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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错爱

  风停雪冷,琴声已凝。
  梅花香气和炉鼎檀香混在一起,缥缈无依,让人无从分辨。
  斛律琴心说出答案后,反倒镇静下来。
  兰陵王低头望着膝前的瑶琴,手一直停在琴弦上,似有僵硬。许久,缓缓落下手来,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口气中似有哂然和不屑,他也像根本不想分辩。
  兰陵王怎么会是张丽华?
  滑天下之大稽!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解释,也是绝无可能之事。可兰陵王为何一直垂着头,不去看斛律琴心一眼?
  斛律琴心益发冷静,直到这时,她又恢复到以往的干练和果断。
  她不是柳如眉,她也不是斛律雨泪,她是斛律琴心。
  既然如此,她就绝对不想走柳如眉和斛律雨泪的路,她有如此信心,只因为孙思邈说过的一句话:“斛律琴心就应该是斛律琴心,本身无可替代。”
  女人可以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句伤害变得软弱彷徨,但也会因为所爱之人的一句鼓励,而变得坚定无比。
  她早在这之前,已把一切想清楚,她本不想说,但她已不能不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你在宫中独舞,我却看不清你的面容。那时候我就有个梦,想要嫁给你,我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可我从未想到过,再见你的时候,是在响水集。不但我想不到,恐怕任凭谁都想不到,威震四方的兰陵王竟会乔装成弱女子出现在响水集。”
  兰陵王仍旧垂头,垂手琴弦之上,瑶琴发出一声轻响。
  他为何没有回答,是认为没有必要,还是因为无话可说?
  “那时候我跟上了孙思邈,一直查探他的底细,却不想你乔装成张丽华传来进一步的命令,让我带孙思邈去破釜塘。”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神色苦涩。
  响水集客栈内,她从张丽华房间出来时,被张仲坚看到,她借口去打探张丽华的底细,张仲坚哪里想到过她早知道张丽华是斛律明月所遣。
  她在看到张丽华所乘马车的时候,已看到了马车上独有的暗记——那是斛律明月传令的暗记,因此她当初才会有异样。
  可她那时候,却只以为张丽华和蝶舞一样,甚至还奇怪张季龄的女儿张丽华怎么会听义父的差遣,没想到其中另有别情。
  “我若是张丽华,为何会被李八百所擒呢?”兰陵王突道。
  斛律琴心立即道:“当时我不明所以,可现在想通了,你和李八百都是我义父计划中的一部分。”
  兰陵王眼角似跳了下。
  斛律琴心能想到这点,是源于她听到了斛律明月和孙思邈在房中的对话。
  她悄然跟出来,那时只想找义父说清心意,哪里想到听到了一场做梦都难想的秘密。
  李八百竟然也被义父收买,而所有的一切,蕴含着一个惊天计划。
  没有巧合,一切巧合均是有人刻意安排,她明白李八百这个关键后,以往的惊惧、怀疑、百思不解,瞬间都汇成一条河——澎湃激荡,让人惊心动魄。
  “李八百凑巧抓到你,我当时本来就觉得奇怪。张丽华又碰巧和张仲坚有关,更让我感觉到蹊跷。张仲坚不明所以,请孙思邈去救张丽华,更让我怀疑张丽华失踪背后真正的用意。”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回想到响水集外荒山一战,苦涩中还带分自豪——那时候她做了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结果是李八百以张丽华布局,带人暗算了孙思邈,显然,那时候李八百已和我义父联手。”
  说到这里,心中微有不解,她感觉李八百行事和斛律明月的安排毕竟有所偏差。
  困惑一闪而过,这对她来说不是关键,她继续道:“孙思邈被桑洞真暗算,我本以为完不成任务,可鬼使神差,他仍旧到了破釜塘。”
  “是你带他去了清领宫。”兰陵王突道。
  他说得很淡,但也很冷。
  斛律琴心涩然一笑:“你说错了,我本不想带他去清领宫,他先在金水河畔为我挡了义父的一箭,后又在李八百手下数次救我,就是他被暗算后,都想着为我和张仲坚断后,让我们先逃,这种人,我怎能忍心加害。”
  说到这里,心中却想:“那时候我只是不忍心吗?我拉着他的手,和他共同跳下悬崖,也是不忍心?”
