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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我的名字叫黑

在幽暗清晨的掩护下,我像个犯了罪的房客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走出了家门在泥泞的巷子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贝亚特后,我在院子里完成了净身仪式,然后进入清真寺做了祈祷。空旷的寺院里只有阿訇先生和一位老人,他边打瞌睡边祈祷——此等境界就算修炼一辈子也颇难达到。你们知道,某些时刻,在我昏沉的睡梦中和悲伤的记忆里,偶尔会感觉安拉此刻正注意着自己,这不禁使我们满心期待地祈祷,仿佛奋力突破重围把请愿书递交到苏丹手上: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乞求安拉赐予我一个温馨美满的庭。

抵达奥曼大师家之后,我才察觉到,还不到一个期,他已经逐渐取代了已故姨父在我心中的位置。尽管他个一性一较为刚愎且对我疏远,但他对彩绘手抄本的信仰却更为深沉。相较于一般印象,总认为他是崇高的大师,多年来在细密画家之间卷起强烈的恐惧、畏和敬一爱一;但在我眼里,他反倒更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年长苦行僧。

我们从大师家里出发前往皇宫。他骑着马,微微驼背我则步行,同样微微前倾。我们的模样,想必让人联想起古老寓言书的廉价插图里,那种老迈的苦行僧与胸怀大志的学徒。

来到皇宫后,我们发现皇家侍卫队长和他的手下比我们还兴奋而积极苏丹陛下颇有把握,认为一旦今天早晨我们看了三位画师的图,顷刻间,便能决定其中谁是卑鄙的凶手。因此,他下令届时立即拷问罪犯,甚至不允许他有申诉的机会。因此,我们并不是被带往行刑示众的刽子手喷泉,而是来到苏丹御园一个幽僻角落,那里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专门作为质询、拷问与吊刑之用。

一位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显然不是侍卫队长手下的年轻人,郑重地把三张纸并排放在工作桌上。

奥斯曼师拿出了他的放大镜,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的眼睛与放大镜保持定的距离,极其缓慢地滑过三张一精一美的马匹肖像,仿佛一只老鹰优雅地滑翔过一片广袤大地。每当遇到马的鼻子时,就像老鹰瞥见一头即将成为猎物的小羚羊,他会慢下来,专注而镇静地盯着看。

“没有。”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

“没有什么?”侍卫队长问。

我原以为崇高的大师会再三慎重,细察马匹的每一个部位,从鬃毛到马蹄。

“那该死的画家没留下半蛛丝马迹。”奥斯曼大师,“从这些画中,我们分辨不出是谁画了栗色马。”

我拿起他置于一旁的放大镜,观看马的鼻孔:大师说得没错。这三匹马的鼻孔,丝毫没有我姨父手抄本中那匹栗色马的特征。

这时,我的注意力转向了等在门外的酷刑者,他们身旁放着一副我猜不出用途刑具。正当我试图从半掩的门缝观察他们时,看见一个人像被邪灵附身般匆忙倒退疾走,躲进了一棵树后面。

就在这一刻,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铅灰的清晨,至高的苏丹陛下,世界的根基,进入了房里。

奥斯曼大立刻向他坦陈,自己无法从这些图画中找出任何线索。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向苏丹陛下介绍了这些华美绘画中的马匹:这一匹扬蹄的动作、那一匹的典雅姿态,以及第三幅,符合古书中的尊贵与傲气。同时,他推测出了哪一位艺术家画了哪一幅图,而挨家挨户拜访三位画师的僮仆,也证实了奥斯曼大师的判断。

“皇上,一点别惊讶,我了解自己的画师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背。”大师说,“令我困惑的是,一位我如己手背般了解的画师,怎么可能留下一个完全陌生的记号。因为就算是细密画师的瑕疵,也必有其来源。”

