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武侠小说 > 金庸小说全集 > 鸳鸯刀

第四章


陽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
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陽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後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後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後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 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後,这 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 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 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 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 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多,於是刀槍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 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著,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转身,抬腿 将詹镖师踢开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 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後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後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
」另一人跟著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後腿乱跳,登时将周 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 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麽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 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著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 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 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
」林玉龙喝道:「干麽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麽?」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这对鸳鸯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没有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骛,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馀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 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动,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 提了起来。原来周威信用细铁绳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断铁绳。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後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著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绳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绳,喝道:「快走!」那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那孩子往 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著自旁侧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长刃鸯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 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时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 前一刺,但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确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著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 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 馀地。一刀一边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 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边断十槍」,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 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槍,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 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 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 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 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後面啦。你晚上睡著时,口中直 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嗫著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嗫著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 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麽?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计们胆子都小著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
」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
「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城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麽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无穷。」萧中慧暗 运内气,想冲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 欲夺眶而出。
呼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装腔作势,瞒得了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著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著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 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著 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後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的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了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醮,往 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 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麽?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
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麽?」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麽?」原来她面对卓袁二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 「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飞,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 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过去。夫妻俩你一 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