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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变化最先在1947年的冬天,那年弗朗西斯九岁。
她不再与弗朗西斯在她的卧室里用餐了。他们到厨房里公用的桌子上吃饭,在那里她曾照应她的老年房客们用餐。
外婆在娘家被培养成一个魅力十足的主妇。而现在她翻箱倒柜地找出原来的物品,把银摇铃擦干净,放在她的盘子旁。
安排上一道道菜,调节用餐服务的节奏,参与谈话,把容易的话题留给害羞的人,让他们得以发挥,把握好题目的最佳的方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些可需要不平常的技巧,而这些技巧正在社会上消退。
外婆在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把好手。她的技巧确实让她的只有简单会话能力的两三个房客觉得餐桌的气氛焕然一新。弗朗西斯坐在餐桌的另一端主人的位子上, 与外婆相对,他的前面是一列频频点头的老人在听外婆把这些还没有失去记忆的人的往事勾起来。她对弗罗德太太去堪萨斯城度过的蜜月表示了浓厚的兴趣,与伊顿 先生共同回顾了一会害黄热病的经历,还兴致勃勃地听着其他人零散的、难以理解的发言。
“这多么有趣啊沸朗西斯。”她一边说,一边用摇铃提示上下一道菜。午餐是各式各样的蔬菜和炖成糊糊的炖肉,可是她却把它们分成好几道菜,让厨房的雇工更加忙活。
在餐桌上的不雅观的举动从来不被提及。外婆摇一下铃或是话说到半截时的一个突然的手势就能应付各种情况,不论是汤洒了,某人睡着了,还是有人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餐桌旁。外婆总是在有限的预算里雇用尽可能多的帮手。
外婆的身体状况下降了,她开始消瘦了,开始能穿很早以前就搁置起来的衣服,其中有一些很优雅。她的脸形和发型与纸币上印的乔治·华盛顿的画像惊人地相似。
她待人接物的能力到了来年开春便开始下降了。她维持着餐桌的秩序而且不许别人插嘴,她讲述自己在圣查尔斯的深闺故事,甚至为了教化和启迪弗朗西斯和其他人,她透露了自己的隐私。
妙龄少女时的外婆在1907年确实有过一段好时间。当时她在圣路易斯河的沿岸被高层次的舞会争相邀请。
这段故事里有一个“客观的经验”可以让每个人借鉴,她说着有意地看了弗朗西斯一眼,他正在桌下跷着二郎腿。
“我生在一个小小的天生的瑕疵很少用医疗手段来克服的时代,”她说,“我天生有很好的皮肤和头发,而我就充分利用这个优势。我用坚强的个性和乐观的心态克服了我牙齿的缺陷,而且非常成功,简直可以说它们成为了我美貌的一个标志。我觉得你们甚至可以把它们称为我的迷人的‘商标’,如果用整个世界来跟我交换我也不会出卖它们。”
她不相信医生,她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切入正题,但是当她越来越明显地发现她牙龈的毛病可能会影响牙齿时,她请教了当时在中西部最享有盛名的一位牙科 医生,菲利克斯·伯尔特医生,是个瑞士人。伯尔特医生的“瑞士牙齿”在某个特定的阶层特别受欢迎,外婆说,而且他经手的病例也非常可观。
害怕口腔里新的组合会影响他们音调的歌剧演员,从圣弗朗西斯科远道赶来的演员和其他公众人物都来他这里就诊。
伯尔特医生可以一模一样地复制一个人的天生的整套牙齿,他用多种材料做过实验,也了解它们对和声的效果。
伯尔特医生为外婆做完假牙以后,她的牙齿看起来和原来没有任何差别。她用性格克服了先天的障碍,而且没有丢失任何她独有的魅力,她说这话的时候会露出尖刻的微笑。
如果这个故事里面有个“客观的经验”的话,弗朗西斯最多在以后才领略到了。直到自己有足够的财力而付账,他没有做过任何外科手术。
弗朗西斯能在这样的晚餐中坐定是因为之后他还有一件非常乐意做的事情等着他。
贝莉的丈夫每天傍晚都赶着拖劈柴的骡车来接她。如果外婆在楼上有事的话,弗朗西斯可以和他们一起坐着车从巷子口走到大路上。
他过每一天似乎就为了等待傍晚的坐车:与贝莉坐在马车的座位上,她的又高又瘦的丈夫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暗里,马车带铁箍的轮子在沙石路上发出很响的声音,还有玎玲玲的铃铛声。两匹棕色的骡子,有时候沾满了泥浆,修剪的棕毛竖在脊背上像把毛刷;它们在臀部间嗖嗖地甩着尾巴。空气里有汗味和煮过的棉布味,骡子的喷鼻声和暖和的马具味。要是贝莉的丈夫白天去开荒了,他身上就会有柴火烟的味道,而且有时候他带着短筒槍去荒地,马车的车厢里就会躺着一些兔子或是松鼠,它们被拉直了放在那里,仿佛正在赛跑。
他们在巷子里驾车时从不相互说话;贝莉的丈夫只和骡子讲话。颠簸的骡车让这孩子快活地左摇右晃。他在巷子尽头下了骡车,向夫妇俩保证他会径直地沿巷 子走回家,然后他一直看着骡车的灯笼消失在大路上。他可以听到他们在车上聊天。有时候贝莉让她丈夫开怀大笑,她自己也跟着笑。弗朗西斯独自站在黑暗里,愉 快地听着他们的笑声,而且知道他们不是在笑他。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就让他不这么看了……
弗朗西斯·多拉德偶尔的玩伴是个住在三块田以外的小佃农的女儿。外婆愿意让她来玩,因为让她穿上玛丽安小时候的衣服而且打扮她能让外婆很高兴。
她是个红色头发、很容易倦怠的小女孩,她的体质很多时候让她玩不了多一会儿就累了。
6月的一个伏天的下午,他们在鸡舍里玩腻了用麻秆捉蚁蛉,她请他撩开下身给他看。