“你的意思是?”苏丹陛下说。

“至高无上、昌盛繁荣的苏丹陛下,世界的庇护,依我看,这个隐匿的签名,很明显在这匹栗色马的鼻孔中,绝不仅仅是一位画家无意义的荒谬错误,而是一个记号,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远的其他图画、技法、风格或甚至其他马匹。若能准许我们进入您的皇家宝库,翻阅深锁于各个地窖、铁箱和橱柜中的历代图书,检视其华美的书页,或许能指认出眼前这个错误究竟属于何种技法。届时,我们将能依此查明它出于三位细密画家何人之手。”

“你想进我的宝库?”苏丹惊奇地说。

“是的。”我的大师说。

这个请求之放肆大胆,几乎等于要求进入后宫一样。此刻,我才明白,后宫与皇家宝库不仅是苏丹陛下皇室花园中两处最美丽的场所,同时也占据了苏丹陛下心中两个最珍一爱一的位置。

我试着从苏丹陛下俊美的脸庞看出他的反应,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正视他的脸。但他却起身离开了。他被触怒了吗?我们,甚至全体细密画家们,会为我大师的无礼而受罚吗?

望着面前的三匹马,我想像着自己将被处决,没有机会再见谢库瑞一面,甚至还没能够与她同床,就这么抱憾而死。尽管它们美丽的形体近在咫尺,但此刻,这些华美的马匹却似乎来自遥远的国度。

在这段恐怖的寂静中,我彻底了解了,若一个孩童从小被带入深宫内院成长生活,他必须终其一生侍奉苏丹陛下,甚至为他而死。同理,身为一个细密画家,则意味着终生侍奉真主,并且为了的美,死不足惜。

好一会儿之后,财务大臣的手下带我们走向中门时,死亡盘踞在了我的心头,那就是死亡的寂静。不过,当我们通过无数帕夏在此接受决的大门时,守卫却对我们视而不见。昨天还令我目眩神迷,以为是天堂的议会广场、高塔和孔雀,如今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明白了,我们将被带更深处,带往苏丹陛下私密世界的核心:安德伦禁宫。

我们穿越连大臣们也不能不经允许就进入的扇扇大门。像个闯入神话故事的孩子,我的眼睛始终望着地上,以免撞见出现在面前的珍奇异兽。我甚至不敢瞧一眼苏丹接见宾客的殿阁。不过,我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后宫的墙壁、旁边一棵再普通不过梧桐树和一个身着闪亮蓝丝绸长袍的高大男人。我们穿过一道道擎天廊柱最后停在了一扇矗一立的大门前,边框雕饰着华丽钟一乳一石图案的门扉,比其的门还要宏伟壮丽。入口处站着几位身穿光亮长袍的宝库司役;其中一人正弯下腰开锁。

财务大臣直视着我们的眼睛说:“你们荣幸备至,崇高苏丹陛下准许你们进入安德伦宫的宝库。在那儿,你们将查阅无人见过的书籍,审视不可思议的黄金图画,而你们也将如猎人般,追踪凶手的足迹。苏丹陛下咐我提醒你们,在星期四正午之前,亲一爱一的奥斯曼大师有三天的时——其中一天已经结束了——来找出细密画家中的罪犯。若是失败,案件将转交皇家侍卫队长负责,动用刑讯解决。”

首先,他们拿下挂锁外的布套,锁孔用蜡密封着,以防有人未获许可私自开启。宝库门房与两位司役证实封蜡完好无损后,点头示意。接着毁损封蜡,插一入钥匙,在一阵打破沉寂的当啷声响中,门锁打开了。奥斯曼大师的脸色陡然转为灰白。当其中一扇厚重、华美的木制双门被推开后,一道幽暗的光线,仿佛远古时代的残骸,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丹陛下要书记官和财产清查秘书等不必要的人进入。”财务大臣说,“由于皇家图书长过世之后,没有人代替他的职位管理书籍,因此,苏丹陛下命令由杰兹米老爷一人随侍你们入内。”