  顿了片刻,斛律琴心轻声叹息道:“我不愿孙思邈前往清领宫,因为我知道那里必定有天大的变故,但他执意前行……”
  破釜塘茅屋前,从前的梦想,流星的心愿,本是亦真亦幻。
  再回头,具体的心思恐怕就算她自己也难以分辨。
  可她对于曾经的那一刻,无悔无怨。
  心中又想,孙思邈当时说的不错,有些事情一定要面对才能解决,逃避不是方法。
  她今日能到这里,就是来面对——尽管真相远比梦幻中要冷酷无情。
  “到了清领宫后,我别的不吃惊,唯独吃惊在那里又遇到你——张丽华。”斛律琴心目光咄咄地盯着兰陵王。
  琴声叮咚,兰陵王并未回话,他是无话可说,抑或认为不值得反驳?
  “现在想想,事情已经很明显,破釜塘下的清领宫本是绞杀道中人的陷阱,可义父却没有亲临,只因为他当时已派你、李八百潜入其中,再加上五行卫,绞杀道中人本没有问题。”
  “可实际上却是谁都没有被抓,孙思邈更救了……张丽华。”兰陵王口气平平,不带半分感情。
  可他内心是否这般冷静?
  “只因为事情有了变故,天师六姓中,本以茅山宗最大。”斛律琴心道,“可李八百只骗来了桑洞真,却不能动摇茅山宗的根基,更何况义父筹划许久,绝不想仅剿灭张裕、葛聪等人,他还有借陈灭周的计划。”
  这些事情,她本来素难想象,但经过昨夜,除了惊叹外,更多的是心惊。
  斛律明月虽少出面,但一切均在斛律明月的掌控之下!
  可若非孙思邈提及,她一直还蒙在鼓里。
  这些年来,斛律明月究竟暗中还做了多少事情,她少有知情。
  “因此义父让五行卫放水搅乱了局面,而孙思邈不知你的真相,虽在生死关头,还救了你。”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忍不住想,孙思邈是否知道这个真相?
  很多事情孙思邈只是不说,未见得不知,他若知道真相,该如何抉择?
  厅内静寂,琴声单调,伴着厅外寒风。
  斛律琴心又道:“你那时无法选择,不清楚义父的进一步打算,将计就计,跟随孙思邈回转建康。或许你想对孙思邈不利,但孙思邈为你而来,你终究无法下手。”沉吟片刻,斛律琴心缓缓道,“你来建康,除了逼不得已,恐怕还另有目的。”顿了下,“因为你心有不甘。”
  “我心有不甘?”兰陵王终于回了句,直起腰来,冷漠道,“笑话,本王威震天下,怎会心有不甘?”
  “你威震天下,不过是我义父为你树立的名声!”
  斛律琴心更冷:“这件事张裕怀疑、李八百怀疑,道中人都怀疑,我也怀疑!
  “因为在道中人看来,我义父只怕老迈一去,齐国失控,因此希望用你来坐镇局面,你不过是我义父扶植起来的一个傀儡。”
  见兰陵王脸色极为难看,斛律琴心多少有些内疚,她本不想说这些,更不想轻易对人造成伤害,但她已不能不说。
  事情已如开弓之箭,射出去,再难回头。
  “当然,你也的确很有本事,但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荣光!在张家,你和张裕不过是平手而战,实力可见一斑。你心有不甘,不想一辈子在我义父的阴影之下,更不想听他安排,因此南下建康一事,你恐怕另有打算。你和孙思邈一路,受他感染,对他心有好感。”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神色不自在,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高澄的东柏堂,以及东柏堂发生的一切。
  那场掀开一切恩怨的屠戮,其中还有让人忽略的几点。
  这完全像是不相干的想法,却又引发她的心悸,她实在不想再想下去,因为她厌恶想下去——并非所有人都能如孙思邈一样的宽容。
  精神略有恍惚,斛律琴心又道:“我那时奉命去见张季龄,赶到张府,见到你和孙思邈前来。随后我发现你这个张丽华本来就是假的,就很奇怪。你后来主动邀请孙思邈去紫金山求姻缘,那时候你只怕想不到,我就在墙外。我是个女子,当初听你那么说,第一个感觉就是你也喜欢孙思邈!”
