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5)
他已经失去了往日高贵的一面他的脸上因愤怒和不安皱成一团,连往日焕发的英姿也断然消逝无踪。
“你曾经历过这种空洞的感觉吗,雪话?你有没有经历过这么强烈的空洞感,让你觉得假如不把它填满,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你却不知道这个空洞在哪里,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补它。”
现在我是真的完全听不懂他讲的话了,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心情向我解释,所以我做出严肃的表情,深表同情地点点头。“是的,长官。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的眉毛和双颗显得有些潮湿,但不是由于湿泞的空气;油油的汗水让他的脸庞发亮。他的脸惨白得相当不自然,仿佛有白雾正从他的脸上倾泻而下,冷冰冰地从他的皮肤表面蒸发出来,看起来严然像是一尊雾神。“一到晚上感觉更严重。”他说。
“是的,长官。”
“这种感觉随时都会发作,但是夜里最严重。”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或许是因为极度厌恶的缘故。“这是什么烂狗?”
他握着手枪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直,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他几乎要扣下扳机。
欧森露出牙齿,但是不乱动也不狂吠。
我连忙打圆场:“它只是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种狗。它很乖,连猫都不会欺负。”
史帝文生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他说:“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拉布拉多混种狗,哼!叫它下地狱好了,没有任何事物只是普普通通的事物,不是这个地方,不是这个时候,再也不是了。”
我考虑是否要伸手取出夹克口袋里的手枪。我左手扶着脚踏车,右手是空着的,而手枪正放在我右侧的口袋里。无论史帝文生的情绪再怎么混乱,他毕竟还是个 警察,要是我做出任何具威胁性的举动,他势必会职业反应地做出致命的还击。我不能太过指望罗斯福说我被人尊重的说法,就算我让脚踏车倒下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还是能在我拔出手枪前让我一枪毙命。
另外,我也不能对警察局长开枪,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我击中他,我等于也被宣判死刑,日光死刑。
史帝文生猛然拍起头,他的目光短暂离开欧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短促地吸了几口,就像是跟踪猎物气味的猪犬。“这是什么味道?”
他的嗅觉显然比我敏锐,因为我现在才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中闻到从码头主干那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死尸恶臭。
虽然史帝文生到目前为止的举动已经足够让我头皮发麻,他此刻的反应更为奇怪。他肌肉紧绷地拱起肩膀,伸长脖子,脸朝上。像是在品味这份恶臭似的。他苍 白的脸上露出激动的双眼,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像警察审问犯人那样沉着,而是近乎变态地激动、紧张和好奇。“这是什么味道?你闻到了吗?闻起来像腐尸的味道, 对不对?”
“是从码头下面传来的。”我予以确认。“大概是什么死鱼吧,我猜。”
“死的!死的!腐烂的东西!闻起来像……真有趣,不是吗?”他显然垂涎得几乎要舔舌头的样子。“对!对!的确很有趣。”
他想必听见自己声音中夹杂的怪声,要不然就是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因为他忽然担忧地看着我和欧森,挣扎着把持住自己。说他挣扎一点也不夸张,他显然陷入一场情绪崩溃边缘的拉锯战。
最后,局长终于找回他自己的声音——至少是近似原来的声音。
“我必须跟你谈谈,达成共识,就是现在,今天晚上。你现在就跟我来吧,雪诺。”
“去哪里?”
“我的巡逻车就停在前面。”
“那我的脚踏车——”
“我没有要逮捕你,只是很快地谈一谈,让彼此心里都有个共识。”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史帝文生的巡逻车。但是假如我拒绝的话,他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扣留我。另外,就算我尝试拒捕,要是我骑上脚踏车用最快的速度 逃逸——我又能跑多远呢?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我顶多只能逃到沿海的邻近城镇。就算我有充裕的时间,我的XP症也无法允许我离开月光湾,只有在这 里,我才能够赶在日出前回到家,或者找到知心的朋友收留我,给我黑暗。
“我今天很有心情。”史帝文生再度说。他咬牙切齿,说话的语气又回复原先的严厉。“我今天真的有心情。你要不要跟我来啊?”