杰兹米老爷是个目光犀利明亮的侏儒,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头饰像一面船帆,甚至比本人还奇怪。

“杰兹米老爷对宝库内部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比谁都清楚各种书本的位置。”

年老的侏儒对这样的赞美并没有显露出半点骄傲。他的目光扫过附着银制支架的暖炉、握把镶嵌珍珠母贝的夜壶,以及皇室僮仆手里的油灯和烛台。

财务大臣宣布等我们入殿后大门将再次锁上,并用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有七十年历史的图章再度封印;傍晚,晚祷过后,在随行宝库司役众人的见证下,封印将再次被开启;除此之外,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让任何物品“意外地”落入我们的衣服、口袋腰带:离开前我们将接受从头到脚的彻底搜身。

我们经过左右两排列队而立的司役,进入了殿堂。室内寒冷如冰。身后的门一关上,我们便陷入了黑暗中。一股混合着霉旧、灰尘及潮一湿的气味灌入我的鼻腔。散在各处的零乱物品、箱笼、盔甲等全部混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目睹了一场混乱的大战。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洒满整个空的奇异光线,它从高窗上的厚木板间透隙而入,渗过沿着高墙而上的楼梯扶手,穿过二楼木头走道的栏杆。墙壁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绒毯、挂毡和绣帏,房间也因此而被映成了红色。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思索着,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害吗?”年老的侏儒问,替一我说出了心中的感觉,“每个人头一次进来都会害。到了夜里,这些东西的魂魄会低声耳语。”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吞没这满室珍宝的一片寂静。我们听见身后传来了门外上锁封蜡的喀哒声,敬畏地环顾四周,没有移动。

我看见宝剑、象牙、长袍、银烛台和缎面。我看见了珍珠母贝镶嵌的盒子、铁制的箱笼、中国的花瓶、腰带、塔尔琴、武器、丝缎坐垫、地球仪模型、靴子、毛皮、牛角、彩绘鸵鸟蛋、火槍、弓箭、权杖及好多好多的橱柜。到处是成堆的毯、布匹及绸缎,仿佛随时会从木板搭建的二楼、楼梯扶手、橱柜间和小储藏壁室里,塌落到我身上。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奇特光线,映照着布匹、箱笼、苏丹的长袍、宝剑、粉一红色粗蜡烛、包一皮头巾、珍珠绣花枕头、金丝滚边马鞍、钻镶一柄一弯刀、红宝石镶嵌的权杖、铺棉包一皮头巾、羽毛帽饰、一精一巧时钟、宽口水罐、匕首、象牙雕刻的马匹和大象、盖子上镶钻石的水烟袋、珍珠母贝镶嵌的五斗柜、马匹的装饰冠毛、大念珠串、红宝石与玳瑁嵌饰的盔甲。这道从高窗微弱入的光芒,照亮了一陰一暗室内的浮尘,像是从清真寺圆顶玻璃天窗流泻而入的夏日一陽一光,但它却并不是一陽一光。在这片特的光芒下,空气变成一团触手可及的实体,而一切物品也看似属于同的质地。我们感受着房里的寂静,慢慢地,我明白了是覆盖了一切的灰尘,黯淡了原本弥漫这间冰冷房里的鲜红色彩,把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有些奇异难辨的物件,即使再多看两眼,仍分辨不出它们到底为何物,这使得满室丰盈的物反而更教人骇惧莫名。我原本以为是箱子的东西,之后却觉得是一张折叠工作桌,而再过一会儿,又觉得那是某种奇怪的法兰克玩意儿。我见在一堆满地散落、到处乱丢的长袍和羽毛间,埋藏着一只珍珠母贝镶嵌的箱子,但之后才发觉它其实是莫斯科沙皇进贡的异国橱柜。

杰兹米老爷把暖炉放进了墙上的壁龛。

“书都放在什么地方?”奥斯曼大师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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