  斛律琴心住口不说,脸有些发热。
  “铮”的声响,一根琴弦已断,兰陵王按着琴弦的手似有抖动。
  斛律琴心收敛心神:“当初我还觉得凑巧,为何李八百能知道陈叔宝的行踪,凑巧来劫?现在想想,事情不过是早有安排。你知道陈叔宝对你已痴迷得难以自拔,于是将计就计,借算姻缘之际,诱他上紫金山。李八百自然是早得到你的消息,或者这本来是义父的安排,因此他和张裕早早埋伏,只有桑洞真完全被蒙在鼓里,前去送死。劫持陈叔宝送给孙思邈,让孙思邈接近陈顼,引发孙思邈和王远知的争斗,让陈顼猜忌王远知,进而打击茅山宗。一环一环,可说是环环相扣。”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脑海中回忆当初的情形,虽觉骇然,但才发现这一切自然而然的事情,原来是经过了用心的安排。
  “孙思邈在其中是个关键,因此你一定要约他上紫金山。这时你除了受义父命令外,恐怕心中早有个盘算——你想借接近陈叔宝时,刺杀陈国太子陈顼。”
  兰陵王眉一动,再按琴弦,手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能杀了陈顼,陈国必定大乱,到时候你就可带兵顺势南下,一平江南。”
  兰陵王终道:“倒也是个好计划。”
  他口气仍然平淡,却藏着分遗憾。计划虽好,若无法实施,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
  “后来……你故作求签,理所当然,你求的是……上上签。”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犹豫了下,当初求签之时,她去追张仲坚,并不知道求签的结果。
  “你错了,签是下下签。”兰陵王冷冷回道。
  室内突静。
  兰陵王说完后,脸突然变得雪一样白。
  斛律琴心脸色也有分发白,凝望兰陵王许久,这才道:“原来是下下签。”
  她眼神中有分古怪,继续说道:“事情完全按照你们的预期进行,李八百劫持了陈叔宝,陷害了桑洞真,孙思邈救下陈叔宝,被陈顼请到了宫中。之后……”
  斛律琴心顿了下,回忆往事,记得那时候她见到了杨坚。
  杨坚那时对她说了十三年前的往事,让她终究近一步了解了孙思邈。杨坚之后虽派裴矩抓她去了周营,但她却没有什么埋怨,相反,她心中实在有分感激。
  若非杨坚,她也不会知道孙思邈的往事,若非杨坚,她也不会在周营向孙思邈吐露心声,尽管那时的心声带着层层的遮掩。
  但杨坚为何对她说起孙思邈的往事?
  仅仅是因为宇文护的吩咐,杨坚需要让事情重演?
  斛律琴心有分困惑,又道:“之后我看到了你。你那时候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我发现你就是张丽华,也是因为那句话。”
  兰陵王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来。
  有时候多说多错,他蓦地发现,眼前这女子自强起来,心思缜密,绝不让旁人。
  “你当时对我说的是:‘你难道……已爱上了他?’”
  这句话她一直记得,因为这句话当初给她造成的震撼极为清晰。
  当初她一直不肯承认喜欢孙思邈,只有经张丽华口说出,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是张丽华对你说的,不是本王!”兰陵王漠漠道。
  “可这句话,你也对我说过!”斛律琴心嗓子有分嘶哑,“李八百死后,我晕了过去,醒来后见到了你,我请你悔婚时,你就说过,‘你难道……已爱上了孙思邈?’”
  她嗓音都有些改变,腔调几乎和当初兰陵王说的一模一样。
  兰陵王脸色微变,他突然明白了斛律琴心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包括腔调和停顿,不留意的时候,情绪激动的时候,更是无法遮掩。”斛律琴心缓缓道,“当然,若非留意倾听,也无法分辨。”
  见兰陵王不语,斛律琴心咬牙道:“你扮作张丽华的时候,一直让人看不到面容,虽变回了兰陵王,见我时刻意放低了声音,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张丽华当初的声调停顿得一模一样!”
