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讲 几点疑问与批判的观察
第十五讲 几点疑问与批判的观察
在结束梦的讨论之前,我们不得不将这个新学说所引起的最普遍的疑难之点加以讨论。你们留心地听了这几次的讲演之后,或不免有下面的种种批评。
一你们也许觉得,我们释梦的工作,纵使坚持一贯的技术,然遇有两歧之义也难决定其何去何从。所以显梦译为隐念,很难正确。你们必定以为,第一,梦里的某一成分究竟取其表面的意义或取其象征的意义,必无从揣测,因为事物被用为象征之后,仍不失为原来的事物。这个问题的断定如果没有客观的证据,则关于某一特点的解释就会由释梦者任意决定了。第二,两个相反的事物在梦的工作中本可混而为一,于是就任何实例而言,对某一梦的成分究竟采用正面的意义或反面的意义,便不易决定——这又是释梦者任意取舍的一个机会了。第三,梦内屡有颠倒的事例,是释梦者又可任意假定其有或无。第四,你们或已听人讲过,一个已有的解释是否为唯一可能的解释,谁也不敢武断,而且谁也不免有忽视他种完全可以允许的解释的可能。在这些情形之下,你们或将以为释梦者既可以自由取决,则其结果在客观上似难信赖。或者你们更以为这种过错不在于梦,只是因为我们的概念和前提有所错误,所以我们对于梦的解释就不容易令人满足了。
你们所说的话,自然是不可否认的,然而我以为这仍不足以证明你们下面的两个结论:1我们的释梦工作是由释梦者任意取决的;2结果既不完满,则研究的手续或不免也欠正确。假使你们不责备释梦者的任意取决,而指责他的技术,经验和理解,那么我便和你们一致了。这种个人的因素自然是难免的。尤其是解释特别困难的问题的时候。即就他种科学的研究而言,也莫不如此;同是一种技术,这个人应用起来,或较劣于他人,或较优于他人,那是没有办法的。譬如象征的解释,看来好象武断,但是只要你们想一想梦念的彼此关系,梦和梦者及梦时的整个心境的关系,只许我们作一种解释,其他解释统归于无用,你们也就可以更正原来错误的印象了。你们以为解释的不完全乃由于假说的谬误,但是你们若知道两歧性或不确定性乃是梦所应有的性质,这个结论也就没有力量了。
你们要记得,我曾说过,梦的工作是将梦念译为和象形文字相类似的原始的表示方式。这种原始的语言都不能不有两歧性或不确定性;然而我们却不能因此怀疑它们在实际上应用的价值。又相反的字在梦的工作内混而为一正和最古文字中“原始语言”primal words的意义互相类似,这也是你们已经知道的。此种知识是语言学家阿倍尔供给我们的。他著书于1884年,以为古人虽用这种双关语互相通话,但并不至于彼此误会。说话者心内的意义,究竟是正是反,都可由说话的声调姿势,及整个前后关系揣测而定。写字时,看不出姿势,乃代以小小图画,例如象形文字的ken一字,如附以一屈膝者的图,则为“弱”,附以一直立者的图,则其意为“强”。因此,字音字符虽双关而不至于令人误解。
最古老的语言所常有的各种不确定的意义,现代文字是不肯加以容纳的。譬如,塞姆族的文字semitic writings多仅存子音:而省去的母音须由读者据其所知和上下文加以补充。象形文字也采用大同小异的原则;所以埃及文字的发音无从揣测。在埃及的神圣的文字中,还有其他种种不确定性:譬如,图画究竟自右向左读,或自左向右读,都由作者任意决定。若要读懂,须看图上的人脸,或鸟,或其他的方向而定。作者又可任意把图画排成直行,假使题词在较小的物品之上,作者更可根据自己的嗜好和物品的地位,改变符号排列的次序。埃及字还有一个最令人怀疑之点,就是文字和文字之间不留地位。每页上的图画之间的距离相等,我们很不易决定某一符号究竟是前面字的煞尾或新句的起头。反之,在波斯,楔形的文字,两字之间便有一根斜线以为隔离的符号。
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是最古老的。但仍为四万万人所通用。你们不要假定我懂中文;我因为希望在中文内求得和梦相类似的种种不确定性,所以才得到一点关于中文的知识;我并未失望,因为中文确有许多不确定性,足以使人吃惊。你们知道这个文字有种种表示音节的音,或为单音,或为复音。有一种主要方言约共有四百个音,因为这个方言约共有四千字,可见每一个音平均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有些较少,有些较多。因此,为了避免误会,就想出了种种方法,因为仅据上下文,还不足以决定说话者要传达给听者的、究竟是这十种可能的意义中的哪一种。在这些方法之中,一是合两音而成一字,一是四“声”的应用。为了我们的比较起见,还有一个更有趣的事实,就是这个语言在实际上是没有文法的:这些单个音节的字究竟是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谁也不能确定;而且语尾又没有变化,以表明性gender,数number,格case,时tense,或式mood等等。我们或者可以说这个语言仅有原料而已;正好象我们用以表示思想的语言因梦的工作还原而为原料,而不表示其相互间的关系。中文一遇有不确定之处,便由听者根据上下文就自己的意思加以裁决。譬如中国有一句俗话说“少见多怪”。这都是很容易了解的。其意可译为:“一个人所见愈少,则其所怪愈多,”也可译为:“见识少的人便不免多所惊怪。”这两种翻译仅在文法构造上略有不同,我们自然不必对此二者加以选择。然而中文虽有这些不确定性,却仍不失为传达思想的一个很便利的工具,因此,我们可以明白不确定性未必即为误会的起因。
