下来。我们停立在舞池中央面面相觑。她弓身脱下黑高跟鞋,拎在手上再次看我的脸。
我们离开舞厅,沿河边行走。我没有车,只好一个劲儿走下去。不久,路爬上舒缓的斜坡,四下笼罩在夜间开放的白色野花的香气中。回头望去,工厂的建筑物在眼 下黑黝黝展开。昏黄的灯光和交响乐队演奏的节奏多变的曲目如花粉一般从舞厅洒往四周。风柔柔地吹来,月亮往她秀发透下湿润润的光。
她和我都没开口。跳舞后什么都无须说。她像是由人领路的盲人始终抓住我的臂肘。坡路顶头,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松林环绕,宛如平静的湖泊。柔软的青草齐刷刷齐腰铺开,在夜风吹拂下跳舞似的摇摇摆摆。点点处处探出花瓣闪光的花朵,在呼唤飞虫。
我搂着她的肩头到草地正中,一声不响把她按倒在地。“好一个不开口的人!”她笑,把高跟鞋往旁边一甩,双臂缠住我的脖颈。我吻在她嘴唇上,然后离开身体重新看她的脸。她的确美如梦幻。能如此把她抱在怀里,自己都难以置信。她闭起眼睛,似在等待我的吻。
我的面目发生变异就在这个时候。最初从鼻孔中有什么软乎乎胀鼓鼓的白东西爬出。蛆!见所未见的大蛆。蛆从两侧鼻孔一条接一条爬了出来,令人作呕的死臭突然 雍塞四周。蛆落在她嘴唇,又从嘴唇落往喉部,有的甚至爬过眼睛钻入头发。鼻子表皮一片片卷起,下面溶解了的肉黏糊糊往四周扩展,最后只剩下两个黑孔。而蛆 群仍从中蠢蠢欲动,蛆身粘满腐肉。
两眼有脓冒出。眼球被脓水挤压得一抽一抽地抖动两三下,随后长拖拖垂在两的两侧。起深陷的空洞里白线球一般盘着一团蛆。腐烂的脑浆里也有蛆聚在一起。舌头 如大大的癞蝓晃悠悠从唇间垂下,旋即腐烂掉下。齿龈溶解,白牙一颗颗份份落下。蛆虫到处咬破滑溜溜的头发探出头来。尽管如此,她搂在我后背的双臂仍未放 松。我无法挣脱她的胳膊,无法侧过脸去甚至无法闭眼。胃里的沉积物翻了过来。耳畔传来小人的笑声。
女郎的脸仍溶解不止。筋肉像被什么弄得歪歪扭扭,下颚脱环,嘴豁然洞开,浆糊状的肉、脓、蛆趁势一同四溅。
我使劲吸一口气,准备大声喊叫。我希望有人棗谁都可以棗把我从这地狱中拉出。但终归我没有叫。我几乎凭直觉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实际发生的。不过是小人设的圈套而已。小人想让我出声,只笑我出一声,我的身体便将永远归小人所以。而那正是小人求之不得的。
我咬紧牙关,闭起眼睛。这回得以顺利闭上,无任何阻力。一闭眼睛,传来风掠过草地的声响。我可以感觉出女郎的手指在死死扣进我的背。我毅然决然搂住她的身 体,拉过来朝烂肉上大约曾有嘴的位置吻下去。黏糊糊的肉片和蠢蠢欲动的蛆团贴住我的脸,难以忍受的死臭直冲我的鼻腔。但这只是一瞬之间。睁开眼睛时,我正 和原来娇美的女孩相互接吻,柔和的月光照着她桃红色的脸颊。我明白自己战胜了小人:我终于一声未发地做完一切。
“你赢了,”小人以甚为疲惫的声音说,“女郎是你的,我离去就是。”
小人旋即脱离我的身体。
“不过这不算完,”小人继续道,“你可以获胜许多许多次,失败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就前功尽弃。而你迟早必败。败就一切都完了。记住,我将一直等下去,等待那一天。”
“你为什么非抓我不可呢?”我向小人喊道,“别人为什么就不行?”
但小人没有回答,只是笑。小人的笑声在四周回荡片刻,尔后被风吹去。
终归给小人言中。眼下的我正受道全国警察的追捕。在舞厅看见我跳舞的一个人里可能是那个老人,他跑去当局检举我跳舞时有小人钻入体内。我的同伴证实说一次 我讲起过小人。于是对我发出逮捕证。一队警察前来包围工厂。第八工序那个美少女来我车间偷偷告诉我的。我飞身逃出车间跳入储藏成品象的水池,跨上一头象逃 进森林。当时踩死了几个警察。
就这样,我差不多一个月从这片森林跑去那片森林从这座山转到那座山。靠吃树果吃昆虫喝溪水活命。但警察人多势众,他们迟早会逮住我。而一旦被逮,据说恐怕便要以革命的名义把我绑上绞盘撕得七裂八半。
小人每天夜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叫我进入他体内。
“至少这样可以避免给警察逮去撕成八快。”小人说。
“但要永远在森林里跳舞,是吧?”我问。
“正是。”小人回答,“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说罢,小人嗤嗤窃笑。
然而我哪个都不能选择。
传来犬吠声,几条狗的吠声。他们将很快赶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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