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2)
我回来的第四个晚上大发了一通脾气,在房间里到处摔摔打打弄出很大动静,毫不顾及这是否会把别人吵醒。这个晚上算是毁了,当下的情欲更新戛然而止。 我脱下靴子甩到地板上,爬上床去胡乱地发泄着想找人吵架,想找谁来骂一顿才好,可一边又为自己的孩子气感到羞赧万分。身边的这个女人在我生命中引出的一切 我都不可理解。在这个不完整的身体上我已慢慢接近一种古怪的欣悦感,但现在突然感到非常不对劲,我觉得那几个夜晚我好像是在跟塞着稻草蒙着皮革的人体模型 交媾。我曾在她身体里看见了什么?我试图回忆起尚在那些制造痛苦的医生们修理她之前的事情。然而,她和别的野蛮人被带到这儿呆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的视线肯 定忽略了她。在我脑子里的某个网格组织里,这个记忆肯定储存着,我却没法把它找回来。我能够回忆起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甚至可以回忆起那小孩。我能够回忆 起许多细节:磨损的羊毛披肩;那可爱的孩子的发绺下一层细汗的光泽;我可以回忆起那个有着一双骨节粗大的手的男人,他后来死了;我相信,如果再使劲想想, 我都能重新勾画出他的脸来。可是在他的身边,那女孩应该有的位置,却是一个空档、一个空白。
半夜里我被这姑娘摇醒,细弱的呻吟还在空气中回荡。“你睡着的时候在大喊大叫,”她说,“你把我吵醒了。”
“我喊叫什么了?”
她咕哝了几句,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
后半夜她又一次摇醒了我:“你在大喊大叫。”
我脑袋发涨,懵懵懂懂地觉出一股忿恨不平,我努力省视自己的内心,可是只看见一个旋涡,一个内心深处湮没了的旋涡。
“是做梦吗?”她问。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可能是那个带风帽的孩子搭建城堡的梦又回来了吧?如果是,那味道、那气息就错不了,或者是梦的余波一直还缠绕着我。
“有些事情我还得要问你,”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当你被带到这里来,第一次被带到兵营院子里来的情形?卫兵们叫你们全部坐下。你坐在哪里?你的脸朝什么方向?”
透过窗子,我看见几朵云彩穿过了月亮的面庞。黑暗中,睡在旁边的她开口道:“他们让我们一起坐在阴凉里。我坐在父亲旁边。”
我回想起她父亲的样子。沉默中,我试着让记忆再现当时的炎热、扬尘和那些疲惫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所有我可以回忆起来的情形是:我吩咐囚犯们靠着 营地墙壁阴凉处一个挨一个地坐着。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我记起了她的羊毛披肩、她袒裸的乳房。那孩子啼哭着,我听到了这啼哭声,那是因为过度疲乏 喝水都困难。那母亲破衣褴衫的,也准是渴得要命。她看着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向我提出请求。接下去是两个模糊的形体。模糊不清但还是呈现出来了:在半明半 暗的想像中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可以把他们的模样勾勒出来。然后是这女孩的父亲,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叠放在自己面前,帽檐压在眼睛上面,他没有抬头往上看。现 在,我转向他身旁的那个空档。
“你当时坐在你父亲的哪一边?”
“我坐在他右边。”
但是,那男人右边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我费神地聚拢起记忆,都能看见他身边地上的一颗颗小石子,还看见了他身后墙壁的纹质。
“说呀,你当时做什么来着?”
“没做什么,我们都累垮了。我们天一亮就上路了,路上只停下来休息过一次。我们又累又渴。”
“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我们都看见你的。”
我双臂抱膝,殚精竭虑,凝神静思。那男人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白,但是女孩的影像已经模模糊糊地出来了,那是一种光晕一种气氛,慢慢浮现出来。现在!我 催促着自己:现在,我要睁开眼睛,她就在那儿!我睁开眼睛。在一个模糊的光影里我终于想出了她在我旁边的形状。一阵情感的涌动,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的 脸。这是一个没有反应的生命。就像抚摸一座坟墓或是一个球体,如果有什么,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我一直试着回忆这一切发生以前你的样子,”我说。“但我发 现这很难。遗憾的是你也不能告诉我。”我没指望听到她否认这一点,事实上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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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新近应征入伍的特遣部队到达这里取代已在边境服满三年兵役即将离开这里回家去的老兵。这支部队的头儿是个年轻军官,他将是这里的管理者之一。
我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同事跟我一起在小客栈共进晚餐。那天晚上的气氛很不错:食物精美、酒水丰盛,我的客人说起他和部下在眼下这样一个艰难时节开拔到 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区途中的故事。他把三个同伙丢在路上了,他说:一个是晚上离开帐篷,说是听从大自然的召唤,就此一去不回;另外两个掉队的时候几乎已经可 以看见这儿了,他们溜开去躲进了芦苇丛里。麻烦不断的家伙,他这样称他们,丢了就丢了,他一点都不感到惋惜。我倒是在想,他们这样开小差跑掉是不是很愚 蠢?绝对愚蠢,我回答。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掉?不知道。他说:他们没受到任何虐待,给每个人的待遇都很公正,但是,当然啦,当兵吃粮嘛……他耸 耸肩。他们走得早一点或许会更好些,我暗示道。这个地区不是很太平。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藏身之处的话,他们就死定了。
我们聊到了野蛮人。有一点他很确信,他说,在来的路上,他们被野蛮人远远地跟踪了一段路。你肯定他们是野蛮人吗?我问。他们还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他反问。他的同事也都同意他的说法。
我喜欢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的样子,喜欢他对边境地区的新见解。他成功地率领他的人马在这严酷的季节来到这里当然值得嘉许。当我们的聚会伙伴提出时间 已晚,准备告辞时,我却硬要留住他。午夜时分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喝酒。从他嘴里听到一些首都的最新消息,我很长时间没去过首都了。我说起那儿有几处能勾起某 种怀旧情绪的地方:街心花园的凉亭,音乐家们在那儿为川流不息的人群演奏,晚秋时节人们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栗树落叶;我还记得一座桥,从桥上可以看见月亮 投入水中的倒影,涟漪中荡漾着天堂之花形状的山墙。
“部队总司令部有传言,”他说,“将在春天发动一次对野蛮人的大扫荡,迫使他们从边境退到山区去。”
我很遗憾追忆往事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我不想这个晚上在争辩中结束。但是我却这样回答他:“我敢肯定那只不过是个传言罢了:他们不会真的执意进行这 样的行动。那些我们称为野蛮人的不过是一些游牧部落的人,他们每年在高地和低地之间迁徙,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决不会让自己被封锁在山区里。”
他奇怪地看看我。这是第一次,我觉出这个夜晚有个障碍兀然而现,一个横亘在军人和平民之间的障碍。“但可以肯定,”他说,“这事情不妨摊开来说,这 就是战争的目的:把一个强制性的抉择强加于某些不情愿主动执行的人员。”他带着一种军校士官生年少气盛的坦率俯视着我。我断定他正在把当下的情形记在心 里,他会记住我如何不愿配合一个从局里来的军官,这情形肯定已在他心里过了好几遍了。我几乎猜得出他是怎样看待眼前的事情:一个职位卑微的民事执行官,多 年来在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地方呆着,早已沉沦颓丧,懒散倦怠的边地风习已经使他的思想老化,他仅以权宜之计来考虑帝国的安全,试图侥幸地维持一个不稳定的 和平。
他向前倾过身子,一脸毕恭毕敬的孩子气的困惑表情:“请告诉我,先生,说句私底下的话,”他说,“这些野蛮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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