  她每次见到张丽华时,都有分心悸,但一直琢磨不透问题所在,当初听到兰陵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疑惑到了顶点。
  今日她来,就是想要解开这个困惑。
  堂中静寂若死。
  琴弦已断,痴心未减;梅花未落,西风纠缠。
  良久,兰陵王才笑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细心的女子,可只凭一句话……”他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可意思不言而喻。
  他认为斛律琴心过于武断。
  “不是武断。”斛律琴心坚决道,“我当日听你这句话的时候,只有三分怀疑,可方才和你说了一番话,我已经有了八成的肯定。”
  兰陵王又在拨弄着未断的琴弦,但已不成曲调。
  “那天我醒来见你,曾和你说过,在响水集曾经相见,你似有意外,但你未否认。”
  斛律琴心目光如水,但亦如炬:“因为你那时的确在响水集,后来我说你替我杀退裴矩,你也没有否认,但你恐怕没有想到过,那时暗算我的是李八百,而不是裴矩!”
  兰陵王身躯微震。
  斛律琴心又道:“你含糊带过,却不知我是故意试探你。你说紫金山上,张丽华抽的是下下签,这件事我都不知,试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一路说来,很多秘事,除了在场之人外,根本没有旁人知道,你又从何得知?”
  见兰陵王垂头不语,斛律琴心嗄声道:“更何况蝶舞死了,你难道对此事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
  兰陵王霍然抬头,目光如火:“蝶舞的死和本王又有何关系?”
  他本是温文儒雅,但这刻发怒,却如同一头愤怒的雄狮。
  他也是人,当然也有火气,可他发怒,仅仅是因为斛律琴心的指责?
  斛律琴心脸色苍白:“有没有关系,你心知肚明!蝶舞一直是祖大人手下的细作,负责刺探各国不利于齐国的消息,本是祖大人极为器重的一个女子。
  “可是她先出现在响水集,后出现在建康,显然是受命而为。她在响水集出现,还可以认为是刺探茅山宗的秘密,故意潜入。可她在建康出现,显然是为了取代张丽华。
  “蝶舞本是齐国极为重要的人物,她来换取张丽华,更说明张丽华的地位之尊,远在她之上。蝶舞一代替了张丽华,你就在张家出现,这不是巧合,只有一种可能,蝶舞代替的是你,你就是张丽华!”
  斛律琴心来到王府前,还有困惑迟疑,但这刻显然已百分百地确定。
  “你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利用陈叔宝接近陈顼,进而行刺陈顼,实现你的计划,你一直想要证明,没有我义父,你一样可以顶天立地。但你错了,你根本刺杀不了陈顼。
  “陈顼多疑之人,任凭谁都难以接近,你也不能。你的计划在我义父眼中,根本是行不通的。可你和我义父之间显然出现了矛盾,而你恐怕也终于知道,那时候义父已经放弃了张季龄,而且让你抽身离去。
  “我义父最终的目标还是联陈灭周,你却不肯放弃自己的计划,因此让蝶舞替代你的位置,伺机暗算陈顼。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蝶舞无可选择,为了你只能应允,结果就是蝶舞身死。
  “而你来救我,并非真的想救我,只是不想我和孙思邈再在一起。但结果是,李八百出现,干扰了你的计划。”
  一口气说了这些,斛律琴心说得自然而然,因为这些顺理成章,她以前没有想到过,只是因为她难以将张丽华和兰陵王有所联系。
  “兰陵王,你大错特错,你本不该……”
  “本王没错!”
  “啪”的一声大响,兰陵王一掌拍在瑶琴之上,瑶琴断裂,木屑纷飞。
  斛律琴心遽然静了下来,望着失态的兰陵王,内心突然有了分歉然。
  木屑落地,琴音断绝,兰陵王亦静了下来,许久才道:“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人。”
  他声音还是低沉有力,可其中带了分酸涩心灰。
  斛律琴心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歉然道:“兰陵王,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日所说的话,我不会再对第三个人说。”
  “不对第三个人说?不对第三个人说?”兰陵王喃喃自语,突然抬头,目光如电,“你为何不对第三个人说?”