在鸡舍和一段篱笆之间的一个拐角,他让她看了。她也回报似的给他看了她的,站在那里把棉短裤脱到脚踝处。正当他蹲在地上想要看的时候,一只没有脑袋的鸡飞到这个拐角,扇得尘土飞扬。女孩吓得往后退,又被绊着走不稳,鸡身上的血溅到了她的腿和脚上。
弗朗西斯跳了起来,裤子还没提上。这时贝莉到拐角处来找鸡,撞到了他们。
“听着,孩子,”她镇定地说,“你想把它看个究竟,你也看到了。现在去找点别的事情去做。去干小孩子们该做的事情,把衣服穿好。你和那孩子帮我捉这只公鸡。”
孩子们的尴尬很快就被淡忘了,因为抓那只公鸡费了不少事。可是外婆从楼上窗户里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外婆看着贝莉走进厨房,孩子们也走到鸡舍里。她等了五分钟,然后默默地走到鸡舍边。她砰的一声破门而入,发现他们正在收集鸡毛做头饰。
她让女孩回家,然后把弗朗西斯带进房间。她告诉他,在她惩罚他以后就把他送回“巴迪”教士的孤儿院。“上楼去,回到你的屋里脱掉裤子,等我拿剪刀。”
他在房间里等了好几个小时,脱了裤子躺在床上,攥着床单等着挨绞。在楼下用晚餐的声音里他等待着,在马车的轧轧声和马蹄声里,在骡子的响鼻声里等待着。贝莉的丈夫来接她了。
将近清晨时分他睡着了,却在恐惧中惊醒,接着等待。
外婆没有来。也许她把事情忘了。他在随后的日常的忙忙碌碌中等待着,在一天当中的许多时候,那突然袭来的恐惧让他刻骨铭心。他永远也逃脱不了这等待。
他尽量躲避贝莉,不愿意和她讲话也不告诉她为什么:他错以为是贝莉告诉了他外婆她在鸡舍所看见的一幕。现在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在看骡车消失在大路上时听到的笑声就是在笑他呢。很显然,他谁也不能相信了。
当你躺着要思考问题的时候你很难笔直地躺着而且进入梦乡。在一个明亮的夜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是很难的。
弗朗西斯知道外婆是对的。他那么深地伤了她的心。他让她蒙羞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甚至远在圣查尔斯的人都会知道了。他并不怨恨外婆,他深深地爱着外婆。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正确地做人做事。
他想像着有贼闯到家里来了,而他保护了外婆,她也因此收回了她的话。“你原来并不是个鬼迷心窍的坏孩子,弗朗西斯。你是我的好乖乖。”
他想着一个窃贼破门而人了,闯进房子要让外婆看他的下身。弗朗西斯应该怎样保护外婆呢?他要与一个成年的窃贼搏斗显得太小了。
他思索着。食品室有贝莉的斧子。她杀完鸡以后总拿报纸擦干净。应该去查看那斧子,这是他的责任,应该战胜对黑暗的恐惧。要是他真的爱外婆的话,就应该成为别人在黑暗中害怕的对象,成为窃贼害怕的对手。
他悄悄地走下楼,找到在钉子上挂着的斧头。它上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他们在池子里拔鸡毛时的气味。斧头的刃很锋利,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放心。
他抱着斧头去了外婆的房间,去检查确实没有窃贼闯进来。外婆睡着了。房间里非常暗,可他清楚地知道外婆在哪里。要是有窃贼的话他一定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像他现在听到外婆的一样。他能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的脖子在哪里,就像他现在知道外婆的脖子在哪里一样。就在呼气的下面。
要是有窃贼,他就慢慢地走近,就像现在一样。他会双手把斧子举过头顶,就像现在一样。
弗朗西斯在床边踩在了外婆的一只拖鞋上。斧头在令人头昏的黑暗中摇晃着,砰的碰到了台灯的金属罩上。
外婆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弗朗西斯站着一动不动。他的胳膊因为用力举斧头而颤抖。外婆开始打鼾了。
弗朗西斯心里感觉到的爱几乎要把他炸裂开。他偷偷地走出了外婆的房间。他近乎狂乱地想做好保护她的准备。必须做点什么。他现在不再害怕黑暗的大房子了,可是它几乎要淹没了他。
他从房子的后门出去,站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仰头看着天,大口喘着气,仿佛他能把月光吸进呼出似的。天上的月亮在他的眼白上变成了一个非常小的亮点,随着眼睛转下来的时候慢慢变圆,最后终于在眼眸的中央变成一个小圆盘。
深深的爱在他身体里膨胀,他的身体仿佛要爆裂开来了,他无法把它呼出去。他匆匆忙忙地向鸡舍走去,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斧头冰冷地贴在腿边。他不得不在自己要爆裂之前奔跑……
弗朗西斯,在鸡舍边的抽水管旁擦洗着自己,他从没有感到这样的甜蜜和平静。他走进去的时候很谨慎,发现无尽的平和笼罩在他周围。
好心的外婆没有剪断的那个部位还在那里像一个奖赏。他洗净腹部和腿上的血迹。他的大脑觉得轻快而又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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