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凯伦在商务舱宽敞的座位上坐好，啜着一杯柳橙汁。谭艾力坐在她旁边，鼻子埋在公事包里的文件堆中。今天一大早她抵达丹佛机场之后，立刻就被护送到一间她从来不知道有的候机室。
　　她静静挑了一张面对他的椅子坐下，他不但没跟她打招呼，甚至没看她一眼。十分钟后，他才不经意地抬起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低头看文件。接着他顿了一下，再看了她一眼——缓慢而仔细地将她从头到脚来回看了一遍，让凯伦觉得十分得意。
　　“你是罗凯伦，是吧？”他问。她笑了，这句话让她确信昨天在邦妮店里耗了三小时，头上包着锡箔、脸上敷着泥巴，回家之后又花了三小时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试了一遍，折腾半天果然值得。
　　他告诉她在前往维吉尼亚的旅途中他必须工作，然后就又开始看文件了，但他瞄了凯伦好几次。大致而言，她发现那些眼神颇令人愉快。
　　现在上了飞机，她坐在他旁边啜着柳橙汁，觉得越来越无聊。“我帮得上忙吗？”她问，朝他的文件点点头。
　　他对她笑笑，男人在觉得某个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不知怎地没长脑子时候，就是这样笑法。“要是我把电脑带来了，你就可以帮我打字，不过我没带电脑，所以也没什么事可以给你做。我只是有一些事情要决定。”
　　哦，是啊，她想道，“男人的”工作。“比方说呢？”她追问。
　　他微微皱眉。显然他喜欢他的女人保持安静。“就是买和卖呀！”他很快地回答，口气明摆着是要让她停止再问这种幼稚的问题。
　　“今天你在考虑要买或要卖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两道眉毛在鼻梁上方都皱到一块儿了。爱情真是一种可笑的东西，她想道，要是雷伊对她摆这种脸色，她一定会马上让步，但这个男人一点也没办法吓到她。
　　他明白她不会停止盘问他了，没好气地说道：“我在考虑买下一家小出版社。”然后又回头去看他的文件。
　　“啊，”她说。“科曼出版社。封面很糟糕，大半是旧书重出。有几本地区历史的书不错，可是封面实在太难看了，没有人会买他们的书。”
　　看艾力的表情是要她别多管闲事。“我如果决定要买，就会重新聘请一位能够设计出好封面的美术总监。”
　　“行不通。发行人跟她有一腿。”
　　艾力刚把柳橙汁凑到唇边，听到凯伦的话差点呛到。“什么？”
　　“我很好奇，所以在发行人的秘书送财务报表来给你的时候请她跟我一起吃中饭。她告诉我发行人和美术总监在一起很久了，发行人本身已经结婚，有三个小孩。要是他把美术总监开除，她就会去告诉他老婆说他们有过这么一段，偏偏出版社又是他老婆娘家的。反正情况很复杂就对了。”
　　艾力朝她眨眨眼睛。“那么你有什么高见？”他的语气极度挖苦。
　　“把它买下来，派几个能干的人去管事，再把几本小篇幅的历史书合编成一本大的，当作科罗拉多历史教科书卖给学校。教科书可以赚大钱。”
　　艾力干瞪着她好一会儿。“你知道这么多只是因为你好奇的缘故，对吧？”
　　凯伦别过脸望着窗外，知道自己从未像此刻一般这么怀念雷伊。雷伊都会听她说：他喜欢她的意见和看法。很不幸的是，她发现大多数男人的心智都和现在身边这个男人一样封闭。
　　一直等到飞机起飞进入巡航之后他才又和她说话。“你还研究过什么其他东西？”他柔声问道。“喷射引擎？污水处理厂？筑路设备？”
　　她明知他意在讽刺，但她同时也听得出他的确想知道。“我只对小东西有兴趣，尤其是丹佛本地的。”
　　“比方说？”他问，抬起一边眉毛。
　　“劳森百货公司。”她立刻回答。
　　他一听便笑了。“那家店开在丹佛市中心可真碍眼。吉特企业已经向我开出很好的条件。”
　　“卖皮件和链子那家？”她撇着嘴问道。
　　“不如说是卖皮件和水钻的。”他靠在椅背上端详她。“如果是你会卖给谁？”她没回答，他微微一笑。“快呀，别现在打退堂鼓。你若是要指教我如何经营事业，怎么可以在提出一个意见之后就喊停呢！”
　　“好吧！”她赌气地说。“我会开一家贩卖育婴相关用品的店。”她预期他会不齿地转过头去，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耐性地听她往下说。
　　她深吸一口气。“英国有一家店叫做‘妈妈的关怀’，贩卖一切和婴儿有关的东西：孕妇装、婴儿车、育婴室家具、尿片，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在美国你得到不同的店去买不同的东西，而当你怀孕八个月时，脚都肿了，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小孩，跑到五家不同的店去买齐宝宝需要用的东西可不轻松。我个人虽然没有经验，但是可以只去一个地方就把东西全部买齐，似乎会非常方便。”
　　“你会给这家店取什么名字？”他平静地问。
　　“避难所？”她一脸无辜地回答令他为之失笑。
　　艾力从公事包里取出纸笔交给她。“来，把你对科曼出版社所知道或是想到的一切统统写下来。不管是闲话还是什么，全部都要写。我想知道如何才能够解决那公司的问题。”
