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辛格是耐心的,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还为伙伴画了速写,想逗他乐。这张速写伤了胖希腊人的心,直到辛格把他的脸改得很年轻很英俊,把他的头发染成金黄,眼珠子画成中国蓝,他才同意和解。过后,他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快活流露出来。
辛格细心地照料他的伙伴,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帕罗斯就能上班了。可是这以后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变化。麻烦来了。
安东尼帕罗斯身体恢复了,可人却变了。他变得暴躁,晚上已经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他出门时,辛格紧紧地跟着他。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个饭馆,他 们在桌边坐下,安东尼帕罗斯偷偷地把方糖、胡椒瓶或一些银器装进口袋。辛格总是为他付账,总算没惹出大麻烦。回到家他责怪安东尼帕罗斯,胖希腊人只是看着 他,无动于衷地笑着。
几个月过去了,安东尼帕罗斯的坏毛病愈演愈烈。一天中午,他平静地走出表兄的果品店,走到街对面,公然对着第一国家银行大楼的墙根撒**。时不时 地,他在人行道碰到令他不快的面孔,会一头撞向这些人,用胳膊肘和肚子推他们。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没付一个子儿就把落地台灯从店里拖了出来。还有一 次,他试图把曾在陈列柜里看中的电动火车拿走。
对辛格来说,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午饭时间,他不停地陪着安东尼帕罗斯去法院处理法律上的纠纷。辛格对法庭的程序熟稔起来,时刻处在焦虑之中。他在 银行的存款都花在了交纳保释金和罚款上。有一大堆来自法院的指控:偷窃、有伤风化、人身攻击,诸如此类。为了他的伙伴不被关进去,辛格想尽了办法,花光了 钞票。
果品店的老板,希腊人的表兄压根儿也不管他的事。查尔斯·帕克(这就是表兄的名字)让安东尼帕罗斯继续待在店里,但他总是用苍白紧绷的脸对着他,一点儿不想去帮他。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开始不喜欢他了。
辛格处在持续的混乱和担忧中。但安东尼帕罗斯永远是无动于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和软弱的微笑。过去的那些岁月里,辛格总觉得 这笑容里藏着某种微妙和智慧。他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到底能明白多少,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在胖希腊人的表情中,辛格觉察到一种狡黠和嘲弄。他会使劲地摇晃 伙伴的肩膀,直到筋疲力尽;他一遍遍地用手解释各种事情。可这些全是无用功。
辛格所有的钱都没了,不得不向他的珠宝店老板借钱。某一次,他没钱付保释金了,安东尼帕罗斯在拘留所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接他出来时,安东尼帕罗斯闷闷不乐。他不想离开。他很享受晚餐的腌猪肉、浇上糖汁的玉米面包。新的住宿环境和狱友令他愉快。
他们过着这样孤僻的生活,辛格找不到任何人帮他解脱困境。没有什么可以中断或治愈安东尼帕罗斯的恶习。在家时,他有时烧点在拘留所吃过的新东西;在外面,根本无法预料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最后的大麻烦击中了辛格。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东尼帕罗斯,查尔斯·帕克递给他一封信。信上说查尔斯·帕克已经安排好了让表弟去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查尔斯·帕克运用了他在小镇的影响力,把方方面面都搞掂了。安东尼帕罗斯下周就要走了,住进那疯人院。
辛格把信读了好几遍,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查尔斯·帕克隔着柜台和他说话,辛格却懒得去读他的口形。最后,辛格在他随身带着的便笺簿上写下:
你不能这样做。安东尼帕罗斯必须和我在一起。
查尔斯·帕克激动地摇了摇头。他不怎么会说英语。“这不关你的事。”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辛格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希腊佬担心有一天表弟会成为他的负担。查尔斯·帕克不懂多少英语——可他对美元了解得很,他用金钱和关系,迅速地把表弟送进了疯人院。
辛格无能为力。
