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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生日(3)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找,妈妈的表情很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奶奶,我还从未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

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干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盏路灯下站住,环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还是现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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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也有一个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过蛐蛐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样。他们和我一样,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夜晚跟着他们的父亲或母亲,跟着他们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着到那座庙院里去,对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丛怀着快乐的梦想,但他们早晚也要像我一样听见一个可怕的消息,听到这个故事,听见自己走进了这个故事。因为在那个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处于同样的位置。

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道德体操,也不再是挥之即去的感情游戏,它要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孩子都进入角色,或善或恶,或爱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义把每一个孩子都安排在剧情发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乐的孩子,注定要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发现他们羞耻的出身,无可选择地接受这个位置,以此为一个全新的起点,在未来长久的年月里,以麻木要么以谋略去赎清他们的“罪孽。

如果这群少年中的一个不同寻常,不甘忍受这出身二字给他的耻辱和歧视,以少年的率真说破了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的荒谬,那么他,那么这个少年,就是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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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将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十几年后才能回来。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为人知的远方去他受磨难,在加倍的歧视下去度他的青春。

我并没见过少年WR。我上了中学,少年WR已经高中毕业。我走进中学课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WR,他走了一条白专道路。”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的若干同龄人来说,WR这个名字只是老师们谆谆教导中的一个警告,是一间间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所隐藏着的一片灭顶的泥沼,是少年们不可怀疑的一条危险的歧路。

“不错,他的高考成绩优异。”老师说,并且沉痛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WR说:不错这是一句真话,不过我想你们不会再听到第二句真话了。那时他从偏远的地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但这样一来,我料想,结果马上就要被说成原因了。)

“但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录取这样的孩子,”老师说,更为严肃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的WR淡然一笑:为什么,那时老师没有告诉你们么?)

“为什么?”中学生们问,信赖地望着老师。

“因为……因为……”老师垂下眼睛,很久。

(十几年后WR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起眼睛,静静地听这段他走后的故事。)

“因为,”老师真诚而且激动地说,“因为大学没有录取他,他就说……他就说了一些我不能再重复的话……总之,他就发泄了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不满……”

(是吧?我的料想不错,WR说,原因和结果被颠倒了。但是别怪那些老师,十几年后WR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WR说,这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只有一个孩子还不了解那些危险。)

“那个WR,他到哪儿去了?”中学生们问。

老师不再回答。老师也不知道。

就在WR说破这个故事的荒谬之时,我与他分路而行。

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决心做一个好孩子。我暗自祈祷,别让我走那条路别让我走上那条歧途吧,让我做个好孩子。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那座庙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从过去躲进了未来,出身——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躲在了哪儿,我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出来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日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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