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晚上没有客人时,辛格就去看夜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座,看演员在银幕上说着、走着。进电影院前,他从来不注意电影的名字,不管放的是什么,他都报以同样的热情。
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了。他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凯利太太的,里面装着上星期的房租——四块钱。他少量的 物品也不见了,房间非常干净和空旷。他的客人来了,看见空落落的屋子,离去时除了吃惊,还有一种受伤的感觉。没有人能想象他为什么会这样离开。
辛格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的小镇度过了整个暑假。这次旅行他计划了好几个月,他想象着重逢后的每一个时刻。他提前两个星期就订好了酒店的房间,他把火车票藏在信封里,装进衣服口袋,一直带在身上,很久很久。
安东尼帕罗斯一点儿也没变。辛格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温和从容地走过去迎接他的伙伴。他比以前还要胖了,但脸上梦幻般的表情依然如故。辛格拎着好几个 包,胖希腊人首先注意的就是这个。辛格给他带来了鲜红的晨衣,柔软的拖鞋,两件带字母图案的睡衣。安东尼帕罗斯仔细地检查盒子里的包装纸,当他发现包装纸 下面并没有藏着好吃的东西,不屑地将礼物一古脑地倒在床上,再也不看它们了。
屋子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有间隔地排成一行。三个老人在一角玩纸牌游戏,压根也没注意辛格或安东帕尼斯。两个伙伴单独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对辛格来说,他们曾经的日子几乎是恍如隔世了。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手语的速度赶不上他的脑子。绿色的眼珠在燃烧,额头的汗闪闪发亮。曾有过的快乐和喜悦又回来了,这喜悦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无法自控。
安东尼帕罗斯漆黑油亮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伙伴身上,但他一动不动。双手懒洋洋地摸索着裤裆。辛格告诉他,最近他有不少访客。他告诉他的伙伴,他们带 走了他的孤独。他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他们是很奇怪的人,他们总在说话——但他喜欢他们来找他。他给安东尼帕罗斯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克和考普兰德医生的速 写。他发现安东尼帕罗斯一点也不感兴趣,便立刻把速写揉成一团,不去提它了。护理员进来说时间到了,这时辛格想说的话只说了不到一半。但他离开了房间,非 常疲倦,也非常幸福。
病人只能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接待朋友。无法和安东尼帕尼斯在一起的时候,辛格一个人在洒店的房间踱步。
第二次的探访和第一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三个老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没有玩纸牌。
辛格费了半天劲,才得到允许,可以把安东尼帕罗斯带出去玩几个小时。他事先为这次小小的“远足”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野外,四 点半他们去酒店的餐厅吃饭。安东尼帕罗斯尽情地享受他的大餐。他点了菜单上一半的菜,贪婪地大吃大喝。饱餐一顿后,他还赖着不肯走。他抱着桌子不放。辛格 哄他,出租车司机都想动武了。安东尼帕罗斯顽固地坐在那里,他们靠近他时,他就做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去酒店经理那里买了一瓶威士忌,才把他骗到出租车 上。辛格把未开封的酒瓶扔到车窗外时,安东尼帕罗斯失望和生气地哭了起来。“远足”的尾声令辛格十分伤心。
下一次的探访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两个星期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安东尼帕罗斯早已忘了不久前的不愉快。他们坐在上次坐过的角落里,时间过得飞快。辛格的 手指绝望地诉说,狭长的脸十分苍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拉住伙伴的胳膊,深深地望进他的脸,就像他们过去上班前分手时的凝视。安东尼帕罗斯睡意蒙眬地看着 他,没有挪动身子。辛格离开了房间,双手死死地插在兜里。
辛格一回来,米克、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就来看他了。他们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他要离开的计划。但是辛格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话,他的微笑高深莫测,令人费解。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辛格的房间,和他度过晚上的时光。哑巴总是很体贴和镇定自若。他色泽丰富的、温柔的目光像巫师一样庄重。米克·凯利、杰克·布朗 特和考普兰德医生会来到这里,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因为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
1
这个夏天和米克记忆中的所有夏天都不一样。并没有发生什么。并没有发生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事件。但是她感觉到了某种变化。那段日子,她一直很兴奋。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到了晚上,她最憎恨的事就是上床睡觉。
一吃完早饭,她就会带孩子们出去。除了三顿饭,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玩,基本上是在大街上闲荡——她拖着拉尔夫的童车,巴伯尔跟在后面。她的脑子 永远被思考和计划所占据。偶尔她会突然抬头看看,而此时他们往往在小镇的某个角落,连她都不认得的地方。有一两次她在路上遇到了比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 中,比尔不得不拽住她的胳膊,她这才看见他。
清晨时分,天气还算凉爽,人行道上的影子在他们面前拉得很长。但是到了正午,天空热得要烧起来。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很多时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计 划都和冰雪有关。有时她好像是在瑞士,所有的山都被大雪覆盖,她在冰冷的绿兮兮的冰面上滑行。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着。也许是卡罗尔·隆巴德或阿托罗·托斯 卡尼尼在收音机里演奏。他们一直滑冰,然后辛格先生掉进了冰窟,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在冰下游泳,救出了他。这是一直盘踞在她头脑里的计划之一。
通常,他们逛了一会儿后,她就把巴伯尔和拉尔夫放在阴凉处。巴伯尔是个呱呱叫的孩子,她把他训练得很乖。如果她告诉他,不要去听不见拉尔夫哭声的地 方,巴伯尔肯定不会跑到两三条街外和别的孩子打弹子球。他只会在童车附近一个人玩,所以她把他们扔下,心里并不怎么担心。她不是去图书馆翻翻《国家地 理》,就是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不停地思考。如果她身上有点钱,就去布瑞农先生那儿买一瓶可口可乐或是“银河”巧克力。他给孩子们打折,五分钱的东西只要 三分钱。
然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在干什么——音乐无处不在。有时她边走边唱,有时她静静地聆听内心深处的曲子。她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曲子。有的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有的就在她的头脑里,不必从任何其他的地方听到。
晚上孩子们上床以后,她就自由了。这是她一天里最重要的时光。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多事在发生,在黑暗中。一吃过晚饭,她就又跑到外面去了。她不能 告诉任何人她晚上干了什么,她妈妈问起时,她会信口编一些听起来合理的谎话。大多数时候,别人喊她,她就像没听见一样跑掉了。只有对爸爸她不这样。爸爸的 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无法逃脱。他是整个镇上最魁梧、最高大的男人之一。但他的声音非常轻缓和慈祥,他开口时,人们会大吃一惊。不管她有多匆忙,只要爸 爸叫她,她一定会停下来。
这个夏天,她发现了一个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单独的个体来看待。他经常会喊她。她走进他工作的前屋,在他身边站几 分钟——他的话她却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一天晚上,她突然“发现”了爸爸。那晚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她有了这种感觉。随 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似乎像理解别人一样理解了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晚上,她再不动身就迟了。九点之前要到那所房子,必须这样。她的爸爸叫她,她进了前屋。他颓然地靠在工作台上。他待在这里,看起来 总有点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以前,一直是油漆工和木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时,他就套上工装裤出门,一整天都不回家。晚上,他偶尔摆弄一通钟表,作为业余的工 作。他试了很多次,想在珠宝店找到一份工作,这样就可以整天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领结,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了。现在他再也不能做木匠活了,他在房子的前面 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廉价修理钟表”。可他的模样一点不像大多数干这行的——他们在小镇的商业中心,都是动作敏捷、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犹太人。工作台 对爸爸来说太矮了,他巨大的骨节松松垮垮地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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