  斛律琴心反倒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兰陵王冷冷笑道:“你可是想以此要挟本王,让本王悔婚不成?”
  “不是,因为我还认为你是个英雄!”斛律琴心昂声道。
  兰陵王反倒一怔,喃喃道:“英雄?”
  “不错,无论如何,你当初总算大破周军,拯救齐国于水火之中。无论如何,你到如今,终究未奈我何。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明白?”兰陵王喃喃道,嘴角带分嘲讽。
  他的心思,或许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你无论是否真心扮成张丽华,但你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个人要证明自己,并不是错。”
  这种感觉,她理解,因为她也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斛律琴心上前一步,诚恳道:“我说出这些,只想证明,其实你爱的不是我。”
  顿了良久,缓缓又道:“兰陵王,你在努力挣脱心中的枷锁,我何尝不是?既然如此,你我均是同病相怜,你为何不高抬贵手,莫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兰陵王望着一地的凌乱,沉默良久才道:“你离开这里,就要去找孙思邈是不是?”
  斛律琴心轻咬红唇,并未回答。
  “因此你是爱孙思邈的?”兰陵王又问,眼眸中依旧藏着什么。
  “是。”斛律琴心终于开口,神色坚定。
  “可他是否爱你呢?”兰陵王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心中只有柳如眉?虽然过了十三年,只怕还是如此?”
  若是以往,斛律琴心只怕心中酸楚,这刻秀眸却清澈如水。
  “我的确难知道他是否爱我……”回忆往昔的若无意若有情,斛律琴心前所未有地坚定,“但我知道我爱他!”
  她本有千言万语,但只说了一句就觉得足够,这种感觉,本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
  爱并非要反复的承诺,要的是行动的证明!
  兰陵王缓缓抬头,那极为秀气的凤目中带了分朦胧,许久才淡淡道:“好,本王会向将军悔婚。”
  斛律琴心那一刻,只觉得幸福充斥了周身,喜道:“兰陵王,我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转身要走,听兰陵王道:“且慢。”
  斛律琴心娇躯微僵,一颗心缓缓下沉,难道兰陵王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你要去找孙思邈?”
  “是。”
  “那你现在不用去了。”兰陵王缓慢道。
  斛律琴心霍然回身:“为什么?”她衣袂已在抖动,秀拳握起……
  兰陵王微微一笑:“因为他一直就在这里。”长袖一挥,屏风闪开,斛律琴心举目望过去,一颗心差点停止了跳动。
  屏风后,有一案几,案几后,坐着一人,正是孙思邈。
  孙思邈望过来,脸上似又有迷雾升起,可眼眸却澄净如水。
  方才说的话,孙思邈一直在听?
  脑海一片空白,斛律琴心身躯晃了晃,勉强让自己站稳,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涌起太多疑问,不止疑惑孙思邈为何在此,更困惑兰陵王为何要找孙思邈来,兰陵王明知孙思邈在,却任由她猜测,不加阻拦又是什么意思?
  孙思邈点头笑笑,并未作答。
  兰陵王目光转过,落在孙思邈身上:“你输了。”
  “我输了。”孙思邈亦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你赢了。”
  斛律琴心立即又有了个新疑惑,孙思邈和兰陵王赌了什么?孙思邈怎么输了?
  兰陵王似看出斛律琴心的困惑,淡淡道:“我知道你要找我,因此去找先生来。我赌你爱的是孙先生,而不是我,你这次来,一定是要悔婚的。”
  孙思邈沉默,他并非赌徒,但有的时候,却由不得他不赌。
  斛律琴心蹙了下秀眉,忍不住问道:“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孙先生要由我自行选择,是否前往岭南。”兰陵王轻淡道。
  斛律琴心微有焦急,立即道:“这不公平。”心中忍不住埋怨,暗想孙思邈并不笨,怎么会做出这种赌注?
  孙思邈难道看不出她早就作了决定?