“好的,长官。我毫无异议。”
他拿着手枪作势要我和欧森走在他的前面。
我牵着脚踏车走向码头人口的尽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拿着枪的史帝文生走在我们后面。就算我不是动物沟通师,我也知道欧森跟我一样紧张。
码头的厚木板路走到尽头,紧接着的水泥走道两旁种植着非洲雏菊,白天花朵盛开,到了夜晚花瓣则自动合起来。微弱的光线中,触角发亮的蜗牛在人行道上爬 行,留下一道道黏滑的银白色黏液,有的从右边的花圃爬到左边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花圃,有的则吃力地从左边到右边反方向爬行。看来这些不起眼的软体动物也跟人 类一样具有不满和不安于现状的劣根性。
我牵着车曲折前进避免压到蜗牛,欧森边走边嗅地上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从它们身上跨过去。
在我们身后,“嘎吱嘎吱”的蜗牛壳粉碎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柔软的蜗牛身体被踩成烂泥的声音。史帝文生不是见到就踩,他只踩碎正好挡在他路上的蜗牛。有些蜗牛壳被他轻快地碾碎过去,有些则被他用力蹬好几下,他的鞋底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听起来就像是铁梯的敲击声。
我不忍心回头看。我怕看到的是残酷的冷笑,童年时期的我受尽小太保欺负,~直到我有智慧和体力反击才脱离那段日子,但是他们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依然 历历在目。将那种表情放在一个小孩脸上就已经够令人丧胆了,但是同样的表情——阴险狡诈的眼神、被浪意胀红的双颊、冷血嘴唇往后一咧露出牙齿的嘲笑——若 放在大人脸上,那种恐怖立即膨胀无数倍,更不用说是个手上有枪、身上挂有警徽的警察局局长。
史帝文生黑白相间的警车停靠在玛莉娜出口处左侧三十尺的红砖上,不仅照不到路灯,还有高大的印度月桂树阴影庇荫着。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中,我依稀可见他脸上那种我最怕见到的表情:怨恨、丧失理智,加上节节高涨的愤怒,足以让一个人变成世界上最残暴凶猛的野兽。
史帝文生过去从未展现过恶毒的一面。他似乎连刻薄别人的事都做不出来,更不用说怨恨别人。假如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是真正的路易斯。史帝文生,而是乔装成局长模样的外星人,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史帝文生拿枪作势要欧森听他的命令:“你这个家伙,给我进车子里去。”
“它在外面不会有事的。”我说。
“进去!”不耐烦地催促。
欧森满脸狐疑地往敞开的车门内窥探,发出不信任的呻吟。
“让它在外头等吧。”我说:“它从来不会逃走。”
“找要它进车子里去。”史帝文生冷冷地说。“这个城镇有链狗的强制规定,雪诺。我们从来没要求你硬性遵守,我们总是把头撇开,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因为残障者的狗有豁免权。”
我不想为了驳斥“残障”两个字和史帝文生起争执。无论如何,我对这两个字没有多大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几乎脱口而出的六个字:因为你的母亲。
“不过这一次,”他说,“我不打算坐在这里看着那只烂狗在附近晃来晃去,任意在人行道上大小便,炫耀自己不用上链。“
假如他觉得残障者的狗于法应享有豁免权,为什么又宣称欧森炫耀自己不用上链,虽然我注意到他的语病,但是我继续保持缄默。
当他充满敌意的时候,与他争辩对我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要是我叫不动它,”史帝文生说:“你就要负责把它弄上车。”
我不禁踌躇起来,试图寻求其他可行的办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的局势愈来愈紧张。我觉得早先在湾角受到猴子滋扰时都没有现在的情况危急。
“把这只混帐东西给我弄上车,就是现在!”史帝文生用命令的口吻说,他甚至不需要用脚踩,光是他恶毒的语气就足以杀死那些蜗牛,单单他的声音就够了。
由于他手里已经握着枪,我依然处于劣势,唯一可以令我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他显然并不知道我身上配有武器。然而此时此刻,我除了尽量配合之外,别无选择。
“上车吧,伙伴。”我告诉欧森,试着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不让我怦怦的心跳在我的话里留下半点颤抖的痕迹。
欧森不情不愿地照我的话做。
路易斯·史帝文生砰一声重重地将后门关上,然后打开前门。
“现在轮到你了,雪诺。”
我坐火前座的乘客座位里,史帝文生则绕过黑白相间的警车来到驾驶座分,坐进方向盘后方的座位。他把门一拉关上,并叫我也把我这边的门关上,虽然我一直故意不这么做。
平常,即使我处在狭隘的空间里也不会有幽闭恐惧症,但是此时警车里的空间感觉起来比棺材还要局促。压迫在窗户上的浓雾,在心理上,比梦见自己未来的丧礼更令人感到窒息。
车子的内部似乎也比车外夜晚的空气潮湿和冰凉。史帝文生发动引擎,目的是为了启动暖气。
警车的无线电呼叫器叽喳作响,警方调派中心人员充满杂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沙哑的蛙鸣。史帝文生切断呼叫器。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