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3)
下饭莱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在岛饲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他用迎合对方的殷勤口气说,“如果有跟矢野小姐联络请告诉她,想法改变的话,请随时和我联络,因为只有我才能正确地写她的故事。我有这个自信,请您一定要这么告诉她。”
“我想她不会改变主意的。”野平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转达。”
没有任何来自布美子的消息。鸟饲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不免感到恢然。已经连名字都想好的书,主角却逃跑了。可以看出这本书不会有什么下文。
鸟饲曾经有好几次想尝试看看,没有布美子本人能不能写得下去,但实在相当困难。就算和事件的被害人接触问出些什么来,没有布美子本人的描述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因其他工作插进来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二月了。圣诞夜的晚上和编辑好友到新宿喝酒,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家。一进门老婆就说:“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打电话来说她叫矢野布美子。你认识吗?说什么病了住院,我弄不太清楚,我一说我先生还没回来,她就说还会再打来。”
妻子并没有问布美子住在哪一家医院。她对一位不认识的女性打电话来找自己先生的事,好像有一点在意。因为被老婆误会,鸟饲就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下。妻子睁大了眼说好可怕,她就只说了这句话。
鸟饲一直等待着,祈盼布美子会再打电话来。过了四、五天都音讯全无。等得不耐烦的鸟饲决定一家一家去搜寻。就在那天下午,收到了一封限时信,是布美子寄来的。
这封信相当长。包皮括寒暄的话,珲有对自己突然的失踪表示歉意。至于思了重病还有死期已近的事,就像写公文一样平淡地描述。接下来这么写着:
“从野平夫妇那儿听说,您说唯有您才能正确地写我的故事。我对您这么热心的真意到底如何并不了解,但是会有人对像我这样的人感到兴趣,光是这一点,我就觉 得必须向神感谢了。如果我所犯下的罪,多一点基于单纯的动机的话,大概会被您说动吧,至少不会像这样躲起来写这封自我辩解、无聊的长信。我为什么无法接受 您的提议,对您来说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很坦白地告诉您,关于那个事件,我有相当大的秘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甚至在法庭上也没有泄露过一个字。这个秘密绝不是可以写到书上的那 种,那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但尽管如此,不提这个秘密是无法一窥我犯罪的全貌。您了解吗?我犯下不该犯的罪,我认为只有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 里,唯有如此才能赎罪。原本应该当面向您表达这件事的,但请您大老远来也不好意思。所以就拿笔写了这封信,请您原谅我用这个方式来向您作最后的致意。”
在信的结尾还有一行附注:“请您看过后马上烧掉。还有我看了您的书,相当感动。”
信中没有提到医院的名称,但邮戳是涩谷区的广尾。鸟饲开始一家一家打电话到那附近的医院去。等找到布美子住院的医院时,已是第二天的三十号了。出来接听电话的是在医院服务的女性,电话中低声放着的,是快要过年了的旋律。
天气晴朗;暖和的除夕下午,鸟饲访了位在涩谷区、布美子住院的综合医院。布美子在三天前,才从五人房搬到了单人病房,朝西的病房面向着医院的后街。他一打开门,穿过百叶窗射进的柔和陽光,化作细微的光线迎接他。布美子好像瘦了一圈,但是气色还好。一看到鸟饲便慌张地想起身,这时好像身体不知哪部分作痛似的,为了忍住而轻轻闭上眼睛。但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受末期癌症而苦的病患。
鸟饲将带来的花和水果通过去时,布美子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低下头:“还麻烦您找到这儿来。”
“找人、找地方我最在行了。我看了你的信后想见你一面,就跑来了。”
“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您会来。”
“你想我已经放弃了吗?”
“不、也不是这样,是我在那封信中已将我的心情……”
“好了。”鸟饲制止她说,“看了你的信已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事件的背后并不单纯。不过请安心,我不会勉强你的。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真的。”
这话是一半真、一半假。第一次被采访对象引诱出这么强烈的执笔愿望,鸟饲相当冷静。在查出布美子住院的地方后,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关在房里想对策。要怎么做才能把布美子心中的秘密,以及如何能让她自己来诠释,完成这个真实的小说呢?我想性急冒进的话很危险。但即使这么说,对这位不知什么时候就无法会客的病人,步调也不能太慢。
不管如何,必须先把他想整理布美子事件的热忱,以及这种热忱背后的原因尽可能地向她表达。如果这使她的态度硬化,坚持不肯说出秘密的话,也可以作出最大的让步,就是答应不把秘密写出来。
只要她答应接受采访,应该有可能问出那个秘密。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和她商量,搞不好还可能将它小心地埋伏在小说中。
他认为首先就是要见面。见面三分情,要是光是小说家和事件的犯人这样的关系,就算等再久也没有用。除了等布美子的态度软化,然后再正式向她提出写书的要求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那天的会面只有二十分钟。他询问了布美子的病情,对她已有面对死亡的准备这种强韧精神表示赞美,最后再附上一句话,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可以效劳的。
布美子静静地摇头:“别费心,医院照顾得很好,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您就想这也是一种缘份吧!”