  兰陵王心思难测,他赢了,是不是就有借口不去岭南?
  孙思邈来邺城,本要带兰陵王去见冼夫人,这样的赌注,岂不是有输无赢?
  兰陵王缓缓起身,望向了屏风上的那幅画,突然问:“你知道画中是什么地方?”
  画中有河,波涛澎湃,画中有山,奇秀峻拔。
  斛律琴心摇摇头,不明白兰陵王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问起这画来。
  她见孙思邈在此,已脸红如布,等恢复常态时,一颗心剧烈跳动有如擂鼓,可她并不后悔说出方才的一番话。
  她甚至有些感谢兰陵王让她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来。
  虽感觉孙思邈的态度仍不明朗,让她心中忐忑,可她眼下最关心的仍是兰陵王的赌约。
  “兰陵王……你是否已作出了选择?”
  兰陵王不答,仍旧望着那幅画道:“先生恐怕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江是郁江,峰是如意峰。”孙思邈补充道,“冼夫人就常年留在如意峰。”
  斛律琴心再望那幅画时,似有感悟。
  冼夫人为何常年会留在如意峰,是否因为那山峰最为高拔,让她可在山峰上,能见到千里之外。
  她虽信守诺言,终生不再过江半步,可她的一颗心,始终魂牵梦绕在千里之外儿子的身上?
  兰陵王为何在厅堂中放了这幅画,是不是说明,他也在一直想念着千里之外的娘亲?
  “我虽荣耀万千,但自幼心中就有个遗憾。”
  兰陵王望着那幅画,声音低沉:“别人都有娘亲,我却没有。我每次向父亲问及娘亲何在的时候,都会遭到他的一顿痛骂,因此我很恨……”
  斛律琴心一颗心沉了下去,孙思邈却只在静静地听。
  “我很恨娘亲——恨她为何会抛弃我?我一直认为娘亲是对不起父亲,才让父亲如此狂躁。
  “我后来终于知道娘亲是哪个……”兰陵王涩然一笑,“我知道她在岭南,变成了岭南的冼夫人……
  “于是我更恨,恨她明明还活着,为何不来看我,难道在她心目中,根本早忘记了我这个儿子?
  “我让人画了这幅画,面对着这幅画,始终在想——想娘亲不来看望我的原因。我想了千般借口,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缘由。”
  转望孙思邈,兰陵王道:“可是先生你来了,你是我娘托付来的,是不是?”
  “是。”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他不但来了,还带着一幅画和一个如意,画是信物,如意却是心意——一个娘亲对儿子满满的心意。
  如意本在心。
  “那你现在……是否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了?”顿了片刻,兰陵王淡淡道,“当初衡州相见时,先生说过,一定要见了斛律将军后,才能说出真相,如今先生可说了吧?”
  孙思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突道:“你可否先回去呢?”
  斛律琴心诧异,不待说什么,兰陵王已道:“不必了,无论什么原因,我都觉得没必要再隐瞒。”
  斛律琴心未动,大声道:“不错,先生不一直说过,任何问题,都要直面才能解决。我信兰陵王自有他的判断!”
  孙思邈微皱眉头,半晌才道:“兰陵王,令尊和冼夫人昔日的恩怨,你想必已有所知。”
  见兰陵王神色漠漠,孙思邈整理下思路,简洁道:“当初令尊志在一统,因此亲下江南刺探,遇到冼夫人。两人可说是一见倾心,冼夫人因此追随令尊到了江北。”
  兰陵王突然截断道:“当初在衡州时,寇祭司已经说过这些,先生不用赘述了。”
  他想知道的只是母亲一直不来看望他的理由。
  这对他来说,显然至关重要。
  孙思邈点点头:“不错,当初寇祭司已将事情讲得很清楚,却唯独没有说冼夫人必须离开的理由,因为这件事很难启齿,令尊曾指定,一定要经过斛律将军许可后,才能说出缘由。”
  “我义父早就许可了。”斛律琴心立即道,“当初在将军府,他就默许了。”
  她实在不解孙思邈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慎重,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孙思邈心中叹息,忍不住又看了斛律琴心一眼,沉吟道:“这二十年来,齐、陈、周三国君王更迭得异常频繁……”
  斛律琴心诧异莫名,不明白孙思邈为何突然岔到这个话题?