　　凯伦费尽全身力气想忍住不笑出来，可是没用。她感觉关于应该如何买卖他从未问过任何女人的意见。在谭氏企业之中他所负责的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手下有一些女性主管，但人人都知道谭艾力的话就是法律。他坚持事事都要照他的方法做常会激怒他的员工，但更教他们生气的是他几乎总是对的。
　　可是现在他居然问她的意见！“是，是，老爷。”凯伦故意这么说，然后开始动手写，她从眼角似乎可以看见他唇边微泛笑意。
　　凯伦若是曾以为谭艾力会殷勤对她，这念头也没持续多久，航程中他没有埋首文件堆的时候，都在讲电话。他用单手吃东西，另一手拿文件。等在华盛顿市郊的机场降落之后，他交给她三张百元大钞，然后朝行李转盘点点头。凯伦很想拿一张大钞票给行李夫当小费，但最后还是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五元钞票付了，接着便去找艾力。结果是他来找到她，租车的钥匙已经在他手上。他们迅速走出机场，进入冷冽的空气中朝车子走去。
　　一进入温暖的车内，和他单独在一起几乎使她产生一种亲昵的感觉，她四下环顾想要找话说。“我既然要冒充你的未婚妻，不是应该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吗？”
　　“你想知道什么？”他的语气使得凯伦报他以鄙夷的眼神。
　　“其实也没什么。我确信只要知道你有钱，对大部分的女人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凯伦原本预期他听了这句话会笑，或是还以颜色，结果没有。他只直直地看着前方，因为专注而皱着眉头。剩下的车程中，凯伦也懒得开口。她决定如果有人来问她为何打算嫁给谭艾力，那么她就要回答：“为了胆养费。”
　　他们驶经维吉尼亚的高速公路到了亚历山卓，然后穿过林木蓊郁的乡间，一路上经过许多漂亮的房子，直到一条碎石路口才猛地转弯。不出数分钟就有一栋房子映入眼帘，这是每一个小女孩幻想中最适合过耶诞的房子。三层楼、正面有高高的列柱、位置恰到好处的窗户。她几乎以为华盛顿夫妇会出来迎接客人。
　　屋前的草坪和屋后绵延的花园有不少人在活动，有人打触身式足球，有人收集了满怀的木柴，还有人只是闲晃，而小孩子更是几乎无所不在。
　　他们的车子一被发现，就有成群的人涌了过来，他们打开车门拉凯伦下车。大家纷纷自报名字，有萝拉、黛比、赖瑞、德夫，还有……
　　有个很好看的男子过来抓住凯伦，在她嘴上狠狠亲了一下。“喔！”凯伦叫了一声，瞪着那男人。
　　“我是斯迪，”他赶忙解释。“就是新郎。艾力没向你提起过我吗？”
　　凯伦想也不想便开口了。“谭艾力除非想要什么东西，否则绝不会跟我说话。”她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瞪大了眼睛。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会把她看成什么样的人 ？
　　没想到他们居然都哈哈大笑。
　　“艾力，你可终于找到一个看透你本性的女人了。”斯迪隔着车顶大叫，一手揽住凯伦的肩膀，这时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也过来揽着她，带她进屋里去，一路上大家都笑个不停。
　　他们带她穿过燃着熊熊炉火的舒适房间，登上一道大楼梯，再经过两条走廊之后，来到一扇白色的宽门前。斯迪推开门。“他就交给你了。”他笑道，然后将她推进房间，带上门。
　　艾力在房里，他们的箱子已经放在行李架上，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搞错了吧？”凯伦说。
　　艾力朝那张床皱着眉头。“我己经设法补救了，可是没办法。屋子里客满，每张大床、小床还有长沙发都有人睡。听我说，”他皱眉说道。“假如你担心我会在夜里侵犯你，我可以去打听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旅馆房间。”
　　不知为何他的态度让她觉得很不高兴。“至少这里到处都有人，如果我大叫一定有人会听见。”
　　他似笑非笑地看看她，然后开始解衬衫扣子。“我得去淋个浴。婚礼彩排一小时后举行。”看他的眼神似乎在等她像摄政时代罗曼史女主角一样，因为害怕将看见男人宽衣而逃出房间。不过她当然不会被他吓倒。
　　“拜托别搞得浴室镜子上都是水气。”她说道，下巴抬得半天高，好像对她来说和陌生男子同住一室根本不算什么似的。
　　他轻笑一声，走进浴室，关门时留了条缝好让蒸气散出来。
　　等他离开视界之后，凯伦才让自己肩膀放松，吐了口气。这房间很漂亮，到处都是绿色的丝料和联邦时期的家具，她一面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一面很高兴地打开行李。直到东西都整埋好之后才发觉，因为出于习惯的缘故，她把谭先生的行李也处理了。凯伦将他的鞋摆在自己的鞋旁边时，差点哭了出来。上回做这种事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
　　等她转身，艾力已经站在那里看她了，他的头发湿湿的，魁梧的身躯裹在毛巾布浴袍里。
　　“我，呃，我本来没打算把你的行李也打开的，可是，呃……习惯了。”她好不容易说完，便躲进浴室，并且把门牢牢地关上。
　　她在浴室里尽量拖时间，等回到房间见他已不在了，觉得很高兴。她飞快地穿好衣服，离开卧室，奔下楼梯去加入其他人，大家鱼贯上车前往教堂进行彩排。