“谢谢!”布美子向着鸟饲深深地一鞠躬。
等开年还有五天。除了元旦,鸟饲每天都到布美子的病房。对事件只字不提,也尽量避免向她提出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聊自己还有家庭的事,专挑轻松的话题。有时也开开玩笑,努力避免说出会引起戒心的绕圈子的说话方式。
布美子也很捧场地不时发笑。虽没笑出声,但是微笑一直接在脸上。有时还捂住嘴,被逗着笑得肩膀抖起来。
大年初六因杂志的工作到仙台出差,初七下午回到东京,鸟饲就赶到医院去。路上到花店买了一束花,加上在仙台买的白松饼一起递给布美子时,她坐起上半身一看到甜点的包皮装就突然红了眼。
“好久没吃了。”她喉咙硬住了,“这是以前就有的饼,我年轻的时候常吃。爸爸和奶奶都喜欢甜食,所以家里常有。”
“你母亲和妹妹不喜欢甜食吗?”
“我妈妈喜欢吃酱菜,最喜欢吃腌白菜和腌茄子。妹妹虽喜欢甜食,但却不喜欢这种饼。大概因为那是老人家吃的点心吧!那小孩喜欢吃泡芙就光喜欢吃那些洋式甜点。偶尔爸妈买回来,我上学还没到家,她一个人就全包皮办了。我一肚子气,常常会因为这种事吵架。”
微笑的布美子双眼润湿,这是第一次她谈起自己的事。鸟饲沉默着。
事件发生后,布美子自己决定断了与家里的关系。在仙台市经营杂货店的父母为了见女儿一面,好几次到监狱探监,但是布美子以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为理由一直拒绝会面。
出狱后,在总房半岛的观光饭店工作时,母亲去探视她,那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见面。那时听到妹妹有人来提亲,但因为布美子的关系马上就吹了,心头一紧难过极了。也就是这个原因,她把饭店工作辞了,好像逃难一样地四处辗转流离,再也不与家里联络。
布美子不等鸟饲问,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说完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拭泪:“真是的,你看我,又开始说这些。”
即使鸟饲心里焦躁地想,请继续再多说点别的,但还是保持沉默。要是这时开始连串发问的话……
“你妹妹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布美子拨开前额掉下的头发,扬起寂寞的笑容。“听说她结婚了。不是相亲,是自由恋爱。妹妹自己写信寄到以前的饭店告诉我这个消息。旅馆的女经理不知道我的去向,一直保管着那封信,等到我有机会和她见面的时候才交给我。里面有一张穿着白纱的照片哦!变得好漂亮,都认不得了”
“你想见她吗?”
“什么?”
“你难道不想见见双亲和妹妹吗?”
布美子不说话,在床上的花束散着淡谈的香。
“要是我的话……”他说,“大概会很想念吧。这没有什么好觉得丢脸或什么的,这是自然的感情表现。”
“我不会见他们。”布美子有一点低着头说,表情僵硬。“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这么决定了。”
“是这样吗?”鸟饲说。两人之间沉默扩大着。
“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什么?”
“我已经还债了。还够了。这点我想大家都会同意的,你自己应该更清楚。该是让自己快乐的时候了,不需要再折磨自己,再继续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不是吗?”
背靠着床沿,布美子抬起头,浮起了很深远的表情,但是马上就消失。脸上有静静抗拒似的沉默,像波浪一样扩大。
“你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
“我大概又惹你厌了吧?”鸟饲脸上出现笑容,“我真的是没有那个意思。”布美子没有回答。有敲门的声音。年轻娇小的护士踏着紧凑的步伐进来。
“替你抽点血,矢野小姐,明天检查用。护士向鸟饲致意,很利落地用棉花在布美子的手上开始消毒。布美子在抽血的时候,鸟饲拿起花束和花瓶走出病房,用洗手间旁的水龙头给花瓶装水,浇花。然后在病患集中看电视的吸烟室里,抽了一根烟后再回到病房。护士已离开了。布美子头靠在枕头上仰着休息,鸟饲将带来的糕饼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一抽完血,布美子就虚弱地说道:“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连我也是只要一听到抽血就发昏了呢。一定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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