  这和冼夫人离开高澄有关吗?
  “陈国是叔侄倾轧,周国是宇文护一手遮天,连杀三位天子,导致政权更换。”孙思邈竟像没看出斛律琴心的不耐,又道,“可齐国却不一样。”
  兰陵王目光微闪:“哪里不一样?”
  “齐国虽也有叔侄相残的现象,但君王更迭,更因为是君主早死。”孙思邈缓缓道,“除令尊被刺,废帝被杀外,宣帝、昭帝、武成帝均未能长寿。”
  兰陵王沉默下来,脸色微变。
  斛律琴心莫名所以,不知这二人谈论的事情,究竟有何玄秘?
  沉吟许久,孙思邈又道:“宣帝在位初,还能励精图治,但之后不久,所行之事就极为乖张……”
  斛律琴心略有奇怪,当初孙思邈在将军府时谈论高澄遇刺旧案时,曾说过这点。
  文宣帝继位后,不久就整日酗酒高歌,少理政事,甚至数次以长矛对准斛律明月,要将斛律明月刺杀在枪下。
  孙思邈推测,那是因为斛律明月知道文宣帝杀兄的秘密,文宣帝这才想下手将斛律明月除去。
  这刻孙思邈旧事重提,又为了什么?
  斛律琴心知道孙思邈说得客气,其实文宣帝何止行为乖张,简直可说是疯狂。
  据她所知,文宣帝做的疯狂事简直数不胜数,他曾独自攀到铜雀台的那只铜雀上,歌舞不绝,全城轰动。他亦荒淫无道,对看上的女人不但从不放过,而且百般折磨。最残忍的是,他在宫中设置了牢狱,经常将人关在其中,高兴时杀人取乐,而杀人工具和手法更是千奇百怪,简直不是人能想得出来的。
  这些事情,斛律琴心想想都觉得恶心,不知道孙思邈为何对此人这般有兴趣。
  “宣帝转变让人奇怪,昭帝也是登基一年就死,武成帝在位没数年,就一心求仙问道,很快死去……就算如今天子高纬,也是年少白发。”
  “你究竟想说什么?”兰陵王神色发冷,但眼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分恐惧。
  “我想说的是,据冼夫人推测……”孙思邈异常谨慎道,“高家皇室本有一种病。”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初和冼夫人曾经交谈过的内容——
  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他不到此,只有死!
  冼夫人说的他,当然就是兰陵王,她是认定高家有种病,只要高家的人就不能避免?还是她早看出无论谁生活在邺城皇宫,只有死路一条呢?
  孙思邈慎之又慎,他不想给兰陵王错误的判断。
  兰陵王怔了半晌,才问道:“什么病?”
  孙思邈缓缓道:“这种病据冼夫人说,古怪莫名,简单来说,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会让人产生各种怪异的举动。”
  心中回想,当初高纬找他入宫,急切追寻如意的下落,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家父没什么古怪的举动。”兰陵王冷冷道。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不惜做任何事情的。冼夫人当年是极爱令尊,不然也不会宁受族中血蛊之苦,也要跟随令尊。”
  “血蛊?”兰陵王略有诧异。
  孙思邈道:“不错,岭南越族本有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继承族长之位的人,有无上地位,发号施令,越族人必须遵从,但这族长此生必须留在岭南,若有违背,所中之血蛊发作,此生生不如死。”
  脸露钦佩,孙思邈缓缓又道:“冼夫人本是要继承族长一位,但为了令尊,宁可忍受血蛊之苦也要和令尊在一起。”
  兰陵王微有动容,斛律琴心联想到斛律雨泪,暗自动容道:“但她为何要离开文襄帝?”
  “因为她可忍受血蛊之苦,却不能忍受心爱的男人爱上另外一人。”孙思邈缓缓道。
  “家父那时迟早要称帝,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之事。”兰陵王蹙眉道。
  孙思邈看了他很久,这才道:“令尊爱的是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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