　　在前往教堂的途中她对谭艾力越来越不满。既然假装是他的未婚妻，难道他不该对她体贴一点吗？结果他在门口就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应付那一大堆陌生人。怪不得那么多女人不肯嫁给他，显然她们都是有脑筋、有常识的女人。
　　彩排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最后才出问题。艾力是第一个走下过道的人，原本应该走讪中间，对凯伦伸出手臂让她挽住，然后两个人一同步出教堂。也许是人家跟他讲的时候他没弄清楚，反正他走到中间以后，就自顾自地往外走了，没等凯伦。
　　这真是太过分。“大家都知道艾力就是这德性，”她说。“他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
　　教堂里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艾力转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又走回来，极尽殷勤地向她鞠了个躬，然后伸出手臂。
　　“你是在报复我以往周末都害你加班打字吗？”他低声说道。
　　“这是替以前那些女人出口气，她们都不敢挺身与你对抗。”她说道，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怪物。”
　　“这我倒要去追问伊莲的意见。对了，她何时到？”
　　他们已到了教堂后方，见他的脸色难看，凯伦挺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
　　“耶诞节当天。”他低声说完便别过身去。
　　晚餐桌上很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夏天避暑的情形，还有去过些什么地方。凯伦起初只顾着自己的食物，并未加入谈话，这些人彼此之间早已熟得不得了。艾力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也一样没讲话。凯伦久久看他一眼，觉得他也在看她，但他总是立即移开眼光，让她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
　　“凯伦，”一个女人说道，整张桌子都安静下来。“你的订婚戒指在吗？”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艾力把店里库存的钻石都买光了，他们正在等新货到。你们知道的嘛，他都是成打成打地买的。”
　　餐厅窗户几乎要被众人的笑声震碎了，连艾力本人也笑，斯迪则在一旁猛拍他的背。
　　有人喊说“艾力，这个可别让她跑了”，还有什么“看来你女人的品味终于长进了”。
　　在这之后，大家让凯伦无法再躲着不出声了。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女人不停问她是做什么的、是哪里人之类一般大家通常会间的问题。等她说出艾力是她老板，她们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想要知道为他工作是什么感觉。
　　“很寂寞，”她答道。“他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只除了偶尔要我们打封信时例外。”
　　这段时间里艾力只顾吃饭，一句话也没说，但凯伦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就连斯迪凑过去跟他讲话时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凯伦的脸庞。
　　一直等回到“他们的”房间时，凯伦才觉得自己说不定有点太过分了。“今晚的事……”他从浴室走出经过她身边时她说道。“也许我不该……”
　　“怎么，难道你要认输了？”他问，他的脸距她非常之近。
　　凯伦莫名其妙地忽然觉得他有一张美妙的嘴。但她又回过神来，抬头挺胸地站着。“当然不是。”
　　“好。你把我的运动裤摆到哪里去了？”
　　“现在去运动不嫌太晚了吗？”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他不管什么时候要做什么都不关她的事。
　　艾力歪着脸对她笑笑。“除非你想看见我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然这就是唯一可行之道。”
　　“左边第三个抽屉。”她边说边急急走进浴室。等她裹着纯白棉质睡袍从浴室里出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床中间放着一个又大又长的枕头。她爬上床空着的那边，说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偷来的。”
　　“那么我猜有个可怜的倒楣蛋现在正睡在没有靠垫的长椅上喽。”
　　“你要我还回去吗？你可以跟我抱在一起睡，不，还有更好的，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那个罐子的事情，就是你要我把我的……”
　　“晚安。”她坚决地说，随即便翻身背对着他，不过她入睡时，脸上是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