我们当然要承认,梦的地位更难比得上这些古代的语言和文字;因为,后者原来是作为传达思想的工具的;无论采用何种方法,其目的都是求为人人所了解。至于梦,则不然了;梦的目的在于隐瞒;所以决不是传达思想的工具,重要的是不要为人所了解。因此,假使梦内有许多疑难之点无从决定,我们就不必吃惊或感到惶惑。我们由比较研究的结果,可深信这一不确定性人们往往以此否认我们释梦的正确性,应该被认为是各种原始的文字语言的通性。
实际上,我们对梦的了解,究竟达到何种限度,那只有实践和经验才可决定。由我看来,这个限度很大;如果将这些善于分析者所得到的结果加以比较研究,也足以证明我的这个意见了。一般人遇到科学上的疑难之点,往往好持怀疑的态度,借以表示自己的优越,甚至科学家也不例外;我想他们这样做是错的。你们也许不知道巴比伦和亚述的碑文初被近人译成今文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现象。一般人的意见以为这些楔形文字的翻译者都仅凭幻想作出判断,而他们的整个研究都不外为欺人之谈。但是“皇家亚细亚学会”the royal asiaticsociety在1857年曾作过一种判别是非的测验。该会要四个最著名的从事这种研究的人——罗林森,欣克斯,福克斯·塔尔波特和奥佩特——将新发现的碑文,各自译就,封寄到会。会中人员将这四篇译文互相比较后,乃公布其判决书,以为各译文大致相同,所以已有的成绩既可相信,而未来的进步也大可预卜。于是不懂此道的学者就渐渐不再妄加讥诮了,而那些楔形文件的翻译也从此更加明确了。
二有些人觉得我们释梦所得的结果,多是硬拉杂凑的,或竟滑稽得可笑,所以对于精神分析大加驳斥,想来你们也未能免此。这种性质的批评很多,我姑且将最近所听到的举以为例。瑞士号称自由的国家,可是,近来某校校长因为对精神分析发生兴趣,以致被迫解职。他虽曾抗议,然而伯伦某报登载教育当局对于此事的决议案。文内讲到精神分析的几句,略如下述:“苏黎世大学费斯特尔教授的书内所举出的例子多强词夺理,令人惊愕。……这种理论和这种证据竟使一个师范学院的校长深信不疑,真正出人意料之外。”据说这几句是他们冷静判断的结果。在我则宁以为这个所谓“冷静”是自欺欺人,现在让我们对这个问题加以更精密的研究,我想加上一点考虑和知识,总不至于有伤“冷静”的判断吧。
一个人对于心理学较为深奥的重要问题,仅根据他第一次所得到的印象,就能立即发表正确的意见,这确使我们精神振奋,我们的解释在他看来似乎是强词夺理的,不足为训的,因此,解释是错误的,而这整个的研究也都是无价值的废物。这些批评家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些解释之所以令人有这种印象,也许是因为相当的好理由——他们若想到这一层,也许会更进而探求是一些什么好理由了。
这种批评的起因,主要和移置作用效果有关。这个作用乃是梦的检查作用的最有力的工具,那是你们已经知道了的。因为有移置作用,所以我们称之为暗喻的代替物乃随而形成;这些暗喻本身不大容易被辨认出来,也不大容易由此而追溯到它背后的隐念本身。因为隐念与暗喻是用一种最奇特的非本质的联想而结成关系的。整个问题在于想把隐念隐匿起来;这就是梦的检查作用的目的。可是我们要搜寻这已被隐匿的隐念,可不能求之于它平常所属的场所。近来边境的稽查员在这一点上要比瑞士教育当局聪明得多;因为这些稽查员若要搜查文件和计划书,必不以检查书信匣为满足;而是想到间谍和私贩们或许将物件藏在不应隶属而极难发觉的地方,例如双层靴底之间。假使违禁物在这种地方寻出,那固然是“硬拉”出来的,然而仍不失为一种很精巧的“发现”。
我们既承认隐梦的元素和表面的代替物之间,有非常离奇或竟至滑稽可笑的关系,所以有许多例子的意义,照例是不能求得的,我们对于梦的分析便依赖这些已往经验的指导。要解释这些梦,仅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往往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清醒的大们决不会猜出隐念和显梦之间的连锁物的。这个迷或由梦者引用自己的直接联想予以解决他有这个能力,因为代替物本起源于他的心解决——答案中,或者就由他提供材料,使我们不大费力地便可解决——答案本身自然而然地在我们面前显露出来,假使梦者不用此二法之一相助,则显梦的元素将必永无了解的可能。现在再告诉你们一个新近发生的例子。我有一个女病人,在受治疗时她的父亲忽然死了,因此,她常在梦里寻找机会使父亲复活。有一次她梦见她的父亲说:“十一点一刻了,十一点半了,十一点三刻了。”这种时间的报告究竟如何解释呢?她只能说她的父亲喜欢看大孩子们遵守时间到食堂里进午餐。这个联想虽和梦的元素相合,但不能说明该梦的起源。由那时治疗的情境看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对于她所敬爱的父亲暗怀着批评的敌对之意,因而也是这个梦的起因之一。因此,我们让她任意联想,显然离题很远,她于是说,自己在前一天内曾听过心理学问题的讨论,有一亲戚曾说了一句下面的话:“原始人urmensch在我们心内复活。”由这句话我们便可明白梦的意义了。她便因此想像已死的父亲也复活了,所以在梦内竟使她的父亲成为一个“报时者”uhrmensch,一刻一刻地报时,直到午餐的时间。读者请注意“原始人”和“报时者”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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