下一个星期充斥着种种狂躁的举动。辛格说着,拼命地说着。尽管他的手从没停下过,他还是说不完他想说的话。他想把浑身的话全讲给安东尼帕罗斯听,可是没有时间了。
他的灰眼珠闪闪发光,敏捷而智慧的脸上现出过度的紧张。安东尼帕罗斯昏沉沉地看着他,辛格不知道他真正明白了多少。
然后,安东尼帕罗斯要走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细心地给共同财产中最值钱的物品打包。安东尼帕罗斯为自己做了一顿午饭,预备在路上吃。傍晚时分,他们最后一次手挽着手,在那条街上散步。这是十一月末寒冷的下午,眼前已经看得见一小团一小团的哈气。
查尔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去,在站台上却离他们远远地站着。安东尼帕罗斯挤进车厢,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夸张地准备了半天,才把自己安顿下来。辛格从 窗口望着他,双手最后一次绝望地与伙伴交谈。可是安东尼帕罗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各项食品,一时间根本顾不上辛格。车从路边开动的刹那,他把脸转向辛格, 他的笑容平淡而遥远——仿佛他们早已相隔万里。
后面的几个星期恍如梦中。辛格整天俯在珠宝店后面的工作台上,晚上一个人走回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下班一到家,他就躺在他的小床上,挣扎着打 个盹。半醒半睡之间,他做梦了。所有的梦里,安东尼帕罗斯都在。辛格的手紧张地**,因为在梦里他正与伙伴交谈,安东尼帕罗斯则注视着他。
辛格努力回忆认识伙伴以前的岁月。他努力对自己描述年轻时发生的某些事。可所有这些他努力回想起的东西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想起一件特别的事,但它对他一点不重要。辛格追忆到,尽管他还是婴儿时就聋了,但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哑巴。很小的时候他成了孤儿,被送进聋哑儿收养院。他学会了手语和阅读。九岁以前他就能打美国式的单手手语,也能打欧洲式的双手手语。他学会了唇读。随后他被教会了说话。
在学校大家都觉得他很聪明。他的功课学得比别的同学都快。但他从不习惯于用嘴说话。这对他不太自然,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嘴里像一条大鲸鱼。从对方脸 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某种动物或者听起来很恶心。用嘴说话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他的双手却总能打出他想说的话。二十二岁时他从芝加哥来到这 个南部的小镇,马上就遇到了安东尼帕罗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用嘴说过话,因为和伙伴在一起他不需要动嘴。
除了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他的都不像是真的。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他的伙伴栩栩如生。醒来后,一种孤独刺痛了他的心。偶尔,他会寄一箱子东西给安东尼帕罗斯,但从没回音。几个月就在如此的空虚和迷茫中过去了。
春天来了,辛格变了。他无法入睡,身体异常焦躁不安。到了晚上,他在屋子里机械地打转,无法将陌生的情绪发泄掉。只有黎明前的几个小时,他才能稍稍休息一会儿——昏沉地陷入沉睡之中,直到早晨的阳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
他开始在镇上四处晃悠,消磨掉夜晚。他再也不能忍受安东尼帕罗斯住过的屋子,就去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破破烂烂的公寓另租了房间。
他每天都在两条马路外的一个餐馆吃饭。餐馆在长长的主街的尽头,名叫“纽约咖啡馆”。第一天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菜单,写了一张便条交给老板:
早餐我要一个鸡蛋、吐司和咖啡——$0?15
中餐我要汤(随便)、夹肉三明治和牛奶——$0?25
晚餐给我上三种蔬菜(随便,除了卷心菜)、鱼或肉、一杯啤酒——$0?35
谢谢。
咖啡馆的老板看了便条,向他投去警觉和世故的目光。他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中等身高,络腮胡又深又重,脸的下半部看起来像铁做的。他通常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双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辛格对他的脸渐渐熟悉起来,因为他一天三餐都待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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